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Chapter2·岂知吾谁与归

安迪拖着自己体积庞大的棕色商务用行李箱,只带上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金融工具书,孤身一人坐在纽瓦克机场候机VIP厅里的长椅上。

望着不远处的电子显示屏,安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飞机票,给在祖国候着自己归来的谭宗明打去了电话,“老谭,我的航班是UA086,美国时间一小时后起飞,北京时间明天下午一点到浦东机场,我人生地不熟,你别忘了派个司机过来接我。”

上海最豪华的别墅区,谭宗明躺在自家庭院里的草坪上,仰望着朗朗星空,幽默地打趣着归国心切的安迪,“是,遵命,何总。保时捷你是喜欢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即使纽瓦克和上海有十二小时的时差,也影响不了老友间的相互玩笑。

安迪握着手机抿嘴一笑,可以想象出老谭说这话时的神情,于是反过来同他玩笑着,“你真是够了,爱车如命的谭总。我对车没要求,能开能坐就行。”

“那住的地方怎么办?要不你搬到我隔壁的别墅住?”谭宗明办事豪爽得很,为了安迪自费出资置办一套别墅也并非不可能。当然,谭宗明知道安迪不会同意这个提议,但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口。

安迪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淡定自如的口气,仿佛是在进行胸有成竹的谈判一般,“你住别墅区离上海分公司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还没有中国的驾照,也不太想每天上下班都要坐三个小时的轿车。你帮我在公司附近找一个面积合适的中档小区就好,要在市中心,离地铁站近。”

“行,那我帮你找个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能快点入住,还离公司近的。”谭宗明像兄长一样宠溺安迪,安迪提出的所有要求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实现。

“那麻烦你了。”心不在焉的安迪突然客套道。

谭宗明皱了皱眉,低沉的嗓音有了起伏,“安迪,你竟然还跟我客气?”

安迪爽朗地笑了两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Roger Dubuis表,时针已经指向9点半了,“不跟你多说了,我饿了,还没有吃早餐。等我回上海了见面聊。”

Roger Dubuis,罗杰杜彼名伶系列女士机械表,是谭宗明前年在安迪生日前夕出差时,在瑞士本土买的,一回美国便送给了安迪,作为28岁的生日礼物。这价值40万的名贵表安迪不做他想地收下了,每日都戴着上下班,也是这次回国安迪所带的唯一值钱物。

“一路顺风,回国见。”挂断电话后,谭宗明心怀起了期待。和安迪算起来也有一年未见了,想起上次相见还是在去年的法国巴黎金融商业贸易峰会上,不知道安迪过得还好不好,谭宗明有些惦念。

一万英里高空之上,安迪习惯了坐在靠窗的座位,喜欢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此刻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开始有些后悔和担忧。

九年的时光流逝,樊胜美早就不是21岁的年轻女孩了,她已经是30岁的成熟女人了,又或许,她真的已经嫁人了,为人妻,为人母……想到这里,安迪眼眶里的泪花溢了出来,任由两条清晰的泪痕挂在脸上。

5岁那年,母亲发疯,生下弟弟后就去世了。后来安迪抱着刚出生的弟弟,在马路上走了一整夜,直到走到了黛山福利院。

7岁时,安迪因为天资聪颖,对数字极为敏锐,被一对美国夫妇看中并收养,就这样离开了福利院,与弟弟分隔两地。

22岁养父母意外双亡,安迪立即中止在中国的学业回到美国,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孤儿。年轻的安迪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如今这样的成就,现在这一张国际飞机票的钱,价值上万,够得上那时的安迪半年多的生活费。

安迪的这小半辈子起起伏伏,像个人物传记里才有的传奇故事。

从安迪刚记事开始到如今三十一岁,除去中途回到中国读了三年大学,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了,此番再度回国,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

樊胜美,今年30岁,宏茂外企HR部门总经理助理,深谙人情世故,也早就看透了世事冷暖。烈焰红唇,波浪卷,高定长裙,GIVENCHY手提包是她的标配。宏茂外交的重担落在HR部门上,每次要谈业务,总经理必定带上樊胜美这个总助一起。这个樊胜美,既世俗又妩媚,既精明还又能喝酒,男人就吃她妖娆多姿的这一套,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客户。

大好的周末,这周连续加了五天的班,樊胜美本想窝在家里好好地睡个舒服的午觉。哪知道隔壁的2201和2203双管齐下,一同施起了工,早晨九点,一声强烈的电钻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樊胜美。

樊胜美从床上直直地坐起,双手抱着头,蹂躏了两下杂草般的头发,一股怒气涌上来,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Fu*k you!”

有气无力地爬下床,穿上粉红色HelloKitty的凉拖,樊胜美两手一扒,自己的塑料房间门大开。

“咯吱——”一声响,惹得坐在沙发上吃着零食追着剧的邱莹莹和关雎尔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无精打采的樊胜美。

“樊姐!你眼圈怎么都黑了?”邱莹莹往自己嘴里扔进了一口小蛋糕,关切地看着樊胜美的熊猫眼。

“那还用问吗,隔壁2201和2203像约好了一样,一起装修!吵得你樊姐头都要炸了,睡也睡不好,这个周末我只是想在家里好好睡个美容觉都不行。”樊胜美从自己房里拿出化妆品和要换的裙子,一边往厕所走去一边对邱莹莹抱怨道。

樊胜美随手将自己最喜欢的红色长裙搭在厕所门后的挂钩上,望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抓狂,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而已,竟然会多了这么多细纹!残忍的岁月啊,给了爱惜容貌的樊胜美一个大大的暴击。

邱莹莹站在厕所门外敲了敲门,随后大声说道,“楼下小郑说隔壁两家都是业主,不是租户,房子只是简单装修,估计只装修这个周末,咱们忍忍就过了哈。樊姐,要不我带你到楼下新开的甜品店吃东西去,他们家的杨枝甘露可好吃了!”

樊胜美平复了会心情,认真地照着镜子涂抹最口红,还是当下最流行的色号,对邱莹莹的提问显得些许敷衍,“小蚯蚓,你和关关一起出去吃吧。姐姐下午还有个会。”

邱莹莹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大惊小怪道,“会?你们HR不是双休吗?”

“是约会!如果这次相亲还不成功的话,我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新来的邻居身上了,但愿是高富帅。”樊胜美换上了才买不久的haute couture大红长裙,欣赏着镜中的自己,那骨子里不减不灭的自信让樊胜美对自己的身材表示满意。

待樊胜美梳妆打扮好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樊胜美踩着细长的高跟踏出自己卧室门,却发现本来客厅里的关雎尔和邱莹莹都不见踪影。

发现房门虚掩着,樊胜美走了出去,看见邱莹莹和关雎尔交头接耳,两人仰着头,手指指向隔壁2201的门梁。

樊胜美走近两人,左手搂住邱莹莹,右手揽住关雎尔,语气轻快,“小蚯蚓,关关,你们俩在干什么呢?”

关雎尔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樊姐,你看!这个摄像头是360度旋转的。”

“这2201里住的谁啊?”樊胜美皱起眉,上下打量着那个头不大,模样高端的摄像头。

邱莹莹没个正行地告诉樊胜美自己得知到的八卦消息,“两天了,这里除了装修工人,我还没发现有别人进出过。听工人说这2201的业主很奇怪,肯定是个单身,把好大的三室两厅两卫给凿穿成一室一厅一卫,装修色调还是黑色系,难不成是多金禁欲男?”

“这该不会是个心理变态吧?”樊胜美对这种变态行为嗤之以鼻。

……

今天,樊胜美的第一百四十八次约会很不顺利。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比樊胜美小两岁,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钱,工作也只是个小职员,年薪十万,比樊胜美自己的工资还低不少,这在樊胜美看来就是最没有前途的男人类型,果断pass掉。

当樊胜美回到2202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邱莹莹和关雎尔早就吃完了饭,靠在沙发上看着最新的美剧《冰与火之歌》。

樊胜美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随意地将包包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唯一令人高兴的就是那两家邻居全部装修好了。疲累樊胜美换上拖鞋和睡衣,想着敷个面膜就早点睡觉。

哪知面膜敷了一半,隔壁2203的音乐声骤然大了起来,让人震耳欲聋。

当樊胜美、关雎尔、邱莹莹一同瘫软在沙发上一筹莫展时,2203响了两个小时的嘈杂音乐声戛然而止。

2202的三人好奇心发作,大开家门探着头并排观望外面的状况。

“咚、咚、咚…”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安迪轻轻推开自家大门,径直走向对面的2203,“是我报的警。根据《中国城市区域环境噪声标准》规定,居民居住区域的噪声标准值,白天等效噪声值为55分贝,夜间为45分贝。刚才我在家里用噪音检测仪试过了,你房里的噪音已经超过了70分贝。所以,我有权利报警。”

毫无心理准备,再相见那熟悉的故人,事隔经年再次听到那久违的声音,樊胜美犹如千把利刃插在心脏之上,心疼得随时都会炸裂。

2203住着的是混世大魔王曲筱绡,正在和朋友开party庆祝搬家,玩的正尽兴却被打扰了,自然是不高兴的,朝安迪蛮横道,“你是谁啊?”

安迪冷漠地回应,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左手边的樊胜美身上离开,“我是2201的业主。”

曲筱绡插着腰,昂这头对着冷漠脸的安迪,“业主就厉害些啊?我也是业主!”

“I don't wanna talk with people who is being unreasonable.(我不想和不讲道理的人交谈。)”安迪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低沉又轻柔的嗓音,在樊胜美听来,恍如隔世。

曲筱绡握起拳头,撸上袖子,朝身后的狐朋狗友们说道,“她...她她说我荒谬!这我不能忍。”

安迪无神的眼里逐渐溢满了闪亮的泪光,面部表情由冷淡变得柔软,毫不避讳地看向樊胜美,“你……”

樊胜美一眼看去,就看到了安迪手腕上那耀眼夺目的昂贵手表,她这一身衣着打扮最起码也有七八十万,敏感脆弱的樊胜美咬住下嘴唇,忍着心痛,歪起脑袋,一脸无辜的回应道,“我们认识吗?”

樊胜美的反应并不出乎安迪意料,安迪心知肚明,她是在怪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你不认识我,但是我,可认识你。”

“是吗,那我很荣幸。”多亏了有这层面膜遮掩,否则樊胜美悲楚的表情一定会被在场所有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安迪垂下头,将眉毛深锁,那如同被利刃似的寒风辙过的脸上,再没有一丝情绪,撇下一干惊呆了的众人,自顾自地,转身回自己的家。“砰——”的一声巨响,响彻整层22楼,如果不是2201的电子门质量够好够牢固的话,安迪家新装的大门很有可能就要当场报废了。

怒气未消的曲筱绡,侧身朝2202的三人抱怨,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地响,“嘿,你们知道这人谁吗?这么拽,敢挑衅老娘?”

樊胜美望着2201冰冷的金属电子门,眼角渐渐湿润,咬紧牙关地说,“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暴发户而已,不用管她。”

“小蚯蚓,关关,我们回房。”樊胜美牵着身边的两个人回到了自家2202内,锁上了房门。

邱莹莹不会察言观色,有什么想说的都直言不讳,拿手在樊胜美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樊姐,2201那个高冷的美女,你认识她?”

“不认识。”樊胜美的思绪已经凌乱地结成了一张网,越网越紧,压抑着心脏,等到开始隐隐作痛之后,方才有几分罢休。

“但是我看你们两个人脸色都变了。”邱莹莹的确是关心樊胜美,只是这关切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关雎尔看见樊胜美不对劲的神情,连忙上前阻止邱莹莹这个拎不清的再刺激樊胜美,“莹莹你就别八卦了,没看见樊姐不高兴吗?”

“明天周一,还要早起,今晚要早点睡,我先去洗漱了。”说完,樊胜美快步冲进厕所,摘下面膜,把水龙头开大最大,双手扶住洗漱台的两侧,鼻子一酸,晶莹的泪珠止不住地滑落下脸颊,“九年前是你不辞而别,我等了你那么久,如今你又风光得意地回到我身边,你把我当什么了……”

2201内,安迪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站在落地窗前,大上海灯火阑珊的夜景落在安迪眼中,不过也是万念俱空的浮华罢了。滑入喉腔内的红酒,苦涩到无以复加,心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似是蛇胆在自己肚子中翻腾,安迪承受不了,想把这种苦吐掉,但是这东西刚倒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安迪拿起已经见底的红酒瓶看了看标识,Chateau Lafite 1865(1865年的拉菲),这是老谭以前在拍卖会上十几万块拍下的酒,是送给自己做回国礼物的,没想到非但味道不甘甜,竟然还很苦?醉醺醺的安迪将酒瓶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玻璃渣四溅,新的红木地板上瞬间被砸出了一个坑。

“我们认识吗?”樊胜美说这句话时冷冰冰的语气刺痛了安迪不堪一击的内心,成为了安迪今夜的梦魇。

安迪瘫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珠翠装饰的吊灯,与樊胜美的过往在眼前宛如电影放映一般,一览无遗,安迪泪痕满面,哭着哭着就在地上昏睡过去了。

……

第二天清晨七点,当安迪在地板上醒过来时,除了头痛欲裂和身旁满地的红酒瓶碎片,其他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按照在美国生活的惯例,安迪简单洗漱后,给自己烤了两片吐司,抹上可口的黄油,到上一杯冰的巴黎气泡水,还好,老谭很贴心,这毫无生气的新家配备是齐全的。独自吃完后,换上一身运动装,下楼到小区里跑步,锻炼身体,是安迪每天必不可少的科目。

八点,安迪跑完步,准备上楼回家换上正装再去上班。

一楼大厅内,好巧不巧,安迪撞上了刚出电梯门的樊胜美。樊胜美身着纯白色衬衣,最上面的扣子随意地散开,下身穿的是黑色短裙,大红唇,及背的长卷发,肩上单肩抗着沉重的电脑包,面带轻淡而生疏的微笑,“安迪,不,现在是不是应该喊何总。”

安迪的额间淌下了几滴汗,抬手轻轻拭去,朝着樊胜美回以一个嘲讽的笑意,“樊胜美,你不是不认识我吗?”

樊胜美看着安迪面无表情的冰块脸,但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却隐藏不住光芒,心情忍不住跌宕起伏,可嘴巴还是极其固执,“我毕竟不是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的人。大学同学,我还是认识的。”

“今天能让我送你上班吗?”安迪的眼神温柔了起来。

安迪那对寒冷的眼眸只有在看着自己的时候才会火热,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樊胜美,只差一点儿就抵挡不住那天然无公害的真心目光了。

“那个人是,王柏川学长?”突然安迪注意到玻璃大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个英俊的男人,他还朝樊胜美挥了挥手,那男人眼熟得很,于是安迪不确定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樊胜美见状换上了轻浮世俗的笑容,娇艳欲滴的红唇,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成熟妖娆气质如锐利的锋芒刺痛了安迪,“你记性真好,你应该认识他,他是我男朋友,他每天都接我上下班的。”

正因为太过了解安迪,樊胜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安迪介意什么,这样才能更好地与她保持开距离。

“你们在一起九年了?”安迪的脸惨白,仿佛是九年前的噩梦再度重现。

“没错,你答对了。”樊胜美语气轻佻,一身白衣也盖不住骨子里的风尘,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安迪从未认识过的人。

“不跟你说了,我男朋友该等得着急了。”樊胜美狠下心肠,立刻补上一句,随即撇下安迪,头也不回地朝门外的王柏川走去。。

……

王柏川开着宝马三系,樊胜美坐在副驾驶上,车飞驰在马路上,朝宏茂企业所在的商圈开着。

樊胜美一手撑住脑袋,眼睛望着街边的景色,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王柏川搭腔,“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王柏川是干净阳光的大男孩,对樊胜美极尽热情,“我刚好要去见一个客户,路过欢乐颂,就想来看看你。”

见樊胜美没有回应,加上了一句疑问,“小美,在宏茂集团工作得还好吗?”

“怎么这么问?”樊胜美蹙了蹙眉,对王柏川没由头的问题感到奇怪。

王柏川在上海也打拼了多年,在金融界混的风生水起,业内消息都了如指掌,对樊胜美所在的宏茂更是多了几分留意,“没什么,我听说宏茂最近要和晟暄合作,晟暄有个很重要的并购案,请你们宏茂做商业企划案,聘请金有七位数。不过应该和你关系不大,毕竟你只是HR,不负责做企划。”

宏茂企业,上海金融圈炽手可热的企划公司,金融公司都抢着请宏茂做商业并购案、企划案,唯独这个晟暄,还从未找宏茂合作过。

“晟暄集团?是那个总部在纽约的上市金融公司吗?”总经理多次朝樊胜美提起过,希望公司能接晟暄这样的大单。

“是啊,你没听说过?”王柏川偏着头看了一眼右手边神色不佳的樊胜美。

樊胜美从包里掏出小镜子,一边补妆,一边回答王柏川,“当然不会,没听过晟暄我就白在上海打拼这么多年了。我只是小小的惊讶一下,我们宏茂虽然是外企,但还没有和晟暄这样大的企业合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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