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震惊,我们抚慰、我们祈愿,我们愤怒,但请不要忘记,我们一定要拥有战斗与守护的力量。
■ 01
《嘉年华》(英文名:Angels Wear White)。赶往影院的途中,恰逢周末交通晚高峰,车载广播放送着如何保护孩童免受侵害、如何营造友善互信的亲子关系,播音员的声音清晰、轻柔,仿佛刻意要令人心安。
一场电影,一个无法倾诉的时地,它的排片率并不算高,于是我开始担心它被下架,甚至等不到我赶赴检票口。
车流甚是缓慢,无可计数的猩红尾灯,宛若蜿蜒不息的闷燃的灼热河流。我们只是石子、水花、分子,一种瞬息消亡的声响。
车窗外正是南国的冷雨与暗沉天空,夜雨中所有景物不甚分明,让人开始期待庞大商场的灯火通明与影院中柔软的座椅。
银幕终于如期开始明灭,文琪饰演的女孩小米,仰着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孔出现在银幕一角。她费尽全力,变换着各种角度,试图看清海滩上那尊巨大的梦露雕塑全貌——它取自梦露最经典的手捂白裙造型。
无数人认为那个姿态诠释了何为性感,我一直以为之于梦露那是何等讽刺。世人将她视作尤物,记忆她的身材、美貌、性感、花边新闻与离奇死亡。她的演技、专业与作品反而成了云烟。
好吧,我们来继续看一看《嘉年华》中的小米。她是黑户,一个十三岁离开故土的少女,没有身份证,没有金钱,没有学历。
她是海滨旅馆的服务员,仿佛杂草般孤独、强韧、毫不起眼。她于三年前逃离原本的生活,三年中换过五十多个暂居之地。
她即将成为一个证人。这是经典悬疑电影的开幕,平凡者的平凡日常被击碎,他们被卷入某个事件——凶杀、灾难、嫁祸、阴谋以及暴力。英文中有一个很贴切的单词,可以用来形容这种状态,“involve”。
好莱坞悬疑片中的平凡者常常会成为伟大的拯救者、揭露者、英雄与圣人。好吧,个人英雄主义。《嘉年华》中的小米没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证人,身为服务员的小米。为一位手握权势与财富的刘姓商会会长办理了入住旅馆的手续。
那位会长并不是孤身一人,开一间海景房,对着大海思考人生。他带着两位六年级女生小文和小新共同入住旅馆,而后,可以预料两位女生惨遭暴力侵犯,警方启动侦查。
只有小米和旅馆老板看过刘会长进入两位女生房间的监控录像。旅馆老板“明哲保身”,将监控录像悉数删除。
小米备份了录像,只有她知晓真相。旅馆老板因为小米迟迟未能出示身份证,警告小米再不提交证件,就会被解雇。
小米有位同事,同为服务员的莉莉也是一位兼职失足妇女(很抱歉,媒体提倡使用这个语词),莉莉有位男友,王栎鑫饰演的小建。
小建是个社会青年,染发、瘦削、时尚、英俊,沉溺于放纵的生活,以拉皮条为生,对莉莉和感情毫不负责。
他告诉小米,一万块就可以办一整套身份证件。小米决定以手上的监控录像作为筹码,向刘会长换取一万元。
小文的母亲是一位离异、身陷困顿无望生活、满腹抱怨的女性,她一面和史可饰演的律师试图追究刘会长的责任,一边以小文为耻。
她责打小文,撕坏小文漂亮的衣裙,剪掉小文的长发。小文毅然离家出走,前往父亲的工作地暂居。她离开时,带走了自己最心爱的养在玻璃罐中的一群金鱼。
耿乐饰演的父亲是一位底层职员,渐渐老去的面孔上,依旧残留着昔年不羁的青春与随时准备出击的不甘。
不知该不该说,另一位女生小新有些幸运,她没遭受任何责骂。她的父亲和刘会长是名利场上的朋友,很快就被刘会长收买,刘会长承诺支付小新和小文进入私立名校的全部学费。
小新的父母与小文的父亲谈判,希望小文父亲接受同样的价码,不再声张。
同样可以预料,刘会长也买通了警方、法医与医生,“权威医学专家”对小文和小新的伤情再度鉴定,认定两位女生没遭受任何侵犯,紧接着便召开新闻发布会。小文的父亲在发布会现场愤怒嘶吼,却被当作“不稳定分子”被警员压制。
这一系列阴谋进程中,只有史可律师宛若一位越挫越勇的女侠,武功高强,无所畏惧。
她追查至小米工作的旅馆,最初几乎一无所获。小米因为“勒索”刘会长,被一群彪形大汉群殴。史可律师为她支付了住院费,她把录像备份交给了律师。
旅馆因故关门歇业,莉莉失去了她和小建还未成形的孩子,带着一身伤痛离开了这座海滨之城。小米无处可去,她决定去找小建,走上“失足妇女”的人生。
她坐在灯火暧昧的房间,穿上一袭白裙,戴上莉莉赠给她的耳环,涂上莉莉留下的口红,等待着自己的第一位顾客。电视中传来刘会长、涉案警官、医学专家被刑拘的报道。
她飞身下楼,砸碎院子里紧锁着电动车的锁链。车水马龙的公路上,卡车载着被连夜拆除的巨大梦露雕塑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终于看清梦露的面孔,她骑着电动车一往直前,仿佛再无恐惧。
■ 02
电影的故事就是这样。你或许以为它是一部情节曲折的犯罪电影,它的确具备所有的元素,无助的少女、执着的律师、坍塌的警方、暴力与绝望。
但《嘉年华》的导演文晏故意让自己远离了商业,甚至与文艺片也克制地保持着距离。整部电影的光线与色彩宛若最朴实的纪录片或者一档最司空见惯的法制节目。
文晏亦是斩获柏林金熊的《白日焰火》的制片人,《嘉年华》中却丝毫没有《白日焰火》中的阴沉、灰暗与颓败的华丽。作为一部群集着年轻人的电影,《嘉年华》亦并无《香港制造》中的清冷色调,更不是《艋舺》中少年与怀旧的焦黄与暖色。
《嘉年华》的色彩像是最冷静的旁观者,除却日光中时而灼热、发亮的色调,让人想起另一部基调压抑的电影Johns。《嘉年华》银幕中的白日与夜晚甚至不同于《我是路人甲》中被调整得过于明亮宛若电视剧的镜头。
《我是路人甲》倾诉着梦想与前行,而《嘉年华》则是将生之艰涩、失意与绝望狠狠甩在观众脸上。假如你可以感知疼痛,也许你就会做些什么,用微小的力去锻造你所希冀的未来。
我想,文晏的作者意志做到了,那些几乎会被忽略的隐喻与象征细节,以及伤痕累累的主题共同提醒着观众,“如果这个电影让你触动,给了你一点启发,我希望你能够在人生中做一点什么,这些细微的看似不起眼的举动,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文晏在11月25日荣膺金马奖最佳导演,的确实至名归。
宛如电影中先是高高矗立,继而被拆除的梦露雕塑,讲述着女性的求索与含混不明的前路;
仿佛养在密封玻璃罐中的金鱼,只是依凭小文时而打开瓶盖才能接触阳光与新鲜的空气,它们和小文是一致的,被禁锢,被掌控,难以呼吸;
宛若黑暗中的大海与游乐场中巨大的滑梯,它们是三位少女直面的偌大世间,无可探测与抵挡。
这些符号共同指向绝望得难于撕开的阴冷主题,亦是导演所创作的标识。甚至电影中的一众男女皆是符号与隐喻的载体,他们可以变成不同的模样,拣选自己成长的路途。
如果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些新手村的玩家,会变成魔法师、弓箭手、刺客,而后还会有更多的职业方向。
拥有刚毅双眸的小米,或许会成为风情万种的莉莉,或许会成为那个守护弱势群体的侠女律师;
饱受摧残的小文,或许会如同母亲般狠厉暴躁,或许堕入更黑暗的职业深渊;
看似懵懂的小新,或许会成为她父母那般“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而小建,大约会成为已婚男人耿乐,渐渐知道何为责任与担当,或许最终如同港片中战死街头的古惑仔。
导演没有给出任何明晰的解答,然而所有关于守护孩童的答案,那些最关键的路径早已铭刻在影片的每一寸光影。
■ 03
我一直以为,这世间最可怕的并非作恶之人,而是没有更强大的力量去制裁那些令人心惊的恶。
小新的父母因为需要金钱需要更好的学校资源,因此无法与恶人刘会长对抗,他们接受收买,从此沉默;小文的父母似乎从没认真对待生活与诞育后代,他们根本没有精力给予小文一个温暖的家庭与一段少年时光。
维权这种事情,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交给公权力就能万事大吉。比如,民事案件中,主张权利的一方,需要依凭自己的力量举证;比如,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权攻击警方与检方存在的漏洞。
所以,被侵害者一定要拥有防御、反击与进攻的力量,这并不是所谓的“谴责受害者理论”。那些认为个体无需为权益出力的人群,可以看一看另一部电影《定罪》,其中的普通家庭主妇贝蒂是如何为了拯救身陷冤案的哥哥肯尼而竭尽全力。
你也许会说,这样不公平。但是,在这个世界越来越好之前,一定有一段漫长的时间,需要个体做好准备,以一个强大的自我去守护自己,守护家人,乃至去守护那些无力的存在。
请不要愤怒高喊,“弱者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你就是万恶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真是抱歉,资源总是如此有限,拥有力量本来就是每位个体的“生存任务”。
《嘉年华》中的史可律师便是力量与拯救的象征,她温柔、专业、执着,像是旺盛燃烧的火焰,她足以保护自己,更是拥有守护他人的力量。
她不需要因为物质而妥协,更不会荒芜自己的人生,陷入混乱虚弱的平庸。她是一个战士,一位技艺卓绝的女侠,宛如聂隐娘的师父对隐娘说,“为我取其首,无使知觉,如刺飞鸟般容易”。而律师史可便是足以取下恶人首级的侠客吧。
我很喜欢《嘉年华》结尾中身着一袭白裙的小米造型,影片的英文名如果直译便是“天使着白衣”,天使象征着救赎与重生。
我宁愿相信勇往直前的小米会成为一位女侠,就像那位奔走于密不透风的阴谋丛林之中的律师史可,硬生生斩开一道空隙。于是有了光。
无数网文,会告诫女生做自己的女王,其实做自己的女王一点都不难,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律、修习、不沉堕、变得更好,而升级版其实是做自己的女侠,拥有力量,守护他人,甚至拯救他人于水火。
以自己的剑刃去击溃恶魔,终归要好过无力地嘶鸣与依赖外界的力量。
■ 04
我再度宛若水花,汇入地下停车场的漫长车流,从地下二层至地面,需要经过两个巨大的弯道,所有车轮皆是缓行,拥堵无处不在,仿佛是一段被恩赐的光阴。
我便想起已然过去的一个月中发生的种种事件,那些被侵犯的与被损坏。
我们震惊,我们抚慰、我们祈愿,我们愤怒,但我们也许不该忘记,我们一定要拥有战斗与守护的力量。
比如你有没有实力去负担维权的费用,比如你是否可以前往收费更高的场所(我的许多同事会选择每月花费2万元左右的园所或者购买学区房进入公立园所,只因他们可以负担),再比如你是否拥有迁徙的资本与才华?
有人高呼“中产的篱笆墙倒了”,甚至否定努力的意义。TA写得其实不对,如果弱小,何以能够守护自己与他人?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持续沉溺于玩乐与荒废,或许当真会被城市与时代驱逐,或许不合理,或许残忍,甚至有悖于法,但个体哪里能够以尚且孱弱的自己去对抗无垠的现实?
我们理应以所有力量去愤恨于魔鬼,但我们也不应忘却磨亮手中的箭矢。
我驶离停车场的出口,把车子转向与回家相反的方向。我只是想起办公桌上那桩法援案件,卷宗中有着一张张悲苦的面庞。
我不敢自比《嘉年华》中的史可,我最初只是基于友情协助友人提供一些建议。然而一旦involve(卷入其中),终归需要用尽全力,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守护那些哀叹的人群。
我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外,深夜的店铺闪烁着轻盈的绿色,就像疯狂生长的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总是希望这世间能再多一些这种绿色,哪怕是在冷雨与冬雪的苍穹之下。所以线下的我,愿意折返自己的办公室,于这深夜再次钻研那些卷宗与法条。
总有一种坚守让生命不会愧悔……越强大,越喜悦。
我是 南下的夏天,感恩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