青岛·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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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说,人孤独久了会自我强大,进而将独立视为本能,会愈发排斥过于亲密的关系,且会陷入对强大自我的深深自恋,不屑于世俗而琐碎的人际关系。久而久之,孤独者会愈发孤独。

薄荷说,因孤独症患者内心水土流失严重,已成荒漠,正常的雨水留下去毫无意义,沙漠的面积还在扩张之中。迷恋沙漠的人,进入无人区的人,跋涉一番之后,也会想尽办法离开,不会有人愿意留下来与沙漠朝夕相对。这是宿命。

薄荷说,孤独久了,对物的温度越来越高,对人的温度越来越低。你可以花费半天的时间去拍一个老房子几株榕树,去老胡同里淘旧光碟和陶瓷器皿,却无法强迫自己多花几分钟时间去应付一个人。

30岁的薄荷,说出来的话带着薄荷味道,清凉,辛辣,微苦。

也许是因为她曾经来过岛城,所以我在今夜蓦然想起她来。相对于我来说,岛城更对薄荷的脾性。因为她长于南国海滨小城,对大海有着孩子对母体的迷恋。她是海的女儿。她吃的海鲜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她的身体有大海潮湿的腥味。她不是五谷杂粮养出来的女子。

薄荷那年来岛城也是中秋时节。今天我走过薄荷当年走过的路,不禁感叹往事如风。传奇里的人儿大多如此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薄荷也如是。薄荷曾经和知行携手走过这里,3天,仅仅认识3天而已。此前,他们各自在陌生人身边互不相识,此后也再无联系。如果不是薄荷情真意切的描述,我会以为这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个故事而已。

知行是一家IT企业的工程师,年纪将近30。在主流世界里占得一席之地的知行,却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说到这儿,不得不提的是,在自身与社会之间,薄荷有很多不解之词,她认为自己和社会的语境出现了某种时空之差。她落后于时代数十年光阴,总是听不懂这时代层出不穷的玩笑,虽然它们并无恶意。譬如“文艺青年”,这个词已经被这油里油气的社会玩坏了,但在薄荷心里,它是一个高贵的词语。不是谁都能称得上“文艺青年”。文艺青年意味着:整洁的外表,良好的修养,不落俗套的爱好,在世俗生活中进退从容,对物质有着时刻的撤退之心。

知行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去过许多地方,丰富的阅历使他含蓄内敛而又不乏热情,恋爱多次依然对爱情充满希望,时刻在爱与等待爱情的路上,心思沉静而安稳,不急不躁。薄荷抵达中山路旧时光青年旅馆时,知行正在公共区间里和两个朋友一起玩桌游,输的人要喝一大杯青岛啤酒。

爱喝酒的薄荷后来心想,原本他就是带着诱惑而来的。

坐了一天火车的薄荷风尘仆仆而来,她很渴,需要水。青旅掌柜不在,找不到喝的。她问知行,你知道哪里有水喝吗?知行看了一眼薄荷又接着去玩牌,说,水没有,有脾酒,要吗?薄荷嗯了一声,心想啤酒嘛本来就和水差不多。她接过知行递过来的一大玻璃杯青啤,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光了。对面的三个男孩子看了一眼,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这就是初见,想来也是如水平常。青苹之末,鸿爪雪泥,一切都是风乍起俶尔而过,春梦了无痕。

时值中秋,天上一轮冰玉濯人魂魄,牵起天涯海角断肠人的相思。薄荷坐在栈桥的堤岸上,望着天边的月亮,想到远方的故人。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实际上她并没存那人的号码,只是对那十一位数字刻骨铭心。“家明,中秋快乐。我在青岛的海边看月亮。我想,如果此刻大潮来了,冲破了堤岸,将青岛变成洪荒里的又一个庞贝,那该多好。这样,或许你会念我一点点。”

薄荷想起了在南国家中,中秋之夜,一家人会提着月饼零食和热茶到海边赏月。少年不知愁,那时候的日子美好到让今日的她嫉妒。她想起了,她和家明去海边踩沙滩,周末去电影院看电影出来喝下午茶,一起去肯德基麦当劳吃甜筒。这些小清新的俗气事情总是让她念念不忘,仿佛手心里紧握的钻石。

那时还是同学吧,简简单单思无邪。如果不是当年高考之后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捅破了这层纸,也许会和家明一直好下去吧。薄荷想。但人都是很敏感的,谁对自己好难道不知,家明心里肯定也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之后两人的感情微妙了起来。慢慢的就淡了下来。

薄荷说,年少时候的那些事情都是很美好的。如果你读过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感情比得上十几岁的孩子的迷恋更强烈而忠贞了。这种感情,不同于中年妇女欲火中烧的意乱情迷,它仅仅是出自灵魂的一种呼唤,与灵有关而与肉无关。在大学四年里,但逢家明生日,薄荷总会在网上给他订上一束白玫瑰。读完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之后我才知道,白玫瑰是倾城之花,如果有人在你生日那天送你白玫瑰,那他一定极为爱你。在电影《前任攻略》里,王丽坤在结婚时礼服上别着一朵白玫瑰,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是这朵花和电影的主题非常吻合,王丽坤在戏中暗恋了韩庚14年,却最终有缘无份嫁与他人。婚礼上她痛哭失声的那一段,是全篇电影的亮点和泪点所在。

薄荷说,他可以将花扔到垃圾桶里,但送不送是我的事。狮子座的人,骨子里都住着一只小狮子,强大到极致。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被动。即使看似被动,其实还是主动。多年之后,薄荷依然未嫁。在身边闺蜜孩子成群之时,她只能做干妈而不是亲妈。但她说,事实上,我身边从不缺乏人追求,只要我一招手,一大堆人要我,我愁什么?说这话的薄荷年过30,自爱马仕包里取出一包女士烟,火光亮起,红唇含着一根烟凑上火焰,动作性感而娴熟。青烟缭绕中可以看到这张脸妆容精致,只是那层粉黛像是覆盖在白瓷上,落寞而青寒,时刻有垮泄的危险。

我看着薄荷,突然发现,流落于这东方魔都里的单身女子,几乎没有不抽烟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彼时,来青岛旅游的单身女子薄荷不过是21岁的年轻女子。她还是格子控,兼爱碎花,喜欢穿白球鞋,偶尔还尝试波西米亚风。那时的薄荷,明媚得让人心殇。

知行见到的也是正当最好年华的薄荷。她那么简单,质朴得略带泥土和海风气息,这让知行觉得安慰。知行说,女娲以泥土造人造埙,泥土情结早已融入我们的血液。世人皆以泥土为俗,殊不知泥土实为大雅。高山与河流,鲜花与沙漠,世间之大美,皆为泥土神功,实则同源。薄荷,你来自大海,是海的女儿。

第二天晚上,他半夜三更给薄荷打电话约她去看海。薄荷想也没想就去了。凌迟1点钟的海滩已经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大海和沙滩此时只归他们俩人所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晚月亮比前晚还要亮许多。海风呼啸,薄荷有些冷。她在海边伫立良久,想起了家明,他昨晚很晚才回复了一条短信:节日快乐。四个字,而已。惜字如金到了这种地步,在意料之中,但薄荷依然感到心惊胆寒。

知行说,你在想什么呢?

薄荷说,我在想,古时候的人们看到月亮就想起家人朋友,在今天这网络时代里可还有会散的筵席?

知行说,网络时代里并非人们就一定会练成一线。虽然现在无论是在地铁里公交上还是餐厅里任何一个场所,几乎人人都在看手机,但总有些人是漏网之鱼。

你是漏网之鱼吗?

知行说,如果我想消失,是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的。在这数字时代里,我尽量不让自己被拖着走。

知行用的是最老版本的诺基亚手机。他干的是互联网工程师的公司,却因此而深知网络对人的控制,时刻对它保持警戒之心。

薄荷还是痴痴的样子。知行突然低下头来吻了薄荷。薄荷惊呆了。却也没有拒绝。后来她回忆道,大概是因为自身叛逆的欲望潜伏已久,只是知行推开了这扇虚掩着的门,河水开始解冻,小鹿开始出来喝水。彼时天空明月盈盈,零散着撒花般分布着几颗星,海水一波一波的冲击在拖鞋和脚踝上,撞碎成一堆泡沫。海风经过夜晚的沉淀,潮湿而清新。一切都是那么好。也许是被这美景蛊惑了,薄荷心想。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他们一切游览了长岛和蓬莱。全程携手的他们俨然一对恋人,其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第四天,火车站。薄荷说,我当时在想,要不要不回来了呢。但是她知道,游园惊梦,梦醒有时,一切都该有度。知行送她去火车站,给她买了不少零食。火车开动之后,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昨晚月色很好。一路顺风。

他们俩都喜欢日本文学,曾经讨论过日本民族表达爱意的方式。当一个日本男人在对一个女子表示爱慕的时候,通常不会直接表白,而是对她说,今晚月色很好。

薄荷回来之后就不再和知行联系了。她后来去了拉萨那家他住过的旅馆,在墙壁上写下:知行,在《小王子》这本书里,我想最可怜的应该是小狐狸。小王子最终回到了他的星球,去找他的小玫瑰去了。留下小狐狸独自在人间惆怅。我是一只狐狸。但你不是。咱们终归不是同类。风筝有风,海鸥有海,你是自由的。

和知行相比,家明并不好。但他依然是她少年时候爱过的家明啊。薄荷说,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能把初吻给家明。很俗气,是不是?

薄荷和家明,最终也没能在一起。几年后,家明结婚,薄荷送去了999朵白玫瑰。新娘很喜欢,用来装置婚房,果然漂亮,白玫瑰的海洋。家明脸色苍白。

传奇里的人儿故事总说不完。

我又想起了贾青。

薄荷去青岛的那年,我去了南方的珠海。同样是为了奔赴一场与海洋的约会,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那年是我第一次南下,深感江山辽阔,峰峦如画。火车在万里湖广路上奔驰着,山河如黛,一轮清白的月亮硕大无比,好一扇瑶台镜。我旁边是一个年轻女子,在交谈之后才知道她是武汉纺织大学毕业的,在广州工作。她是艺术专业出身,气质高贵,一举一动都深得我心。这世界上真有气质这回事儿,有人吃泡面也有林下之风。贾小姐无疑是这样的人。她身材高挑,白衬衣撘着黑色长裙,清新如墨。加上高高束起的马尾,整个人等于青春二字。虽然贾小姐是中人之姿,但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为她加冕女神桂冠。

理论上应该是当晚从广州转动车到珠海表姐家里。但是火车到广州已经晚点两个小时,只能在广州滞留一晚。贾小姐说,不如你到我那儿挤挤吧。

到一个陌生人家里留宿我始终有些担忧,但是她能提出这样勇敢而真诚的邀请,我又岂能太小家子气?她敢坐庄,我就敢下注。

贾小姐住在南浦。下地铁之后还要走许久。南浦并不繁华,路灯昏暗,我跟在她后面 看着她在前面和男友打电话,声音温柔喜悦,长发飞舞。我看着贾小姐的背影,心想这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直到今天,我想起那晚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想起她那黑如墨漆的黑发,依然会觉得自惭形秽。

那时,我想,该是怎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姑娘。

她住的地方条件极差,一间小房子和别人合租,刚好那晚那人不在。卫生间极小,热水要自己烧。在中国的北上广地区,有许许多多像贾小姐一样寻梦的异乡女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只是,她们的梦想都不如贾小姐的绮丽。

贾小姐学的是婚纱设计,在江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南下。南方经济发达,结婚买婚纱的人相对多一点,不像江城,人们结婚从来都只是租婚纱。她说,按理说,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套婚纱,独一无二。至少在西方国家是这样的。

贾小姐说,她的一个好姐妹结婚,老公给她买了一套16000的婚纱,她超级羡慕。不过,我男朋友也挺好的。他是个摄影师。她笑着说道。

贾小姐说,她结婚的时候要穿四套婚纱,全都自己设计,春夏秋冬各一套,拍四组婚纱照,春日取景昆明,夏日取景三亚,秋日取景香山,冬日取景哈尔滨。

她的梦想让我感动。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如此。

月光斜晖穿朱户,贾小姐长发松散地在枕上倾泄开来,像黑曜石般流光飞舞。那晚,在南国异乡一个陌生人的居所,我酣然入梦。我习惯了一个人睡,这夜竟然可以安稳睡着着实让我惊讶。

翌日我很早起来,向贾小姐告别。她在将醒未醒之间向我告别,神情慵懒,俨然海棠春睡未足模样。真是大美人,我想。

明日又是一年一度中秋。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是否已经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可曾知道她有多美,她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曾经灼伤了后面那个小女孩的眼睛。

我连个电话号码都没能留下。数字时代,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可是我们依然还是散了。大概当时也无再联系的打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总嫌麻烦。

突然之间,薄荷和贾小姐的影子在我眼前合成了一个人 。

我住的这间青年旅馆离当年薄荷住的地方不远。青年旅馆永远是我出游的首选之地。这里总有那么多年轻鲜活的生命。有人是周游列国的行者,有人是失恋而到此地疗伤的情者,有人是隐居此地的青年作家或者画家,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姑娘们,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在这里相遇。青年旅馆是藏龙卧虎的所在。许多除了青春与梦想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在这里互相舔拭伤口,互相鼓气,互相抚慰。

旅馆是中国古式木质建筑,雕花屋顶,太师椅,还有戏台,楼梯是纯木的结构,走在上面的时候能感觉到晃动。洗澡的地方和上厕所的地方是分开的。洗澡区在一楼。女孩们洗完澡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从前台走过,回到二楼。前台掌柜是个年轻小伙,对此也习惯装作没看见。因为洗的人太多,所以水总是凉的。就这样洗着凉水澡,身体微微颤栗。

旅馆没有空调,夜晚开着窗户睡觉,凉爽的海风吹进来,丝毫不觉得热。一间大屋子里睡着好几个陌生人,大家白天都玩累,彼此问问从何处来白天去哪儿了可否关灯寥寥数语之后就睡了。一夜无梦。旁边就是窗户,绿窗纱外夜市的人语不时地传过来,还有本地小孩儿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声音,烧烤味儿啤酒味儿海风味道百味杂陈,梦里也是醉了。

八大关是青岛的海滨别墅的聚集区,八条道路的总称。民国时候,青岛就以“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而闻名,西洋人众多,许多洋人在这里修建了别墅,中国权贵也竞相效仿。今日的八大关屹立于寸土寸金的海滨,绿树成荫,花开有,一座座别墅像一座座小宫殿。一位当地的爷爷说,有钱也不一定能在这地方住,正部级干部才行,主要还是军队那帮人。

蒋介石在这地方有一份私产,花石楼,已经成为独立景点,8块5一张。花石楼是花岗岩建筑,外观褐色,像中世纪的西欧城堡。花石楼原本是一白俄贵族的私产,后来辗转到一英国人手里,最后成为蒋介石在青岛的行宫。花石楼,这儿的人总比别处多。花石楼下午5点就不再开放。一位阿姨带着一位婆婆向保安请求道,就再卖两张票吧,我们从海外来,明天就要走了,让我们看一眼吧。保安面色如铁,说时间过了就是不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定要进去看一眼,保安无法,破例让她们进去了。

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青岛的旧殖民地风情在这里显露无疑,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青岛是静的,其他地方都太闹。许多新人来这里拍婚纱。我走了好几条关,实在是累了,就在一张绿草地上的椅子上躺下睡着了,一睡两个小时。

来了八大关,才觉得青岛没有白来。

在某种程度上,德国人造就了今日青岛。青岛有中国所有城市中最完善的地下管道系统,这是德国人当年留下来的成果。北京一下大雨,巷子胡同里就不忍直视。但这样的事情,很难想象会在青岛发生。青岛今日的旅游资源,除了碧海蓝天之外,还有那些西欧风情的民国建筑,还有哥特式的基督教堂,整个城市飘散着的啤酒味道,这些无一不和德国有关。他们曾经想将青岛建成帝国在东方的码头,主观上并无好意,却在一定程度上让后代的青岛人受益匪浅。青岛人谈起自己的历史,总是说,这是德国人留下来的。无论他们承认不承认,我想他们内心有一种对养父的感恩。

青岛长着一张和中国其他城市不同的脸,那是一张享乐的脸。因为旅游发达,这里物价腾高,家家户户卖海产品。本地人已经很商业化,嘴脸市侩。金沙滩的叔叔阿姨们是拉客的好手,专挑外地人下手,宰客厉害。

来过一次青岛,我估计不会再来第二遍。事实上,岛城给我的感觉是,对谁都不真诚,有钱就可以在这里玩。它没有给我像西北那样的震撼。岛城就像一个丰姿绰约的风尘女郎,热情奔放,我对她不过是逢场做戏。只是露水情缘,后会无期。

在这中秋之夜,我想起了薄荷。我在微信上和她说了我的细微感受。薄荷说,青岛也许不适合你,但我觉得青岛很好。只是薄荷不知,时隔多年,人会变,城也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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