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先生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回到组织了。
人们对他的无故旷工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每天仍旧有铺天盖地的工作劈头盖脸砸在我们身上,大多数人都得提心吊胆捍卫手中的面包和脖颈上的装饰物,没有人有闲工夫关心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的行踪,更何况这个人根本死不了。
除了我。
我本是对他不容置疑的强大最坚信不疑的存在,我从无法想象有一天这个人会真真正正地离我远去。但自从我自以为是地将半只脚踏进他的世界,我却又比谁都更加清楚地看到死神架在他脖子上的锋锐镰刀,他与危险为伍,他对死亡热衷,他比谁都接近容纳全人类恐惧的虚无。我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却被我执意扼杀在襁褓中。我感到焦急难抑,我简直百爪挠心。
所幸太宰先生终于还是回来了,完完整整并不缺胳膊少腿,然而当我迎上来的时候他却扯出个疲惫至极的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向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他露出这种难看的表情。
“芥川,晚上来我房间。”
经过我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这样说,然后利落地转身进了房间,甚至没让我触碰到风衣一角。
我心中的不安开始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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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个人就该爱他全部的模样,爱他的真实他的谎言他故作坚强的笑他伪装脆弱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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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对劲。
不只是白天勉强算打个照面时那匆匆一瞥,在床上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甚至没有出一言挑衅我的能力或者戏弄我的笨拙。我的心里涌上怪异的感觉,我觉得他翘起的嘴角僵硬像是拙劣的儿童简笔画,腮边的泪水被橡皮生硬地擦去。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一定。
又是这样,我们明明如此之近,肌肤相亲坦诚相待,心脏隔着汗液和血肉以同一个频率跳动,我却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隔着一层雾气听着他机械地呻吟。他的眼神空落像是透过我看向什么无法触及的东西,我甚至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把我当成别的什么人,他在我的抚慰下想象着别的什么面孔。
我无能为力我无可奈何,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想这样。
于是我更加用力地冲撞他的身体,使我们彼此更加紧密地结合。我们的身体契合得天衣无缝,我熟悉他身体上所有的敏感点就像我熟悉红豆沙滑入喉咙的细腻口感,我希望快感能让他清醒让他发泄,让他认识到现在在上他的人是我,是芥川龙之介,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然而这只是我的臆想。
我的眼前蓦然浮现河边湿嗒嗒地瑟缩在风衣下的他,瘦削单薄浑身负伤,茫然空旷体温冰凉,让人揪心让人难过,让人想抱紧他温暖他,把他从遥远的云端拽回有实感的世界。
我知道现在他在难过,在这段床伴关系中我永远是卑微的那个角色,我心甘情愿为他献上我的一切,包括心脏包括灵魂包括我从内到外的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
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满足,只要他快乐,我统统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更何况是这不值钱的尊严。
所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把我当成任何人都没关系。只要是那个人的话,就是可以接受、可以信任的吧。”在高潮的余韵中我抚上他光裸的脊背,压下喉间的痒意,尽可能让语气柔软。
没关系的。
“难受就哭出来吧,太宰先生。”
我不介意。
他闭上染上情欲的眼睛,透明的液体渗出眼眶极慢极慢地汇积成缓缓的细流,渐渐地濡湿了整张苍白的脸庞。细密的涓流划开那张一向不可一世的扑克脸像坚冰尚未粉碎的裂纹,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呼吸都不曾因情感的发泄紊乱分毫,很平淡很安静却像开了闸的洪水难以停下。
他真的哭了。
我的心脏漫开尖锐的疼,针尖大小的伤口遍布整个伤痕累累的器官,无孔不入无处藏身。我抱紧了他冰凉的身体,与他赤身裸体紧紧相拥,像要把他融入血肉嵌入骨髓,让我得以分担他的一份痛苦。我笨拙拨开他汗湿的刘海,舔去他脸上一塌糊涂的泪水,好涩好凉,从舌尖一路冷到脚底涩进心里。
到底是谁……
太宰先生……
他突然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与我的视线不偏不倚撞个正着。
龙之介。
他看着的人是我,他第一次唤了我的名字,我甚至来不及沉浸在这巨大的惊喜,他又唤我,声音沙哑尾调单薄。
你爱我吗?
我从没对他撒过谎。那一个字哽在我的喉口呼之欲出,只是他并没等我回答。
可是我不爱你啊。
我怔住了。
这是实话吗?你终于又对我说了一句实话吗?你终于厌倦到连对我撒谎都失去耐性了吗?
对啊,我怎么忘了呢,我的老师从没有爱人的能力,我再清楚不过的啊。是我不知好歹,是我贪得无厌,我活该,我活该啊。
我不要你怎样啊。
所以请不要拒绝我,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说,你不爱我。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平静避无可避。
为什么……
天花板在眼前翻涌成巨大的漩涡,柔软的床铺伸出密集的触手捆绑住我的四肢,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被人狠狠从天空拽到谷底,摔得眼冒金星转得头重脚轻。
为什么要让我说假话?为什么连我对自己的心坦诚相待的权利都要剥夺?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不让我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太宰先生。”我听见自己从喉咙眼儿里挤出干巴巴的声音,方才舌尖的凉与涩似乎随着血液涌到了身体每个角落。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
“我不爱你。”
——如你所愿。
“很好。”
他勾勾嘴角,露出个令人难过的笑。
“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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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我的眼前闪过无数或眼熟或陌生或怜悯或讥讽的面孔,最后无一例外变得残破惊恐像撞见了发疯噬咬的恶狗。不断有温热的血肉和刺鼻的气味喷洒在我脸上,我找遍了曾留有他气息的每一个地方,我奋力奔跑,我艰难思考。终于我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趔趄的脚步跪坐在地上。
太宰治叛逃了。
终于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了这个所有人都早已知晓的事实。
他逃了。
肺部火烧火燎几乎被疯狂灌入的浊气狠狠绞碎,我的大脑却像溺水之人缺氧那般混沌。他的声音魔咒般响在我的耳畔,他的气息时时萦绕在鼻间讥讽我自己不过是他丢弃的恶狗。
他说,我们扯平了。
我想尖叫,我想咆哮,最终我也只是扯出个讽刺至极的笑。
扯平个鬼啊。
他赋予我生而为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带我看见了这茫茫人世的千姿百态,最后把我们乱七八糟的关系撇得一清二白,把他的存在从他为我构筑世界抹的一干二净。
他于我是一整个支撑我活下去的世界,我于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废弃的无用棋子。我除了真心一无所有,我那点尊严片甲不留,统统被他一个信手拈来的谎言踩在脚下随意践踏,一文不值一败涂地。
这怎么会扯平呢,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啊。
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的谎言吗?
我捂着肺部,我牵开嘴角,一开始只是凉凉的轻轻的,最后终于笑得狼狈不堪笑得歇斯底里,匍匐在地把我一身被那人肆意玩弄的痕迹展示于众人面前。
你承诺我的生命的意义,就是一堆烂在骨头里的谎言吗?
哈,这就是我啊,最早的时候就该死去的我啊,从不被允许活下来的我啊。
但你有勇气死去吗?
声音突兀地破碎在喉咙里。
哈,胆小鬼,你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死啊。
哈,你活该被玩弄啊,你活该啊——
我用力扯住头发,头皮上针扎般的疼痛让我差点流出眼泪,我撑开酸涩的眼睛,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锃亮的皮靴。
接着一只手直接把我拎了起来。
中原前辈?
中原中也皱眉看着我,在那干净的冰蓝色里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不堪一击愚蠢至极。
给我冷静点看看你现在可笑的样子,他说,站起来,芥川。
于是我的双脚摇摇晃晃地接触了地面。
中原先生,恍惚间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艰涩难听像是破音的乐器,太宰先生他,是逃了吗?
他抛下我们逃出了黑暗的牢笼吗?他逃了吗他逃了吗他逃了吗?
哈?你听谁说的?
中原中也的脸色一下子扭曲了,糖浆色的头发炸毛一样几乎竖起来。
人人都这样说。我说。
……你听着,芥川。
他扯着我的领子拉到眼前,以减小身高差对气势的影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那个该死的混蛋背叛了我们,他是该千刀万剐的叛徒是脑子进水的傻逼是不要命的赌徒——但是他没有逃,他没有。
你虽然一根筋了点,但你是那个糟糕的家伙唯一的学生。你现在还不明白。他看着我加重了语气,谁都可以这样说他,只有你不可以。
芥川,只有你。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让我觉得自己的破败耻辱在他的眼前统统溃不成军无处遁形,然后转身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为什么?
我在原地无声地问询,我不明白,但是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只有你。
我念着这三个字,字正腔圆尾音饱满,心里有什么东西又开始焕发起鲜活的色彩。
我应该无条件相信我的老师,我应该无条件憎恶组织的叛徒。
我该怎么办?
就这么过下去呗,我想。我这条命是太宰先生给的,在找到生命的意义之前我没有权利去死也没有权利不去相信他。我没有。
就算这又是一个谎言又如何?反正他已经对我撒了无数个谎,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明天该工作了,我对自己说,现在回去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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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像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彻底崩坏掉。
太宰先生不是个好老师,但他确实教给我很多实用的东西,使我在没有任何人庇护的情况下凭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实力,也能独自在危机四伏的港口黑手党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付出与成果总是成正比的,当然太宰先生那开遍鬼门关各路妖魔外挂堪比黑了上帝他老人家的路由器一样满是bug的人生并不能算在内。我不再天天追着他的脚步,我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升职,加薪,越来越繁杂的任务,越来越高等的地位,每天忙着杀人放火抢目标没过期的甜品券,还真没多少机会想起这个男人。
这是假话。
他像一个被我刻意掩埋在心底的梦境,闲的没事就在夜深人静时飘飘忽忽跑出来吓唬人,摘了脸上的绷带换了颜色明亮的衣服,每一根发丝每一道笑纹都清清楚楚好像本尊正站在我面前,仍旧是笑脸灿烂眼底凉薄,只是又多了那么点儿违和,但我一时又说不上来。他总是反反复复嘟囔着一句话,芥川,你明白吗?你明白了吗?我伸出手想试试他的脸颊是否还那么冰凉,他便退后一步看着我,眼里蒙上一层逐渐扩散的雾模糊了神情,声音带上点儿轻微的叹息,小笨蛋君,你还不明白,不明白呐。
然后我就被迫睁开了眼睛。
我当然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这个人走时明明那么干脆不留余地,为什么还总是连梦境都要纠缠着我,像个含冤而死的鬼魂。但是太宰治怎么会死呢,我怎么可能相信太宰治死了呢。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不明白。
在一个地方混久了,不拿出点成绩好歹也长了点见识。日子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有时候我会错觉自己是不是已经触碰到了生命的意义,当年太宰先生还真没骗我,没有那些苦难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好歹他承诺我的生命的意义也还是老老实实交到了我手里,也算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没有说谎。于是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我又开始尽量思考过去我忽略的一些事情,我得承认那时候我真是笨得可以,也许有些真话细细琢磨也就成了谎,有些谎言慢慢漂白也就成了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界限,到底还是我修行不够什么也看不透,当然现在也不见得有多聪明就是了。
在我对杀人这档子破事越来越得心应手时,我终于也开始渐渐明白那时的中原前辈。太宰治背叛了黑手党,但他还真没逃,他掉转了个方向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既不与我们同行,也还是与世界背道而驰,孑然一身孤孤单单,殉情的女性找没找着不知道,倒是把自己整得不黑不白不伦不类,大半夜从梦里出来不人不鬼地祸害人。他忙着一门心思救人去了,倒也忘了先把自己整出个正常模样。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各种意义上都没有。
他不可怜。他活该。
听说他走时给搭档中原前辈留了颗火力十足的炸弹,给整个黑手党留下了举足轻重的祸患,给那和气的老房东留下那能用来造航空母舰的罐头山,给隔壁便利店留下厚度堪比五高三模垫上牛津高阶的签上爱丽丝大名的账单。他给我留了什么呢?一个称不上美好的夜晚?一条说翻就翻的小船?我倒也懒得计较这些,尽管我还是拼了命想提高自己,却也不再为了那个扯谎家一句轻飘飘的认可卖命——当然他要是愿意夸奖一下我也是十分乐意的。这种麻烦制造机走了,不只是我,似乎身边所有的的事物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当上干部的中原前辈,日益壮大的黑手党,便利店不再轻易售罄的蟹肉罐头,罢工许久又开始重新施工的观光塔。你说这些跟他没什么关系?是没什么关系,谁还管这么多呢,我不过是举几个例子罢了。你看,即使是过了四年,我也还是没做好跟他打个照面的准备。
但谁又能想那么多呢,我早说了吧,我从没有选择的机会。谁有?我哪知道。
我们在那个小巷子不偏不倚撞个正着,为了个身价七十亿的小花猫。他跟我想的差不多,绷带少了衣服换了,脸上笑容多了眼底冰霜化了,一双桃花眼噙着笑意看向你,倒也的确是比在黑手党那会儿多了点人气。我想我在他眼里恐怕没怎么变,就算时隔四年芥川龙之介已经成了名号响亮的通缉犯,念出来足以令一条街的警察闻风丧胆,就算我已经能够熟练地学着他面无表情装冷静掩盖内心狂搅的波澜,我也还是他记忆里那个一无是处看不透真实与谎言的小笨蛋。哦这真不公平,我又想,为什么你的变化人模人样看上去完美得像个童话,我还得在社会最底层摸滚打爬学不来做一碗完美的红豆沙。
算了算了,世界从来就是不公平的,只要能够踏踏实实地活着,照样过步步高升的小日子蹭中原前辈的顺风车,谁还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这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我现在不追着他满世界跑了,我不再傻逼兮兮地把整个世界系在这个气球一样到处浪的男人身上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在阴湿的地牢里这样想着时我朝着那张笑得欠扁的脸狠狠揍上去一拳,只觉得比一口气喝下十碗小豆汤还叫人舒爽,当然我也没这么大口气就是了。
反正我不管。
……我倒也希望是这样。
按下接听键时我听到仿若响在耳畔的风声,喧嚣得像是某个欠了经费的连续剧片场,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糅在其中的呼吸——就像我熟悉红豆沙滑下喉咙的细腻口感。这个比喻很耳熟?也许是你想多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接着就是那同样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的调子像耍流氓欠扁得紧。
“芥川,你说我要是在七夕前一天自杀成功的话,是不是可以弥补没有姑娘殉情的遗憾?”
……所以,对于我因为他一通电话速战速决抹了作为任务目标的那个渣渣,撂下烂摊子连中原前辈的顺风车都没搭,像个失恋的小伙子还被情敌抄了家,直接把皮鞋当风火轮跨越大半个城市去爬一个尚未开放的观光塔,这种丢脸的事我还是真恨不得做个深刻的自我检讨惩罚自己一星期不吃红豆沙。好吧都是题外话。
人怂不能怪社会,谁叫我始终放不下那份刻进意识形成本能的爱,摊上这货就算稳赔不赚我也只能自认倒霉。这堪比下肢截瘫附赠呛出个支气管炎的感觉真酸爽,以至于近乎半身不遂的我推开观光塔最高层的门时脑中又莫名想起中原前辈每每想把其做成仰望星空派时挂在嘴边的话。我得发誓这是除了与人虎一战以外我第二次有了爆粗口的冲动,如果还有下一次,那么那时的我一定ooc得对小豆汤都提不起兴趣了。
妈的太宰。
而被我暗骂的活体食材并没有戏剧性地打一个喷嚏然后失去平衡跌下去摔成个仰望星空派——也幸好他没有。都说这世上藏不住的有三件事,咳嗽贫穷和爱情,要是我得为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承担观光塔在七夕关闭的损失,那我在这世间真是完全如同赤身裸体,还不如和他搁这儿跳下去殉情。
他挑起个一如既往漂亮得过分的笑,竖起食指在脸侧轻轻晃了晃,饱满唇弧勾起个索吻的弧度。
“殉吗?”
……行,我认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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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踩在矮矮的护栏边缘,砂色的大衣在身后猎猎作响,风把单薄的衣摆撑得鼓鼓囊囊,像个打足了气的氢气球飘飘悠悠眼看就要飞到天上。绷带松松散散地垂在身侧四处溃逃,另一端又捻在谁手里呢?或者正是因为没有人拽着才轻飘飘地要飞走?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熟悉的违和感让我心慌。我直直地盯着他露在空气中的双脚,脚腕纤细洁白几乎融在一片暖光里,我真怕它们像一层薄薄雾气散在风里,变成个不人不鬼恍若幽灵一般的存在。
“芥川,”他抬眸看我,绀红碎发张牙舞爪像接吻时轻轻颤动的眉睫,琥珀眼瞳暖晕点染比嘴角的笑还灿烂,“你还是好好待在那儿吧,地狱的门太窄可容不下那么多号人挤进去哪。”
骗人,这恶劣的家伙可巴不得全世界的姑娘陪他把七夕过成殉情狂欢节。我没理这个赶着去赴死还顾着扯谎的男人,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脚——他半只脚已经悬在空中,步伐轻浮像是跳一支可以飘在空中的舞。
我觉得手脚冰凉像被鬼缠身,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到他真的会跳下去,就像无数次在梦里切断我们的联系那样利落干脆——只有对于这种事他一向说到做到。我还是理不清这莫名其妙的违和感,风冰冰凉凉地割在我的脸上几乎迷了我的眼,光线太晃眼使我看不清他身影的轮廓就像我看不清自己飞作一团的白色发尾。我一激灵,一个想法突兀地闯进了脑海——也许这家伙是在等着什么也说不定——但是他在等什么呢?
我的脑袋久违地上了发条,开始迟缓地运转。
为什么他会叫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我干什么?
我可以干什么?
有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
喉间涌上痒意,老毛病又犯了,我捂着脸轻咳,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我想起那个氧化的梦境一般让人绝望的夜晚,我想起他隔着冰冷水渍吻住我时的触感,我想起我们肌肤相贴的每一次取暖,我想起……
都说这世上藏不住三件事,咳嗽贫穷和爱情。
我是不是终于识破他的一个谎言了?
哪怕只有一点,他是不是爱我的?
和我爱着他一样?
这个想法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但是还来得及吗?我们还来得及吗?
如果有人挽留,他会愿意留下来吗?
他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风滑过每一寸皮肤把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气息尽数灌进我的鼻腔,我几乎看见风切割开他手腕上裸露的淡青色血管,在血液里噼啪作响兴风作浪。
管它呢,我摇摇头,没时间给我犹豫了。
我本就欠他一条命。而现在能救他的,不是人虎,不是侦探社,不是中原前辈,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芥川龙之介。
是我。
“再见啦,芥川。”
他向后仰去,砂色大衣向上翻飞像生生折断雏鸟的羽翼。
我跑向他。
——只有我。
风尖啸着割的脸颊生疼,我费力地睁大眼睛,我的身体破开疾风向下俯冲,我抱住了他灌入冷风的腰侧。现在我拖着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祸害从这座城市的顶端急速下坠,要不了多久就会越过不长不短的三千米摔下十八层地狱,反正远比我爬上来快。这个男人再过短短几秒就会彻底属于我,我们很快就会双双触及地面烂成双层夹心的仰望星空派,把骨骼残存的碎片扎入心脏,血肉交融不分你我。这是一场多么热烈的死亡,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殉情。
骗人的。
不管再重复多少次,我都决不会喜欢上这种事。所以接下来是——
黑兽敛去利齿缠绕住观光塔的尖顶,巨大的拉力又使我们高高跃起,罗生门在身后哀嚎着消失殆尽,而这短暂的凝滞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下坠的方向——此刻在我的眼里高高溅起的水花远比七夕烟火还要绚烂。波浪像一个巨大的床铺撑起身体,隔着一层缭绕的水纹我攥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张贴,血管突突地跳动传递出亲密的温度。我做到了,浮出水面时我晕乎乎地想。太宰先生看向我,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打乱了他的自杀计划而不满,或许又要编一些我听腻的谎言,但是谁管那么多——我扣住他的手直接堵了上去。我舔舐着他口腔残留的淡水,我描摹他的唇形缠上他的舌尖,交换稀薄的空气吮吸对方的气息。
我不聪明我不聪明我不聪明,我花一辈子也许还分不清那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勇敢一次。所以请不要说话,我说就好。
“收回前言,太宰先生。”
喘息的间隙我盯着他的眼睛,就像他热衷于向世界发出盛大的求爱,我也必须完成一场迟来的告白。我一字一句尾音饱满字正腔圆,仿佛耗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
“我果然还是太喜欢先生了。”
你别想丢下我。
“我希望太宰先生能够活下去,”我想了想,决定换个说法,“所以请好好活下去,我不允许太宰先生死去。”
如果这样可以稍微拖住你的话,那么请一直看着我,请让我任性一次吧。
他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满。他凑近我的脸,水珠湿嗒嗒地碎在皮肤上,覆盖上带着湿意的温热吐息。
他没有拒绝我。
他没有。
心里涌上巨大的喜悦,我又一次啃咬上他,加深了这个绵长的吻。
绚丽的烟火炸裂了身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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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笨蛋君,其实我只是想说,你的外套挂在上面了。”
“……真的不要说了,太宰先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