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有股令人厌恶的味道
——《甜蜜的房间》 森茉莉
城堡里的公主
明治时期的日本文坛,森鸥外是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但他的正当职业是日本陆军的高级官僚,只在闲时提笔写作、翻译外国文学。森鸥外是非常西化的人,五个孩子的日文名字用罗马音翻译全是外国名:长子於菟(奥托)、长女茉莉(玛利亚)、次女杏奴(安奴)、三子类(路易),早夭的次子不律(弗利兹)。
森茉莉是森鸥外的长女,出生于1903年,正好是明治最后十年,日本的国力已经与黑船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经济文化都全面向西方靠拢,1905更赢得日俄战争,成为远东地区的新霸主。那个时代的日本,全国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
在这样的氛围中,父亲是留德军官,母亲是官宦之后,森茉莉一出生就享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富足,这在她的小说和随笔中多有描述:来自欧洲的精致点心和儿童绘本,每年都从德国邮购的儿童洋装,单独的家庭教师和保姆......连带去学校的甜柠檬水,都会成为同学议论的话题。童年的森茉莉,是个住在城堡中的公主。
法语,钢琴,马术,一般的新资产阶级都无法学习,森茉莉全部都有涉猎,虽然她并不用功,而父亲森鸥外也只对文学和汉字要求甚高,其余科目,都以女儿的喜好为准,从不强求。
她在随笔《父亲与我》中写道:“我的父母尽管相爱,但父亲的爱情太博大,母亲又过于多虑,以致于两人单独相处时并非总是融洽。因此,有时由我来扮演父亲的情人,我与父亲的情感,也因而带有几分恋爱的味道。”
母亲荒川茂子对森茉莉的要求非常严格,父亲却温柔和蔼。记忆中,父亲对她是宠溺甚至纵容的。
“好乖,好乖,小茉莉最聪明了”这是森欧外时常对她说的话。女儿16岁时,还依旧称呼她“小茉莉”。
森茉莉在订婚后,还当着未婚夫的面,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15岁时,森茉莉和第一任丈夫山田珠树订婚,次年结婚,对方是实业家的儿子,法文学者,家境优越,长相也算得上英俊。这期间,森茉莉和父亲的关系一度有些疏远,这是森鸥外刻意为之,或许他也意识到,和女儿的关系过分亲密,会影响她以后的人生,森茉莉因为婚姻的关系暂,时告别了父亲这个“甜蜜的房间”。
“我疏远了这般疼爱自己的父亲的怀抱,投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怀抱,那个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父亲的帽子》
当时森鸥肾病恶化,他强忍着病痛,说服每个人(尤其是茉莉的公公),终于让女儿随丈夫去欧洲游学。,过后几个月,他也离开了人世。这一行为实际目的是为了让女儿不那么悲伤,但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却成为了森茉莉一生最大的心结,她甚至将其视为一种罪孽。在以后的人生中,她不断将和父亲在车站的最后一别倒带、回忆,夹杂悔恨和悲伤地一笔一笔记下感受。
城堡的崩塌
父亲的死对森茉莉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仿佛失去了居住的城堡,而她的第一段婚姻,也因为丈夫的风流成性渐渐崩坏。24岁时,森茉莉主动提出离婚,这时她已有两个孩子。
27岁,森茉莉再婚,嫁给当时东北帝国大学教授佐藤彰为续弦,居住在仙台。这段婚姻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年就宣告结束了。
“这里(指仙台)没有银座和三越百货,回到老家去看戏吧”这是第二任丈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森茉莉结束了两段婚姻后,回到娘家居住,那年她28岁,时间也到了1930年。
如果以28岁为界,那么前半生的优越和富足,已经与她渐行渐远。
1934年,32岁,母亲死亡,哥哥妹妹都已结婚,家里只剩她与弟弟森类,不久即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战争后期,她一直随家人在福岛县乡下避难,这段时间在文章中也有描述,对于一个梳头都依赖女佣的人来说,打水洗衣做饭等都要需亲力亲为,实在痛苦不堪。
1945年回到东京后,森鸥外留下的房子“观潮楼”已经被炸成了一片废墟。
1947年,由于弟弟要结婚,她一个人搬到了东京世田谷区的公寓里生活。
从28岁离婚到45岁这段时间,森茉莉一直是无业游民。森鸥外过世前,曾将遗产分成两份,一份给长子森於菟,另一份给妻子和其他子女,森茉莉就靠一部分版税过活,依照当时的规定,1948年后,森鸥外的作品可以任意出版而不用再为私人所拥有。失去了收入的森茉莉,开始卖文为生,付不起房租,曾在《生活手帖》杂志的编辑部住过一段时间。
48岁时与长子山田爵再会,据她后来的文章回忆,长子骗走了她大部分存款,那是准备盖房子的钱。
54岁,《父亲的帽子》出版。
58岁,《恋人们的森林》出版。
60岁,《奢侈贫穷》出版。
72岁,《甜蜜的房间》出版。
直到84岁过世,她一直都在不停写作。
巫婆的奢侈贫穷
森茉莉的人生虽然大起大落,但并没有因生活困苦而消极,纵观她的随笔集,除了《父亲的帽子》带着伤感回忆前尘,《奢侈贫穷》与《我的美的世界》,通篇都是亦庄亦谐的精致文字。文中写道,虽然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了(有时候也自称巫婆,奇怪的老婆子),可内心还保留着十三四岁少女的心态,喜欢粉红色,喜欢花朵和好看的彩色玻璃瓶,更喜欢美食。
一年出一本书,收入很拮据,座子底部被她用三色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账的草稿,如果凑巧从支出中省下一笔小钱,立刻就盘算着去买些好吃的东西。实在没钱又嘴馋了,就拿些东西去卖,不合身但昂贵的定制衣服,书店敬赠的森鸥外或夏目漱石的小说集,以及者用不到的物品,卖无可卖了,就坐在床上,环视小小的屋子,思考榻榻米是不是也能掀起来卖掉。
虽然窘困到卖东西,但她的出身给予她的坚定的自尊,屋子务必在能力范围内收拾整洁美观(她从独居时才开始学洗衣服,所以说在能力范围内),挂毯,烛台,信封,桌布,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都费尽心思。
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巧克力,比生鱼片和牛排都要重要,为此不惜每天步行两公里,去北泽车站附近的市场买一颗一百元的英格兰巧克力。商店老板会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小孩,脸上的神情却像在疑惑:你到底有没有钱吃这种东西?或者你不是暗恋我才每天来吧?
一天买一颗,是因为如果买两颗,就会吃两颗,买三颗就会吃三颗,也就没钱买菜了。
巧克力对森茉莉来说不仅是零食,更是镇定剂(而且进口巧克力的镇定效果要比国产的好),连文章遭遇恶评的时候,都是添一口巧克力以平息怒火。
点心好吃与否,也会专门写文章,她并不以价格来论优劣,即使是批量生产的廉价点心,只要味道清淡,品质上乘,也会真心夸赞,末了还不忘记调侃:但凡我喜欢的东西,厂家准会停止生产;而我也无可抱怨,毕竟糕点厂不是专门为森茉莉这个老婆子做点心的。
玻璃房里的作家
森茉莉在72岁时,写出了最重要的作品《甜蜜的房间》,细腻地描写了父女之间乱伦般的情感,而《恋人们的森林》则写出了两个男性的爱情(其实是将自己化身成男性与父亲般的男子谈恋爱),她也因为这部作品被称为耽美鼻祖。这些文字,放在现在,都会引起部分人道德观的强烈不适。
日本从大正时代,便流行起以作家自身经历为素材写作的私小说,内容大都是一些不被普世道德接受的事情——乱伦,通奸等,森鸥外的一本短篇小说《舞姬》,也是以抛弃留学时认识的情人这一经历为蓝本写出的。
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森茉莉写的父女之爱并不属于异类。这些作品受到了三岛由纪夫的盛赞,而她也写道,三岛由纪夫是个纯真性与恶魔性兼具的人。
只有同一类人,才能产生如此强大的共鸣,森茉莉相信,恶魔存在于人的心中,缺少了恶魔的存在,人性就不真实。
《甜蜜的房间》里,年幼的藻罗美丽,聪慧,几乎所有男人都会爱上她,而她却任性,爱说谎,讨厌义务,肆意玩弄别人的感情,正是天使与恶魔的混合。藻罗厌恶虚伪的道德,认为这压抑了人性的欲望和动物性。
身为女儿的藻罗对父亲林作(既以森鸥外为原型的人物)产生的,是一种在精神与肉体上都切实存在的爱情。林作具有神性、父性,同时也作为男性存在。书中被重点描绘的是其神性与作为男性的存在,压抑着父亲这一属性(作者安排母亲繁世早早去世)。以藻罗的视角,感受到的是父亲作为男人的得体优雅的衣着,威斯敏斯特香烟的味道,和自己互动时过分亲密的身体动作。林作英俊,富有,聪慧,能解决一切问题,化身成保护藻罗的玻璃房子,为她过滤掉一切的危险和困扰,如同神一般。
六岁八个月时,因为一个老男人鸭田的注视,藻罗的女性意识觉醒了,隐隐已经觉得自己是作为女性存在的个体:蜂蜜色的细腻皮肤,可爱的肩膀,与身体上恰到好处的肉感。家庭教师御包和女佣柴田对藻罗冷漠的态度和恶劣的行为,也完全是女人之间的攀比与嫉妒,围绕着物质、身体以及男人,而这些属于雌性的竞争,发生在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与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之间。
藻罗将自己视作一个女人,也将林作视为一个男人,父女的关系只是维持他们联系的纽带之一,并没有给他们造成束缚与困扰。即使后来出现多个迷恋藻罗的男人,藻罗的婚姻,都没有让这对特殊的父女产生的隔阂,在藻罗的丈夫死后,她重新回到了父亲身边。
结尾处,森茉莉处理的十分含蓄,但又饱含着潜在涌动的激烈情绪。
藻罗坐在林作和爱莎之间,她瞥了一眼林作眼底深处的隐隐微笑,将头发蓬乱、云团似的脑袋依靠在林作肩膀上。
爱莎若有所感地看着这一切,用温柔而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
在父女关系的掩饰下,林作和藻罗,又重新在一起了,这个暗含着强烈欲望的结尾,也正是森茉莉对于暗藏在人心中恶魔的一种诠释。
来自明治时代的价值观
人们通常以作品内容来为作家贴标签,这现象古今皆有,殃及一批人被扣上“三观不正”的帽子,日本作家尤其如此,罪在喜欢写惊世骇俗超越普遍道德标准的东西。
如果单纯的只看《甜蜜的房间》一本,那无疑就是:“三观不正”、“玛丽苏”、“恋父”、“腐女”、“公主病”等标签。
先不管这种方式是否恰当,姑且看看森茉莉自己的价值观:
“世界不知何时分成了这样那样的国家,各国间不断竞赛、争斗,我觉得这很愚蠢。”、“当然欧美人有肤色白这一毫无来由的优越感,因此日本人有种异常的自卑感。出于这种自卑,日本街头到处都是西洋文字,日本人对同胞说话不用日语。”
——《奇怪的国家》
“而在日本这个国家,有这么一种愚蠢的粗野之风:即便是男人,长期单身也会被‘不会是有问题吧’的怀疑所包围(女人长期单身,就会被背地里小声议论说‘是不是有残疾’,成为中老年妇女的关注焦点),但其实太太、母亲是责任非常重大的职业。”
——《我能理解的事情》
“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女孩像中了邪似的,把脸蛋弄漂亮,填来路不明的东西把胸部弄大,借此得到恋人,结婚要找“有房有车没老妈”的男人。我真想让她们冷静一下。难听的话我不说。”
——《可怕的整形美容》
“日本的太太们为能在客人的面前如此得意畅笑,从长产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不舍昼夜地劳苦努力。从消遣到嗜好,她们都得挑选端得上台面、不怕遭人蔑视的项目,其实一丝乐趣也没有。”
——《吹起道德的流行风》
她时常把“明治时代出生”挂在嘴边,并且引以为荣。而与战后被美国占领,被美国文化渗透的日本,形成了痛苦的对比。
她批判渐渐失去日本特性的文化风潮,讽刺假民主带来的社会影响,也厌恶陈腐虚伪的道德,更指出,过分的形式是愚蠢的胡闹,社会不会因此变得更好,年轻人也不会变得更优秀。
这是一个过时的老太婆的价值观,她出生的年代随着战争消亡了。昭和时代的日本不再精致优雅,充满乐趣,社会急促蓬乱地发展,人们迷茫困惑。她无法改变什么,只能用文字,固守心中最美好的回忆罢了。1987年6月6日,森茉莉在公寓中心脏病突发逝世,两天后被邻居发现,两年之后,全新的平成时代到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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