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人生(三)

我是一枚邮票

辞职前我在一个邮电营业所卖邮票。前几年这座小城市的经济不是那么兴旺发达,营业所很清闲。后来城市开始活跃起来,繁荣的景象很容易让人体会到。我工作台旁边的那台电话开始不断地响起,该响不该响都响,也不知是不是电话出了毛病。有时一天我能接到好几个打错号的电话。他们说请你给我找找谁谁谁。我说你们打错了,可他们都不相信。我想想也是。现在这世道谁还相信谁呀?有一回我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说找韩五。我说我们这里没有韩五你打错了,可对方不相信。他说你装什么蒜小王?我听出你来了你就是再换一副嗓音我也能听出你来。他说你快叫一下韩五我有急事,听说彩电又要涨价,我的三千块钱六个月前就给他了,可彩电……唉,都把人给急死了,你快叫一下韩五。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这里没有韩五,去哪里找个韩五来呢?我想,对方这样急切,要是不给人家一个切实的答复不是太对不起人吗?于是我说韩五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对方一听这话显然着急起来,就听那男人喊叫着说:“什么?韩五生病了?严重吗?会死吗?”我说既然住进医院病肯定轻不了,头痛感冒的还用住医院吗?“他说对对,我说他会不会死可说不准,未来的事是难以预料的,人总是要死的,今天死不了,明天不一定死不了。我说我一个朋友前天还活得好好的,可昨天就让一辆汽车给撞了,他的自行车轮子被汽车轧成了麻花,血流了一马路,没到医院就死了。那男人说,这里都他妈快急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我说我才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他说那我不管,别人要死要活关我屁事,只是韩五可别死啊,他死了我找谁要钱去?他问韩五住哪家医院?我说大概住中心医院吧,你快去看看吧,不见你一面他会死不瞑目的。他又问医院有电话吗?我说医院怎么能没电话?没电话急救病人怎么办?他又说对对,那电话号码多少呢?我说可能是7979吧,你可以打打试试。我知道他拨这个号码不可能打到医院里去,因为这是一家酒馆的电话,但我还是把这个号码告诉了他。我并不想作弄这个陌生男人,但我没办法,没办法我就只能这样做,要不那男人还会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起先这种无头电话很烦人,渐渐觉得好玩。电话铃一响,我赶紧去听,希望又是个打错电话的。后来我想,既然别人能打错电话,我何不也打错电话玩玩?反正我又不拿电话费。我开始胡乱拨号,拨通以后便以假乱真冒名顶替。对方无处打发时光的无聊使我们的谈话一拍即合。于是双方便东南西北讨论一些乱七糟的问题。譬如物价飞涨的原因是什么。物价按什么规律或者指数上涨。现在的一元钱十年以后顶几分钱花。贪污腐败如何根治。天气为什么老是死气沉沉阴着个脸雨却迟迟不下来。后来海阔天空愈扯愈远。什么社会进步与处女的珍贵。早恋失贞与堕落。婚外恋与第三者。凶杀与**。涉外婚姻与绿卡。性开放与性病。失落的一代与自杀。人口爆炸。爱滋病的蔓延。等等等等。我们都清楚我们管不了这些。我们只是谈论谈论。这样会好受些。

有一回我随便拨通一个电话,我问对方哪里?就听一个女人说我是7829.我说七八两酒你酒量不小啊,咱俩倒旗鼓相当能喝一壶。女人嘿嘿笑起来。她说喝一壶就喝一壶那有什么你敢吗?我说我怎么不敢我倒要见识见识女人的酒量。女人意味深长地又嘿嘿笑起来。她说我愿意奉陪可你有钱吗?我说我哪能没钱我刚做成一笔生意挣了五万元呢。女人说那行,在哪喝呢你那里还是我这里?我说还是去7979酒馆吧,那里我熟。女人说那里不大行吧,我说怎么不大行?她说那里不方便。我说那里怎么不方便呢?她说你别装胡涂男人就会胡涂。我说那好吧,你说在哪里喝?我听见话筒传过那女人的声音:“在床上!”我一听在床上先是愣了一下,后听到女人在电话里嘿嘿浪笑起来。女人一边笑一边说:“你敢吗?”我没有回答。我把电话挂上。我想我并不是不敢跟女人喝酒,只是到哪里弄钱呢?我不是经理不是老板不是个体户,我这铁饭碗一个月能挣几张钱我心里有数。我为钱发愁。现在很多人都为钱发愁。角角落落都有人在谈论怎样挣钱。如今钱就是一切,有钱可以喝酒可以上床还可以混个市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

那段时间我就是这样过下来的。那时候我每天八小时坐在营业所的柜台里忙忙碌碌或者无所事事,既烦躁又无聊。无头电话也不再能排遣烦恼。我再找点什么事做呢?

后来全国各服务行业开展微笑服务活动。邮电部门决定要把我们那个营业所抓成个典型以便让全市人民学习。我看到他们很快行动起来欲要把活动搞的轰轰烈烈扎扎实实。但我对微笑活动既不热心又感到很不以为然。活动中最主要的部分—“十字”语言运用,就如同给幼儿园孩子传授的知识,简单得让人觉得可笑。我想,人家外国人运用这些语言的习惯,就象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我们却才学习这些东西。后来我知道既是如此简单的语言也终归学不来用不上。我想,服务人员说话客气点儿就算积八辈德了!

说实在的,我对微笑服务活动没意见,可你有时实在笑不出来,谁也说不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试想,现在小偷横行,你家里被盗损失几千元几万元你笑得出来吗?你的亲人病危你还得上班你笑得出来吗?你只能强作笑颜比哭还难看。

领导礼贤下士经常下来瞧瞧,如不见笑扣奖金一元。人人都觉得还是钱重要啊,那就笑吧!一天下来只觉脸部肌肉嘣嘣乱跳,你会觉得你的脸不是脸了。那段时间我心情不好,看见领导来检查就有气,所以那个月被扣了九元钱奖金就在所难免了。扣九元钱没什么,可恨的是微笑服务活动使我养成一种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笑的坏习惯。别人都说我有点疯了。

我疯了吗?我想我没疯,我想我要是疯了,会象那个闻名本城的田老六,一年四季戴着棉帽子,穿著破棉袄花裤子招摇过市。我想想我的念头真无聊,我还是做个正常人面对乱哄哄的营业所吧。

如今柜台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一看到这么多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沮丧着脸冷若冰霜横眉冷对地接待每一个顾客。我的心情糟透了,无来由地对人发脾气。反正微笑服务活动已经过去,我不在乎啦!谁让那些王八蛋扣了我九块钱呢?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现在谁他妈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我的服务态度使顾客们群情激愤,不可避免的吵嚷声此起彼伏。我不知应该怎样工作下去。人人都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感到一种摆脱不掉的厌倦。那时我就开始经常闹肚子去厕所。我想我并不是真的闹肚子去厕所,而是想逃开。一逃一切可以了之。

有时我真想变成一枚邮票,那我就可以把自己寄出去或者收藏起来,逃避这个乱哄哄的营业所,逃避这个喧嚣的世界。

现在我辞了职,我真的逃离了这个世界踏上另一个世界的土地了。我想我自由了。我不必“吃人饭受人管了”,我可以在家闲着。我可以走到街上去。我还可以失踪几天让家人和朋友急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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