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卒夜话之归义赘婿初稿

全天下哪个国家的官吏最难做?

我曾经与同僚讨论过这个问题。诸君都说咱秦国的官吏最难做。法令细密而严厉,赏罚都很重,办事时限又催得急,急到连那些方士、巫师施法术时都要念一句“如律令”。秦吏不像六国官吏那样可以心安理得地混日子、捞好处。每年都有治狱不直或者违背律令的吏员被依法废职。在下不幸成为其中之一。

我父亲原本是有官大夫爵的上郡高奴县司空,故而我生来就有不更爵。他于四年前迁为郡司空,去了上郡治所肤施。那时我刚试为吏,因考试得了第一而直接做了令史,不用从乡吏做起,在高奴县廷值司空曹。算是接了父亲的班。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活得顺风顺水,没有过什么大挫折。直到两年前武安君和穰侯打赢华阳之战时,还是“上郡高奴县司空曹令史不更昌”。后来处置公务时犯了些小错遭到郡监御史弹劾,被废职并罚去肤施戍边三岁。于是我现在的身份成了“上郡高奴县废戍不更昌”。

好在朝廷没夺我的爵,郡府安排我在官署任职,不用去最外围的烽燧亭障巡逻吃风沙。我平时跟其他废戍卒负责监管一批刑徒、徭徒和居赀赎债者,看着他们日复一日地修新的长城。协助我们的有一批城旦司寇,每个司寇监管二十人。其中有位身高八尺、鹤发童颜的城旦司寇,比其他司寇高出一头,非常显眼。

他告诉我,咱秦国的司寇跟魏国还不一样。魏国的司寇,那是执掌断案刑狱的实权大吏,威风着呢。秦国的司寇恰恰相反,不是给别人判刑的,而是被判处“耐为司寇”刑的罪人。他们的地位比庶人低,但比其他罪人高,是处罚最轻的刑徒,常被官府派去做侦捕疑犯、监管刑徒、传递文书和运送物资之类的事情。看管修城刑徒的叫城旦司寇,看守牢狱的叫牢司寇。

这个老头已经55岁了,名叫“仆足”。看来他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能有足够多的仆人,取了个富贵名。只是完全没料到,儿子最终自己变成了官府的臣仆。仆足的背有点驼,却生得一张晒不黑的白脸,被耐刑剃去鬓毛胡须后更不显老。他年轻时大概是个美少年吧。难怪附近几位守寡老妇人总是隔三差五地来给他送好吃的。

仆足跟我都住在离郡府官署旁边的同一个里。白天一起看管刑徒、督促施工,晚上回来也常一起坐坐。他家就两口人,他和他10岁的养子(其实我觉得他俩做祖孙更合适)。我为吏时间短,对政事还没熟悉,还没积多少功劳就被废职了。他不愧是块老姜,对大秦律令和判例都比我内行多了。为人办事干练,能写会算,见多识广,每天挂着笑脸,说话非常常给老妇人和孩童鼓捣点手工精制的小玩意,甚至跟外邦来的诸子百家游士都能聊上很久。

郡府群吏都对他颇为赏识,时不时给他派几件有赏金的差事。我也常找他帮忙处理一些公务上的麻烦,特别是琐碎的文书制作。不知为何,这老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偏偏我想不起他到底像谁。

可惜了。按照咱秦国的置吏律,司寇是没资格做官府佐、史及禁苑宪盗的,无法成为能升迁的官府正式小吏。与其他刑徒相比,司寇可以独自立户,得到官府授予的田宅,允许和平民、有爵人住在同一个里。但是,公卒、士伍、庶人这三种无爵平民都是一倾田和一宅,司寇的田宅都要打个对折,才五十亩田、半宅。更糟糕的是,在拜爵之前沦为司寇的人不会再被拜爵,也不能做有爵人的继承人。

咱秦国历来英雄不问出身,隶臣因立功而成为有爵人的情况也不少。要知道,隶臣可比司寇还低一等呢。像仆足这样有理事之能的人,怎么就成了比平民更低贱的司寇,还一直没找到翻身的机会?真是令人好奇。我常常在想,假如仆足不是司寇,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郡卒史。太可惜了。

一天晚上,我们酒足饭饱后一起看着皎洁的圆月出神。我感叹道:“秦国的官吏真难做啊。一不小心就被废职,严重者不再叙用。”

仆足却说:“秦国的官吏最难做,却也最好做。”

“此话怎讲?”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做秦吏难在永远要勤奋敬事、一丝不苟。秦国法网恢恢,细密严厉,稍有差池就会毁掉仕途。在魏国,只要能依附权贵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布衣子弟在眼下这个魏国成不了大事,要么做权臣门客,要么挂个无实权的高职做他们的傀儡。贵族的门客有时比朝廷吏员还骄横。秦国用人唯贤,赏罚公平,不怕被贵族世家子弟抢功诿过,一介布衣也可凭才华出将入相。这种清明气象,魏国自梁惠王以来早没了,其他五国也大多是半吊子。所以我才说秦吏最好做。”

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地说:“你动辄拿魏国说事,说的好像你在魏国待过很多年似的。莫不是吹牛?今天非都通通招来不可,不得隐瞒。”

仆足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没有马上接话。他又拿起了杯子,默默看着杯中的月影被酒水的波纹一再撕碎,粼光闪烁……过了良久,他以平时少见的郑重语气说:“老夫不是秦人,三十多年前初入秦时,周围的人管我叫‘魏国来的归义赘婿’。”他本来不太想多说,架不住我一再追问,一仰脖喝光杯中酒,才缓缓开始了絮叨。

仆足原是魏国河东郡皮氏县人。皮氏跟秦国就隔着一条黄河,守着汾水与河水交汇的航道。当年先君秦穆公输粟给晋人救饥荒的泛舟之役,皮氏就是必经的水陆交通要地。仆足出生在先君秦惠文王前元九年。那年朝廷派大军兵分两路伐魏,南路军出函谷关包围了焦县和曲沃,迫降之;北路军从夏阳渡河攻打汾阴和皮氏。

最先接战的汾阴魏军不是秦师的对手,经过一番激烈的交锋,魏军丢下数千具尸体和无数甲兵狼狈而逃。汾阴沦陷,大量败兵和难民逃往皮氏城,秦军尾随其后追击。仆足的母亲即将临盆,父亲却不得不和其他所有皮氏的男人们领了武器出城迎战。

他父亲是魏军中一名苍头兵。魏军战卒分为武士、奋击、苍头三类,武士就是当年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战力最强,有良田美宅,全家免除赋税徭役。奋击又称奋戟之士,战力次于武卒,有中等田宅,不免税役。苍头的武器装备最差,只以青巾裹头,披甲者少,只有下等田宅,税役负担最重。连最能打的魏武卒都贡献了数千人头,苍头军又怎能抵挡秦军兵锋?

皮氏魏军被汾阴败兵的惨状吓破了胆,越战越怯,逃跑的人不断增加。等到仆足呱呱坠地时,皮氏已归了秦……

“打住,打住。”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他。“皮氏当时已归秦,那你岂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了秦民,为何又说自己是魏人?”我的疑问更强烈了。

秦魏在黄河两岸的战争持续了几代人,如今河西地的秦民十有八九祖上是魏人。就连司马错老将军的父亲也是选择入秦的魏人。像仆足这样的新生儿往往跟父母一样是秦国的新黔首,法律上跟老秦人没什么本质区别。

仆足说:“急什么!还没完呢。要怪就怪当时的秦王。哦,先君惠文王那会好像还没称王……不管了,总之要怪他刚打完仗就马上跟魏国结盟。”

那一年魏国在西边被我军打得落花流水,南方的楚国见状也趁机兴师北上,侵入魏国南部的边县。张仪力劝先王帮助魏国抗楚,说是如果魏国能战胜楚师,就会听命于秦,割让河西以北的上郡之地;倘若不胜,魏国气空力虚,可以取之。先王听了张仪丞相的话,同意发兵佐魏击楚。

但是,秦国并没动用攻取汾阴、皮氏的精锐之师,而是从刚投降的皮氏卒中匆匆挑选了一万人和战车一百乘。这支部队还使用着魏军的铠甲兵器,只是换了秦人的旌旗,在秦将的指挥下急行军数百里,从魏国西部赶赴南部的陉山。魏将公孙衍在得到皮氏卒的支援后,一鼓作气击败了楚师,楚威王只得休战议和。但魏国军民罢弊,害怕秦国再发兵,就在第二年,魏王把上郡十五县进献给了咱秦国。上郡从此姓了秦,上郡民成了秦国的编户民……

“不对啊。”我又打断了他,“那令尊作为皮氏卒受秦将节制,若是立了军功,也能很秦卒同样受赏。按理说应该都该成有爵人了。最坏也不过是跟上郡十五县的魏人一样直接转为秦国士伍。你怎么就成了刑徒?”我承认老是插话确实有失君子之风。但鄙人历来心不藏疑,有疑必究。

仆足说:“唉,家父根本没去陉山打楚军,在半路做了逃兵,自然无功可立。”

原来他父亲害怕怀孕的母亲无人照看,在行军途中离队。他把武器和铠甲藏好,假装难民混进城中。那时战争刚结束不久,城内一片混乱,吏民四处逃散。秦将出了安民告示让皮氏父老各返其家,但还来不及清点户籍、账簿和府库,尚未恢复秩序。仆足的父亲趁乱溜入外逃的富户家中偷了些钱米,发现妻子生了婴儿后,决心要把母子二人带到没有秦兵的地方。

仆足说:“我大父是一名魏武卒,不巧跟着公子卬那笨蛋出征。公子卬被商君耍诈扣留,大父所在之军全部战死。魏国庙堂不恤烈士,就以追究战败之责为名,把我大父留下的上等田宅给收走了。家父原本还雄心勃勃地想做个光荣的武卒,结果只能在苍头军中服役。”

他小酌了一口酒,看着银盘似的朗月感叹道:“父亲他放不下父仇,不愿改做秦人,但对魏王君臣已经失望了,只想带着我们逃离战乱是非。可他哪里知道,天下纷争已有千百年了,哪有什么安宁之地啊?”

不知他父亲从哪里搞来一辆马车,载着一家三口离开了皮氏,跟着越聚越多的难民走了一路,来到了魏王迁都大梁之前的首都——安邑。那是整个河东郡的中心,魏国在太行山、王屋山以西最富庶繁华的地方。这座城已经很久没有卷入干戈了,安邑人不像皮氏人有点风吹草动就收拾家什准备逃难,有一种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华贵和从容,大概是因为承平日久,看不到咱秦国大军的方阵。

仆足在安邑待到了8岁,却说对那里没什么好印象。河东郡守和安邑大夫始终没给这些难民分配田宅,只是让他们做一些安邑吏民不愿做的佣工来维持生计,仿佛把大伙当成可以压榨的累赘。父亲在酒肆里做傭保,整天陪着笑脸伺候形形色色的来客。母亲则以织布补贴家用,但体弱多病,家里的钱总是攒不下来。幼年的仆足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只有一条可以穿出门的破裤子。

八年后,张仪丞相也兼任了魏国丞相。秦国再次夺取了曾经归还给魏国的曲沃,但为表示连横共抗楚国的诚意,把皮氏还了回来。那些有秦爵的皮氏人举家迁到了秦国关中,据说腾出来不少无主的田宅。

皮氏官府下令召唤背井离乡者回归家园,说是能恢复大伙的田宅。这个消息传出后,流落在外的皮氏人纷纷归乡。安邑的酒肆、工坊、农田一下子少了很多佣工。商人们抱怨以后雇不到像皮氏人那么便宜的劳力了。皮氏的乡党们本来对回家充满了希望。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比流落安邑时好过。讲到这里时,仆足突然问我:“昌,可知魏国的布衣之士为何总是宁可投靠敌国也不愿为故国效力?”

“魏王君臣嫉贤妒能,对布衣之士只有虚礼而不肯重用。”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话我大父讲过,父亲也讲过,兄长也讲过,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仆足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魏国那时的疆域已小于秦,又地狭人众。可是那些贵族动辄有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亩田。明明因长年战败失地无数,贵族的田产却有增无减。你好好想这其中缘由。”

我眼珠一转,问道:“莫不是魏国贵族把逃难庶民的田都侵吞了?”

“没错。老夫一家人回到皮氏,带着田宅书契到官府请求领回自家的地。谁知那些小吏非说这些田宅是荒废多年的无主之地,早已经划归公叔家名下。”仆足罕见地面带愠色,看来他还是耿耿于怀。

这个公叔家是魏国前丞相公叔痤的后裔,在朝中与军中树大根深。当年魏惠王为奖励公叔痤击退赵韩联军,一次就赏了四十万亩田给他。这些田产分布在河东诸县,皮氏县也有不少。当初秦人治理皮氏,没收了许多逃亡贵族的田产,按照秦国的大亩制重新划分封界,分授给皮氏吏民。

秦国归还皮氏后,那些贵族都回来了,把这些分掉的田产全部收回。他们还借机把大批不愿随秦人离开故土的编户民弄得破产,纳入了自家的附庸人口。魏王派来接收皮氏的官吏也被他们买通,众人欲告无门。仆足一家未能要回属于自己的财产,为了能在故乡站稳脚跟,不得不做公叔家的隶农。

自从迁都大梁之后,魏国打的败仗越来越多,好多人都不愿打这种没有希望的败仗,宁可脱离郡县的控制,成为依附贵族家的隐匿人口。贵族会抽走他们大半收入,比官府的什一之税要狠多了,但至少能避开战场,不必去遥远的外乡戍边。所以他们能忍下来这样的苦日子。但怨气终究郁结在心,总要找人发泄。于是在这些隶农家中常能听到争吵打闹声。仆足的父母也不例外。

他母亲每次一生病就会变得喋喋不休,骂丈夫当初不该做逃兵,不该逃避那场可以换到秦人爵位的胜仗。她后悔跟着丈夫逃到安邑做佣工,早知道就应该留在皮氏,做秦国的编户民,跟着秦国吏卒撤到黄河对岸去。父亲自然还是忘不了家仇,不肯做秦民。但他对眼前的贫困束手无策,每次一吵架就摔门出去,天亮了才摇摇晃晃地回来。

每到这时候,仆足的母亲都会抓住他的手,痛哭流涕地说:“魏国没法待了,你要去更清明富强的国家去。秦国也好,齐国也罢,赵国也行,左右是不要再做没有自己田宅的隶农。”

但每次她病好了又会改口说:“还是留在这好,苦是苦了点,但总归是家乡,比服兵役去远方犯难赴死强多了。”

少年仆足对母亲的反复无常感到无所适从,但他决心总有一天要想办法摆脱这隶农身份,最起码要变回有田宅的自耕农。

在仆足15岁那年,咱秦国的王族名将樗里疾将军先攻克了河外的焦、曲沃等城。曲沃的魏民被全部遣送到魏国,这座城很快被关中迁来的秦民填满。紧接着,打仗神出鬼没的樗里疾又出现在了岸门,跟跟魏将公孙衍大打出手。皮氏就在岸门附近,守军被公孙衍征调。结果此战秦军斩首魏军一万,公孙衍仓皇而逃。秦国多了一批被卖为隶臣的魏军战俘。皮氏城中则增添了许多寡妇,贵族家的和贫民家的都有。

仆足觉得隶农的生活圈子太窄,连敌军兵临城下都知道得晚,也不利于找其他出路。于是他以补贴家用为名,说服父母同意自己给城中的学馆和酒肆做佣工。毕竟,种田是最慢最苦的赚钱办法,在雇佣市场里找活的人反而更容易积攒一笔小钱。仆足在学馆和酒肆接触了很多游学士人,想方设法读了一些书。虽不足以成为有学问的布衣之士,但已经够应付很多工作了。

到先君秦武王元年时,仆足已经成长为一个身高八尺的美男子。虽然也做过不少粗活,两只手都布满老茧,但他的脸一直很白净,就是晒不黑。学馆杂役生涯熏陶出了几分士人文雅,酒肆傭保的经历让他懂得如何讨人欢心。仆足自称皮氏城中许多女子都喜欢他,有不下十个贵妇还想收他做面首,每天都有人为他争风吃醋。

这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说不好。但仆足终究没给人做面首,只是做了列国都看不起却又屡见不鲜的赘婿。

依然是武王元年的事。仆足的父亲病故了,母亲的身体也垮了。仆足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全部给母亲求医买药,家中仅有的家当统统卖掉了,又向许多相好的女子借了新债去还旧债。到头来亡父还没钱治丧,母亲也跟着走了。只留下仆足孤零零一个人,和一屁股债。就在他犯愁时。有个年轻的魏武卒遗孀出钱替他安葬了父母并还了所有的债。仆足知恩图报,于是入赘了这个寡妇家。

这寡妇的夫君原是公叔家的某位将军麾下的魏武卒,在岸门之战时被秦兵摘了脑袋。出于这份交情,公叔家答应给仆足一家脱去了隶籍,但仆足实际上还是没脱离掌控,依旧要听命于贵族主人的差遣。寡妇家中有许多童仆,她也舍不得让仆足干活,只是让她每天陪着自己恩恩爱爱。听起来有些让人羡慕。

但仆足一脸忧郁地说:“她比我大6岁,身长七尺二寸,是个少有的高挑美人。温柔时让人能酥到骨头里,但发起飙来直接用履砸我的脸。那时完全被她拿捏着,以为有这样的日子就是福报了。穷怕了,也累怕了。不愿深究她到底把我当一件玩物,还是当人。”

原以为仆足是受不了做赘婿的窝囊气才逃魏入秦的,结果还不是。仆足婚后的第三年,魏太子去咸阳朝见先君武王,他的贵族主人随魏太子入咸阳,他也被带去了。

仆足一路上见识了咱秦国不同于诸侯的气象,又看到一些客居咸阳的魏人活得挺有出息。多年来,他们这些没出过国的魏人都把我们秦国想象成树上挂满了人头、城墙里塞满了尸体的离奇模样。他亲眼看到秦国的田宅规格确实比魏国大的时候,也觉得母亲骂父亲是应该的,才真正有了入秦的念头。

今王元年,严君樗里疾老将军再度挂帅攻魏,又打了一次皮氏。仆足趁乱逃出城去投奔了秦军,透露了不少城中的情况。可惜号称“智囊”的老将军没打赢平生最后一战,未能拔城,与魏将和解。仆足没能立功,自忖在魏国待不下去,就随军入秦。他是主动归义而非被动投降,所以秦人都叫他“归义的赘婿”。

他长得高又相貌俊美,不少士卒跑来围观这个“魏国来的小白脸”。魏国的女人们喜欢这款,但在秦国,仆足没有靠脸吃饭的机会。这里的姑娘们喜欢的是温其如玉又孔武有力的汉子。他只高不壮,又是小白脸赘婿,自然不太被周围的人看得起。即使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喜欢,父母也不会同意嫁。

仆足起初被安置在我们上郡的定阳县。定阳与黄河对岸的北屈原本都是魏地,后来都归了秦。魏惠王曾派大军包围定阳,与先君孝公的锐士争锋。两岸靠孟门津的官船和私船往来。那黄河上的壶口飞瀑是定阳最壮丽的风景。

定阳是个好地方,但仆足的运气并不好,刚来没多久就碰上了季君之乱。庶长壮勾结宗室、大臣及诸侯谋逆,与秦王、太后和穰侯打成一团。整个秦国差点分裂为二。定阳县廷忙着应对叛乱,根本没工夫给这个魏国来的倒插门女婿立户授田宅。仆足一直听从县廷的役使做这做那的,恰好有个亭长上报说缺少亭卒,县尉便雇佣他做亭卒。

他每天不是帮着亭长送迎洒扫往来官吏,就是跟着求盗去协助县廷的狱曹令史办案缉凶。因没有田宅,收入不多,只够糊口。但在他看来,比直接跟叛军作战还是安全多了。有一回跟去办案,他结识了一个秦寡妇。那寡妇的亡夫留下一些田宅,但家中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儿子。仆足怜惜孤儿寡母,就时不时去帮忙。日子久了,那三岁大的孩子居然自己跑来县廷找户曹令史说,要仆足做他的后父……

“这是我那秦国前妻,这是我以前的养子。”仆足指着自己卧榻上一大一小两个木偶。“她的美貌不输我在魏国的前妻,品性远胜之。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在魏国是赘婿,来到秦国还做赘婿,在世人眼中这叫做“不争气”。街坊邻居都嘲笑仆足是个倒插门的命。但仆足对第二次婚姻很满意。他与妻不像他父母那样天天争吵不休,也不像在前妻家要低三下四地小心伺候,处得很轻松。

仆足不是户主,却已经把自己当成家中的顶梁柱。季君之乱平定后,他家的小日子过得也还安稳。但他那时还不大熟悉秦法,以为做个小小的亭卒就能安度晚年。殊不知咱秦国和魏国不一样。只要不是残疾呆傻,管你是不是赘婿,都要从几次军,只是个先后的问题。

自商君变法以来,秦国上下贵贱吏民无不要从军。也对,不从军打仗的人永远没有军功爵。若是不推行这普遍征兵,许多原本不被算作“卒”不能记功的参战者,不会有同等的立功授爵机会。话说咱秦国县吏的定员数是103人,但通常不会满编。真正“见在县廷”的可能只有半数略多。除了因免职、调任、亡故而缺员之外,还有不少吏员因徭使或者从军而离开本县。你看,就连正式的吏员都要服屯戍之役,仆足一个非定员的小亭卒就更不可能不从军了。

仆足曾经两次从军。第一次是在他26岁时,朝廷派兵攻魏,夺了三座城。他参与了攻蒲阪的战役,但作战不勇敢,差点临阵后退。幸好他的伍长一脚踢他的屁股,逼着他一起向前,才免遭军法问罪。

第二次是他31岁时,轮值屯戍函谷关,不巧碰上了孟尝君率三国之师来袭,所在之军几乎全灭。他和同袍们本想逃回关中,又害怕朝廷追究战败之责。所有人还在犹豫时,被魏军追上了,集体成为俘虏。

魏军被咱秦军压着打了很多年,满肚子怨气,对秦人战俘多有报复。仆足是魏人,诈称自己是蒲阪陷落时被秦人掳走的魏民,平时只是在军中做杂役。魏军见他对魏国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便信了。没有把他和秦人战俘关在一起,而是安排他去做厮徒负养。战争持续了三年,仆足一直没找到逃走的机会,只是耐心等着。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妻儿,夜深人静时常以泪洗面。

后来秦国割地求和,魏韩各自撤军,齐军也随之撤走了。数十万大军组织撤退不易,三国之师的吏兵搞得沿途各城鸡飞狗跳。抓住仆足的那伙魏军刚好跟另一支撤退的韩军走同一条道,双方为争谁先走而打起来了。仆足和其他秦军战俘趁乱逃走了,但大多被魏军抓回或杀死,只有他和另外三人没倒在回秦的半路。

函谷关的军吏根据他们四人上报的籍贯给相关县发了文书核对他们的身份。等到仆足的亭长出现时,他满以为自己可以跟妻儿团聚。谁知亭长说了一句“唉,不要怨我”,就给他戴上了木枷和镣铐,像犯人一样押回定阳。

原来,仆足的同伍在函谷关被攻破后找不到他,担心被问罪,就对县廷说仆足跟三国之师战斗不屈,杀死两个敌人后壮烈牺牲,遗体没抢回来。县廷因此追授他上造爵,由儿子继承爵位。妻子误以为他亡故,守寡两年多后才改嫁,一个月前带着儿子随新夫君迁到了我的老家高奴。如今官府察觉他没有战死,按照律要夺走他儿子的爵,处罚他所有的同伍,还要判他这个归来的“不死者”被耐为隶臣。高奴县廷已经接到了定阳发去的公文,除去了他儿子的上造爵。

从那天起,仆足连归义赘婿都不是了,沦为比公叔家隶农还苦的隶臣。他心灰意冷,眼泪流干后变得麻木不仁,别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仆足的脸还是晒不黑,但总是灰头土脸的。因为在隶臣中干活特别利索,没多久有个大夫把他买下来做私家隶臣,带去了肤施。但没过一年,新主人又将他卖给了官府,说是仆足包藏祸心,想勾引他家的女眷私奔到赵国……

我忍不住又插话:“等等。你真的勾引了人家女眷?”

“怎么可能?老夫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苟且之事还是不敢的。不过,老夫那时才三十出头,比那个大夫高五寸,又相貌堂堂,招蜂引蝶也怪我咯!再者说,咱秦国办案讲证据,一向是不捉奸在床就不能判通奸罪的。他嫉妒老夫比他俊美,见官府又不肯胡乱治罪,只能把我再卖出去了事。”仆足耸了耸肩,向我摊手。

“官府的隶臣可比司寇低一等呢。后来你怎么从隶臣改为司寇?”

“这得从今王十七年说起,那时老夫已经做了六年隶臣……”

今王十七年时,仆足39岁了,对自己的命运已经逆来顺受。由于连年战败,魏韩两国都派使者向秦王求和。魏国一共割河东地四百里,其中包括蒲阪和皮氏。皮氏从此真正成为咱秦国的县。仆足的父老乡亲们也变成了秦国的士伍或庶人。这让明明投秦更早却落得个隶臣下场的仆足非常不爽。

那时朝廷还没有在河东设郡,皮氏吏民是到上郡服徭役,地点就在离河东最远的肤施。新黔首们很快感受到了两国政风的巨大差异。

秦国很少在农忙时节大兴徭役,甚至连劳役抵债的居赀赎债者都要在“种时”和“治苗时”回家种田各二十天。即便到了必须兴徭的特殊情况,官府也是先征发黔首中的富有贤人,人手不足用才征发贫家子弟。魏国的“富有贤人”经常逃避徭役,往往出钱雇佣穷人代替。皮氏的富贵人家归秦之后被法网束缚得透不过气。有许多服徭役者半途溜走,成了官府通缉的“亡人”。

隶臣仆足在亡人名单上看到了很多欺负过自己家的旧贵族,于是帮着官府抓捕了不少皮氏亡人。他不仅报了私仇,还得了赏金,减了刑。后来肤施要修建的城鄣日益增多,施工的人多了,城旦司寇不够用。官府念在他多年来表现不错,就把他转为城旦司寇。

今王二十一年,仆足曾经生活过的安邑也降了秦。秦王君臣似乎不信任顽抗了很久的安邑人,把他们全部赶回了魏国。同时通过赦免罪人移民和以爵位招募移民两种方式来充实安邑。仆足本来也想抓住这个机会恢复自由身,可惜司寇不在赦免名单之列。他想申请应募迁徙河东也没被官府批准。此事让他郁闷了很久。

后来秦赵交战三年,我们上郡军跟着白起将军三破赵师,拔了五座城。有些工隶臣随军出征,回来后已经脱去隶籍,成了有爵的工匠。但司寇仆足一直留在后方,没有机会搏命立功。不过,仆足那时也老了,对改换门庭的执念早已消磨殆尽,只守着自己的半顷田和半宅度日。有个跟他关系相善的牢司寇积劳成疾,才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仆足的养子就是牢司寇的遗孤。现在也是一家两口相依为命。

按照秦国的律令,司寇之子皆为士伍,不再是司寇。只是司寇家出生的士伍想做官府小吏的话,条件比一般的士伍更苛刻。但对仆足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就盼着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将来能做个有爵的大吏,娶个贤淑美貌的妻子,让儿子一生下来就是低爵人。

人与人不同命,仆足梦寐以求的事,恰恰是我生来就有的。即使同样是入秦的魏人,无论先归义还是后归顺,比仆足混得好的也为数不少。

他并不知道,我父亲与他同年生,我们家族在若干代之前是秦人,后因不愿为先君穆公“从死”(人殉)出奔到晋,从此世居上郡。三家分晋后又从晋人转为魏人。我父亲出生第二年,上郡归秦,我们家族才重新成为秦人。同人不同命,父亲也只是比仆足早一步而已。仆足仿佛一辈子都没踩中进退的节点。

我不禁感慨道:“我原以为自己成了废戍卒很倒霉。跟你比起来,那算个球!假如你当初一直留在皮氏城,现在至少是个士伍。恐怕整个上郡都找不到比你这归义赘婿更倒霉的人吧?”

“不不不。更倒霉的人总是有的。天底下多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无名氏,你我至少还活着。活着,才有改变的机会。只是……老夫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三年鏖战中战死。不然,他们母子会过得更好,老夫也能免去这几十年的尴尬。”仆足一直没再娶,还惦记着第二任妻子。这老头趁我喝酒时,悄悄用衣角擦了擦眼睛,但被我的余光瞟到了。

我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仆足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但还不敢确定。第二天我给老家寄了封信,是写给兄长的。他比我大许多岁,不是父亲的后子(爵位继承人),自己在伐赵之战中挣得了簪枭爵,和母亲留在高奴老家。我家目前只有我和父亲在肤施任职。

父亲身长八尺有余,比仆足还魁梧许多。因为经常下工地,脸又黑又糙。除了公事外不爱说话,能沉默一整天,不怎么笑,但做事很细心。他是全上郡最好的司空,督造的城墙和沟洫次次考评第一。最初在高奴县做司空,31岁时调到了定阳县做县司空。因为原先的定阳县司空随军到了桃林地前线,抗击来袭的三国之师。他在那里待到了三年鏖战结束,第一年就结识了得到丈夫战死噩耗的母亲。

父亲曾对我说,他年轻时太不顾家,原配积劳成疾了都不知道,后来为时已晚。看到悲痛欲绝的母亲就同病相怜。等了她两年多,直到母亲心情平复了,鳏夫和寡妇才走到一起。

我出生后,父亲也对非亲生的兄长视如己出。我除了后子的身份外,吃的、穿的、用的从小到大跟兄长并无二致。倘若父亲要送我一把铁剑,绝不会给兄长一把铜的。他常说“要把水端平了”,始终抱着一颗工师之心,公平地对待人和事。也许这正是他被上郡守提拔为郡司空的原因吧。

父亲觉得肤施离边境太近,是兵家用武之地,所以还是让母亲和兄长留在离前线较远的老家高奴。他只在每年休假时回来探亲,不肯让母亲车马劳顿地去肤施找他。

肤施是秦国目前最北的县,锁着秦、赵、胡三方势力的咽喉。出了肤施往北,就是水草丰茂、辽阔平坦的河南地。肤施以南至关中平原,也就是整个上郡的地形都千沟万壑的。当年赵武灵王假扮使者入秦,想踏勘从九原云中南袭上郡的行军路线。结果他看到了上郡沿途的真容之后,反而决定与秦加强联盟。

饶是如此,秦上郡跟赵之太原郡、云中郡、九原郡都以黄河为界,肤施要应对赵国三个边郡的威胁,同时还得提防着来去如风的匈奴和有时会北上的义渠戎。因此,这里驻扎着上郡军中最精锐的车骑兵团,朝廷每年都会派大量人手来加固城防。

近几年来,义渠与匈奴侵扰边民比原先频繁多了。朝延要求北方各郡的边县大修长城。从内地来的徭徒、刑徒、居赀赎债者以及屯戍卒、更戍卒、冗戍卒、废戍卒、赦戍卒、谪戍卒都陆续集结于此。我们这些废戍卒和司寇监管的服役者日益增加,亡人的数量也渐渐变多了。

这一天清晨,我拿到兄长的回信,快要读完时,仆足急匆匆拿着登记每天施工进度和人数的作徒簿来找我。原来今天有两人逃走了,一个完成旦,一个黥城旦。按照大秦律令,监管者若是让刑徒逃亡,能自己捕获或者亲友代为捕获就可以免罪。我和仆足得到准许后便去捉拿这两个亡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废戍卒和一名城旦司寇。我俩披甲执戟挎剑负弩,他俩只带了一根七尺多长的木梃(棍棒)和绳子。

我没缉拿过亡人,刚来肤施数月,也不熟悉周边的情况,毫无头绪。仆足在此地生活二十多年,又协助官府抓过百余名亡人,拿人经验不输给老狱吏。他分析道:“肤施四通八达,沿着生水(即著名的无定河)往南是圜阳县。这俩城旦已经来了三年,知道自己通不过各县关卡的盘查,不会往南逃,否则很快就会被送回来。逃到西边的平都塞也是一样。往东是连绵的山塬沟壑,俩外乡人想翻山越岭逃到黄河边上,也是死路,游不到赵国。往北逃是无险可避的平原,要么被巡逻的上郡官骑擒获,要么被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匈奴、义渠等戎狄游骑掠走。他们刚逃不久,应该还在肤施境内。”

“可肤施这么大,我们该从哪查起呢?”

“老夫当年在酒肆和学馆都遇到过不少以佣工身份藏匿的亡人。魏国是如此,秦国也一样。昌,咱们分头行动。你俩去城中的官府学室问问学佴(秦官府学室的负责人)看看有没有新收的杂役,我俩去酒肆,从东往西逐家排查。黥城旦脸上有印记,一定会设法遮掩,披发或遮脸的人都要留意。完城旦没有黥字,但他手脚上肯定也有枷锁镣铐留下的疤痕。”

若非仆足脸上还留着做过隶臣的烙印,我会误以为眼前的老头是个御史府派来的“执法”。

我和另一位废戍同袍进学室询问,学佴说最近没有新收的杂役,搜查了一遍,也没有人手腕上也没有疤痕。我们出来后就用仆足的法子,从西往东排查酒肆。查到第三家时,有个傭保看到我们后神色有异,我赶紧唤他过来盘问。

“有两个刑徒逃亡了,我等正在奉命缉拿。你们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我大声问道。那傭保已经汗流浃背,不敢抬头看人,肯定知道些什么。我便揪起他的衣襟,佯怒道:“亡人‘自出’(自首)者可减刑,被抓到就只能黥为城旦舂了。隐匿、雇佣亡人者有罪,告发亡人者有赏。”

傭保沉默了片刻,悄悄指了下二楼最靠大街的房间。我们便让他领路,准备好拿人。就在这时,房内猛然传来一阵开窗声。我俩赶紧冲进去,那两位亡人已经从窗户跳下去。有个人落地没落后,脚崴了。街上传来了仆足的叫喊声:“站在,别跑。”

当我们下楼时看到两个厮徒模样的人正在跟仆足二人厮打。一人个子不高但非常壮,握着砍柴用的斧头。另一人中等身材,拿着屠牛刀胡乱比划。

仆足上了年纪,但身高臂长,试图用木梃打落对方手中的刀斧。那俩亡人闪避着城旦司寇的长木梃,偶尔尝试着近身劈刺,又被打回来。由于手中的家伙更长,而且对方有个人伤了脚,仆足和另一位城旦司寇很快占了上风,把两个亡人逼到了酒肆的墙边。

我们两个废戍甲士过去一下子打落了两个亡人手中的刀斧,把长戟架他们脖子上。仆足收起了地上的刀斧,和另一位城旦司寇搜了他们的身,确定没有其他凶器后才将其反绑起来。

我们把亡人押送到官府,城旦司寇仆足的监管不利之罪得以免除。就在大家准备回去时,官府发出了新的通缉文书。

有一家十口犯了盗窃罪,夫、妻、子全部被判为城旦。两名押送犯人的小吏太大意,被他们合力杀死。这些亡人逃走前还拿走了小吏的佩剑,还有一具弩和二十支箭,往城东方向去了,看来是要躲进山里为盗。

仆足听到这消息,极力说服我们三人帮他一起捉拿这一大家子亡人。因为每捕获一个逃亡的罪犯,官府就会赏二两金,也就是1152钱。若能将其一网打尽,得赏二十两金,咱们四个每人能分到2880钱。2880钱都可以买两副铠甲了,所以我们也摩拳擦掌,想赶在其他吏卒和黔首之前抓获这伙亡人。

当仆足看到通缉文书里的逃犯特征时似乎吃了一惊,但脸上很快恢复了平静。这让我起了疑心。

官府派了三名令史带着十五名县卒出城追逃。东乡各亭的亭长、求盗、亭卒也被动员起来了,还有一些黔首带着木梃和绳索自发参与搜捕亡人。他们还在盘查沿途各里和关卡时,仆足带着我们进了东山,说是这里有不少猎户建的林中小屋,逃犯可能会躲在那里。

他在肤施待的时间最长,比我们都熟悉风土人情,所以大家才听他的计策。但我还是有疑虑,边赶路边悄悄问他:“要抓的是你的熟人?”

仆足想了想,还是说了。“他叫得奴,就是我原先的主人,把我带到肤施又卖给官府的那个大夫。那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全家才五口人。没想到今天要缉捕的竟然是他。公文上说,他在犯盗窃案时已经是士伍,八成是犯了什么事被夺爵了。”

我追问道:“你为什么判断他会逃进山里?”

仆足说:“当年他常带着我们这些臣仆去东山打猎,在那里选了个山清水秀的隐秘处建有板屋。那是我亲手盖的宅子,他没让官府知道。一家十口目标大,逃脱不易。他们定会先在那里躲着,等到秦王有朝一日再次发出赦免罪人的诏令再出来。我曾经想过从那里逃到黄河边上,渡河入赵。可转念一想,咱秦国东征日益频繁,就算能做一时赵国边民,指不定又要步皮氏人的后尘。所以还是留了下来。他察觉我想逃,又嫉妒我比他高大俊美,就把我再卖给了官府。”

“等抓到他们后,你想见见自己的前妻和儿子吗?”我冷不丁地问。

听到这话,仆足猛然停住了,高大的身躯似乎有些微微发抖。他背过脸去说:“老夫现在只是个城旦司寇,破坏她们母子这么多年的安宁生活,岂不是太不知趣了吗?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没再多问,他也没再多说,默默穿行于山路。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废戍卒同袍本想点燃火把,被仆足制止了,说是火光在夜晚的山林里太扎眼,亡人远远就能看到,这里已经离板屋不远了。仆足带着大家小心地走夜路,以免翻到山沟里找不着尸骨。

我想起了父亲讲的当年司马错老将军率兵夜袭的故事,也是不举火。好在今夜月明星朗,能看到一些路,只是比白天赶路费力些。果然没多久,远处出现了一道火光,显然有人住。那里就是仆足说的秘密板屋。灯火看着不远,但我们走了半个时辰才潜行到附近,又休息了好一阵才轻手轻脚地靠过去。

我们四人悄悄包围小屋,屋内传来男人、女人和小儿的说话声,还有烤肉的香味,但听不清楚。别看仆足55岁了,身子骨依然很轻健。他像狸花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窗下,听了许久,又猫着腰退回来。

根据仆足探到的情况,这伙亡人立有三个大男子、四个大女子、三个小男子。那位被夺爵的大夫和长男、次男比较能打,他的妻和长女、次女不会武功,三个小儿子都不到十岁。只要率先制服三个大男子,其他人应该会乖乖就范。他看到那具丢失的弩挂在墙上,弛了弓弦。这可是最令人忌惮的威胁,看来他们以为我们找不到这里,大意了。

我们忍着山里蚊虫叮咬的奇痒,一直潜伏到屋里人都睡下才动手。这小屋只有一个门,废戍同袍持弩守住门口,仆足借了他的佩剑用。我、仆足和另一名城旦司寇进去抓人。

我们破门而入,这些亡人惊醒了,篝火把他们恐慌的表情照得分外扭曲。年纪最大的亡人男子和身材最高的亡人男子是抱着剑睡觉,此时已经抽剑在手,迅速把女人和孩子护在了身后。他一定很后悔太早弛弩,此时根本没机会上弦。

“仆足?竟然是你!这张脸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讨厌。”年纪最大的亡人男子十分惊讶。

“得奴,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是在这里相见。”仆足脸色平静,但没有放下手中的长木梃。

“念在你我是故识,能否放我家人一马?”得奴说着居然拄着剑单膝跪地。

仆足不假思索地说:“不能。”

“我和老大、老二都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我的三个幼子还不足六尺。这么小就沦为奴隶,太可怜了。把我们三个杀头换钱都行,能否放了妻女和三个幼子?”得奴把剑放在地上,双膝跪地,但手始终没有离开剑。

仆足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咬着牙说:“不能。你居然还教唆三个幼子参与盗窃,良心都喂狗了。”

得奴暴怒了,跳起来大吼道:“老夫究竟造了什么孽,落到如此田地。为什么到头来还要被你这个魏国赘婿追捕。真是奇耻大辱!老夫只是犯了点小错,就被朝廷削去了大夫爵,家奴全部遣散了。就那一倾薄田,根本不够我全家十口吃的。凭什么隔壁的士伍能攒下万余钱的家财,老夫的小儿就只能饿肚子?都怪他不肯借钱给我,我只能去偷盗。结果事情败露,全家都要做刑徒。老夫不想让家人过这样的日子,就把那两个笨蛋小吏杀了,躲到这里。秦王前些年三次赦免罪人,我们十口人一定能等到特赦。你们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仆足缓缓说道:“律法就是律法,与你我是秦人还是魏人无关。不管老夫曾经是谁,现在就是秦国的城旦司寇,一个不敢不循法从事的区区贱民。不管你曾经是谁,有多么尊贵,现在只是一个应该伏法的罪犯。”

“老大、老二,跟他们拼了。”得奴又朝着妻女大喊一声“你们快跑。”话音未落,他就拔剑向仆足猛刺去。得奴的两个儿子,一人持剑跟另一名城旦司寇对打,一人举着猎叉向我扑来。

我的戟比对方的猎叉更长,又披着铠甲,攻防皆有优势,无甲的他很快兵器脱手,被我击伤倒地。城旦司寇的木梃做工很糙,被对方的铁剑砍成了两截,打得不断后退。我悄悄移步到城旦司寇身后,那亡人猛地举剑过顶,要大力劈砍他,一瞬间胸腹空门大开。我突然从城旦司寇侧后闪出,弓步一跃向前突刺,在亡人的肚子上捅了个窟窿。

我俩赶紧又去帮仆足。不知他们怎么打的,兵器都脱手了,俩人正抱在一团想撂倒对方。仆足个头更高,但身体不如旧主得奴强壮,年纪也大了,被得奴重重地摔倒在地,喷了一口血。得奴快速捡起剑猛戳了他腹部两下。

城旦司寇勃然大怒,飞起一脚从背后踹倒了得奴,又猛扑上去将其死死压住,我赶紧夺下他手里的剑。得奴的妻女本想趁乱逃走,刚出门口就被我的废戍同袍射箭警告,蹲在原地不敢乱动。天已经亮了,朝阳还没爬上山头。

我们将一干人等全部绑在一起,十个亡人一个不少,缴获了两把剑、一具弩、十几支箭和一些财物。得奴的腰被城旦司寇踹伤了,每走一步都痛得直冒冷汗。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被我击伤了腿,一个被我刺成重伤,都难以自己走动。

但仆足的情况远比他们糟糕,流血太多,面色惨白,已经无法活着回去了。废戍同袍沉着脸看守十名亡人,那名城旦司寇按照仆足说的路线跑去找东乡最近的亭求援。我抓住仆足的手,听着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说最后遗言……

原来他这些年靠着追捕亡人和其他有赏金的差事攒了好几万钱,全部埋在自家最高的那株桑树下,还没告诉养子。他还托我帮他把做好木头小人送给斜对面家老寡妇的孙子。仆足最后的请求是希望我帮他照看养子。那孩子才10岁,如今没有了亲人,独自生活不仅艰难,而且无人管教很容易学坏。

我赶紧应允了,因为急着想在他闭眼前说件很重要的事。可惜他先一步断了气。朝霞的光射入板屋内,映在了仆足的脸上。他那带血的嘴角是上翘的,最终还是挂着和蔼的微笑,一如往日……

那十名亡人被来援的亭卒押走了,得奴和他的长子按律要杀人偿命,其他人将被罚为更低贱的刑徒。我帮仆足领走了他用命换来的2880钱,也把自己的赏金给了他的养子。那孩子现在是我的弟弟,归入了我家名下。父亲很怜惜仆足的儿子,说:“家中不缺粟肉,多一双碗筷无妨,热闹。”弟弟暂时跟着他住在官署。

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仆足——他的秦人前妻就是我母亲,我同母异父的兄长就是他原先的养子。天下虽大,人间真小。兄长在回给我的信中表示,他不知道“仆足”是谁,但我说的这个人跟他以前的养父几乎方方面面都能对应上。

当年兄长对被夺去小上造爵没什么怨言,只是希望见前任后父一面。母亲既伤心又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父亲见母亲心烦意乱,就托定阳县的同僚打探消息,不巧仆足已被买走,音讯全无。母亲这才渐渐死心。听父亲说,直到我出生后,母亲才没那么郁郁寡欢。

我后来四处走访仆足的熟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原来仆足归义时化名“买臣”,并没有告诉我母亲真名,到肤施做隶臣后才用回原本的名字。所以他们查来查去,定阳户曹做的名籍里只有几个同名的“买臣”,而肤施只有一个跟看似“买臣”无关的“仆足”。看来仆足从被贬为隶臣起就不想让妻儿找到自己。

这位魏国归义赘婿的命也许很差,他牵挂的人现在过得还好。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每当母亲说“夫君,我脖子疼”,父亲就会马上停下手中的事,亲自替母亲揉捏,从不让他人代劳。兄长悄悄告诉我,那是因为咱们的父亲很怕后妻也突然病倒了。他们都过得比我好。毕竟,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因犯错被废职的倒霉蛋。

这是我做废戍卒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郡守特派我们三百废戍卒随上郡军出征,会同各路兵马合击义渠戎国,希望我们奋勇杀敌,争取以战功洗刷废职之耻。临行前,我向父亲许诺过,这次一定要立个大功,争取官复原职。这样才能堂堂正正地回到高奴县廷,带着新认的弟弟回去见母亲和兄长。然后再从头好好讲一次,他们原来的亲人在这些年活成了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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