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六讲》

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不是每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孤独感的探讨一定要回到自身,因为孤独感是一种道德意识,非得以检察自身为起点。群体的道德意识往往会变成对他人的指责,在西方,道德观已经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检视,对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对自己行为的反省才是。

当道德变成一种表演,就是作假,就会变成各种形态的演出,就会让最没有道德的人变成最有道德的人,语言和行为开始分离。

对存在主义而言,存在是一种状态,本质是存在以后慢慢找到的,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本质,除了你自己。所以存在主义说“存在先于本质”,必须先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质。

有没有可能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你以为找到了,却反而失去意义,当你开始寻找时,那个状态才是意义。

不管生命的意义为何,如果强把自己的意义加在别人身上,那是非常恐怖的事。我相信,意义一定要自己去寻找。

然而,小说的好或坏,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生命形式的问题。这个形式里的孤独感、所有特立独行的部分,会让人性感到惊恐,应该有个小说家用文字去呈现他生命里的点点滴滴。

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空间。

“看一本小说,不要看它写了什么,要看它没有写什么。如同你听朋友说话,不要听他讲了什么,要听他没有讲什么。”

我相信人最深最深的心事,在语言里面是羞于见人的,所以它都是伪装过的,随着时间、空间、环境、角色而改变。语言本身没有绝对的意义,它必须放在一个情境里去解读,而所有对语言的倚赖,最后都会变成语言的障碍。

革命者本身包含着梦想的完成,但是在现实中,一旦革命成功,梦想不能再是梦想,必须落实在制度的改革以及琐琐碎碎、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务上,它便不可能再是诗。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没错,就是不切实际,因为青春如果太切合实际,就不配叫做青春了。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革命者的孤独是革命者迷恋自己年轻时候的洁癖而且深信不疑。你相信理想是极其美好的,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到,你也相信每个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会愿意共同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

为什么革命者都是失败者?因为成功的人走向现世和权力,在现世和权力中,他无法再保有梦想。

革命,真正的革命并不是动刀动枪,而是革除掉脑中腐败、霸道、堕落的部分。

学运成功得非常快,大部分的学运领袖可能三十出头就变成政府重要的官员,他们还没有时间继续保有革命者的孤独,去酝酿对其社会理想进行思辨的习惯。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下子从受迫者变成执政者,没有办法继续发展革命者的孤独感。

如果革命者不是因为充分认识自己而产生自己,革命会变得非常危险。

你一定要走,我一定要留。没有人走,革命无以成功;没有人留,无以告所有曾经相信这次革命的人。

“革命”这个词长期以来与“政治”画上等号,但我相信它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意义,就是如克鲁泡特金所说的“反叛者”,是对自我生活保持一种不满足的状态进行背叛,并维持背叛于一个绝对的高度。

当我们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心痛到一种让你觉得魂牵梦萦的程度时,它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存在的状态。失去的东西反而变成更实际的存在,因为你太珍惜它,太需要它的存在。

人性对“恶”有更充足的了解,才能有“善”的发扬,所以我一直觉得很遗憾,荀子的性恶论没有继续发展,使得孟子的性善论就像小说里的大学生,变得不切实际。我们一定要知道,性善论和性恶论单独存在时都没有意义,必须让两者互动,引导到思辨、思维,才能对人性有更深层、更高层次的探讨。

有时候,你的确很难去抗拒暴力,因为一个完全没有暴力的文化,最后可能会失去它的原始性。我们不要用到“野蛮”这个词,我说的是原始生命冲撞的力量。

人在某个方面被放弃之后,会另外找方法证明自己。

思辨的过程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在做周密的思考前,不会立刻下结论,他会从各种角度探讨,再从推论的过程中,整理出自己的想法跟看法。

不一定是代沟,同年纪不同领域的人也有很远距离,互相不了解。领域跟领域之间的不能沟通,使得社会没有办法进行思辨。因为思维的起点,就是大家对一件事物有“共识”,即使角度不同,但焦点是在同一件事上,而不是各说各话。

孤独是一种沉淀,而孤独沉淀后的思维是清明。

大家都在讲一样的话,电视里面的东西一直重复,既没沉淀也没有思维。通常对立会产生思维,但社会对立有了,思辨却无法产生,我们的对立只是为了打败对方,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秩序应该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意见,但彼此尊重。

思维,不应该是学院里空洞的理论,而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社会里的人对一个事件有不同角度的思考。

城市里的艺术家,是社会里面的一个现象,也可以是一种思维。艺术家在不同社会里创造出来的审美价值,往往是检查思维最有趣的东西。不要小看审美,审美本身是种意识形态,真正的意识形态,这意识形态会借着审美去筛选出它所认可的价值。

成见包括你既有的知识,你的知识就是你思维的阻碍,因为知识本身是已经形成的观念,放在思维的过程中就变成了“成见”。我们说这个人有成见,就是指他已经有预设立场,已经有结论了,所以他的思维也停止了。

无,为万物之始。所有的万物都是从无开始。而在思维时,“无”代表的就是让自己孤独地走向未知的领域,那个还没有被定位没有被命名的领域。由你为它命名、为它定位。如果你是真正的思考者,你命名完就走了,你必须再继续出走,因为前面还有要再继续探索的东西。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活着,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他的知识是无限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学都学不完,你必须不断地航向未知的世界。

孤独是一种沉淀,而孤独沉淀后的思维是清明。静坐或冥想有助于找回清明的心。因为不管在身体里面或外面,杂质一定存在,我们没办法让杂质消失,但可以让它沉淀,杂质沉淀之后,就会浮现一种清明的状态,此刻你会觉得头脑变得非常清晰、非常冷静,所以当心里太繁杂时,我就会建议试试静坐,不是以宗教的理由,而是让自己能够得到片刻的孤独,也就是庄子说的“坐忘”。

现代人讲求记忆,要记得快记得多,但庄子认为“忘”很重要,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淀,叫做“心斋坐忘”。忘是一种大智慧,把繁琐的、干扰的、骚动的忘掉,放空。老子说空才能容,就像一个杯子如果没有中空的部分就不能容水。真正有用的部分是杯子空的部分,而不是实体的部分。一栋房子可以住人,也是因为有空的部分。老子一直在强调空,没有空什么都不通,没办法通,也就没办法容。

物质的“空”较简单,心灵上的“空”恐怕是最难。你要让自己慢慢地从不怕孤独到享受孤独,以后才能慢慢达到那样的境界。

孤独一定要慢,当你急迫地从A点到B点,由生到死。如果你一生都很忙碌,就表示你一生什么都没有看到,快速地从A点到了B点。难道生命的开始就是为了死亡吗?还是为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与孤独相处的时候,可以多一点思维空间,生命的过程会不会更细腻一点?

让自己有一段时间走路,不要坐车子赶捷运,下点雨也无妨,这时候就是孤独了。

她不是真的无处可去,而是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她可以出走,因为她没有任何信仰支持她这么做,因为当一个人的自我长期消失了三四十年之后,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从群体、类别、规范里走出去,需要对自我很诚实,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才能走到群众外围,回看自身处境。

当我们在伦理的网络之中,很难自觉到孤独,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自我,而这个自我的失去,有时候我们称之为“爱”,因没有把自己充分完成,这份爱变成丧失自我主要的原因。

人在某一种寂寞的状态,会变得非常神经质,敏锐到能看到一些预兆,而使得假象变成真相。

有人说,这是因为婚姻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伦理的完成,当伦理完成以后,她就可以去追寻自我了。但我觉得应该是在充分地完成自我之后,再去构建伦理,伦理会更完整。

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孤独的,在那一刹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因为绵密的人际网络也无法将人与人合为一体,就像柏拉图说的,人注定要被劈开,去寻找另一半,而且总是找错。

大团圆的文化是让我们偶尔陶醉一下,以为自己找到了另一半,可是只要你清醒,你就知道个体的孤独性不可能被他者替代。但不要误会这就没有爱了,而是在个体更独立的状态下,他的爱才会更成熟,不会是陶醉,也不会是倚赖。成熟的爱是倚靠不是倚赖,倚靠是在你偶尔疲倦的时候可以靠一下,休息一下,倚赖则是赖着不走了。

伦理孤独是当前最难走过的一环,也最不容易察觉,一方面是伦理本身有一个最大的掩护——爱,因为爱是无法对抗的。我们可以对抗恨,却很难对抗爱。然而,个体孤独的健全就是要对抗不恰当的爱,将不恰当的爱做理性的分类纾解,才有可能保有孤独的空间。

孤独空间不只是实质的空间,还包括心灵上的空间,即使是面对最亲最爱的人,都应该保有自己孤独的隐私。

没有思维的伦理很容易变成堕落,因为太习以为常。

任何一种教育如果不能让你的思维彻底破碎都不够力量;让自己在一张画、一首音乐、一部电影、一件文学作品前彻底破碎,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信仰里重整,如果你无法回到原有的信仰里重整,那个这个信仰不值得信仰,不如丢了算了。

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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