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
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
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纳兰性德
唱戏不是一个好混的行业,我别无他技,坚持只是为了勉强混口饭吃。
戏班如同磅礴大雨中的危楼,摇摇欲坠,濒临解体,从百十来口到如今二十几人,不是他人挖走就是该行做别的去了。情景相当尴尬。
落魄至此,似已别无他法,能存活下来的原因是大杂烩,我们没有主要唱的方向,哪里缺演,差了哪一场便是哪一场,不专业,不突出,只是所有戏种大多囊括,骗骗外行人罢了。而我只是顶顶昆曲,唱唱牡丹亭。
今天晚上又是一场替演,天华大戏院,名字听来气派,不过是个露天的园子,照旧我的游园惊梦。
扮妆早已轻车熟路,几下涂抹,脸色已变苍白,再几下画为浓眉大眼,变成古香古色之人,各种顶戴头花一一带上,再也看不清人的本来面目,纵你有千般美貌,在这里不过戏子一枚。
我对着镜子发呆,看着这个看了千万遍的上过妆的脸,不知是哪样的自己比较好看。身边人往来穿梭不绝,独我一人似身处另一空间。不远处是墨绿色的台幕,后台梳妆桌是暗红色的,破败老旧,每个梳妆镜上方都有不明不暗的黄光灯泡燃着,身后是一箱箱衣装道具,花花绿绿,颜色夸张。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消逝掉,熟悉的圈子,一样的人,不来也不去,像是轮回一样在身边盘旋徘徊。
我拈起手指缓缓贴近脸庞,戏中动作,我总是在发怔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做出来。
好一个娇媚美人。
幽幽男声在背后突兀环绕。
我猛的抬头,镜中依旧是戏子的脸,回头也还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装满的箱子。
背脊微微腾出点汗来,终于发现后台人基本已稳定且静了下来,要么已经去了台前忙乎,要么一小簇一小簇的在角落或扮妆或聊天。我这附近竟是空落落了无声息。
阿沫,快点,到你上场。
来了~~
我神情恍惚的走到台前,熟悉的唱词脱口而出,但个人却像是沉浸在一片桃红柳绿繁盛茂密的花园之中,看不清台下观众,而不远处,则有个黑衣男子和我遥遥相望,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能沉迷在那道身影之中,眼前一切开始模糊。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我口中轻吟,心里混乱一片,渐渐失去意识。
再醒来,自己已好端端坐在后台,依旧对着镜子梳妆。身边空无一人。
一下子惊得自己猛然挥了手,甩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镜面震颤了几下,我却清醒了。
重新拾起甩出去的东西,想要仔细端详。
竟是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俗气的造型也不别致的绿宝石,后面还缠着红线,想来该是她的主人手指小巧纤细,戴来有余。我试着往自己手上放,犹豫之间直接套到无名指上,大小却刚刚好。
好一位娇媚美人。
那个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这次不用回头,径直看到镜子里映出的男人,是台上隐约看到的那一身黑衣。
那男人渐渐逼近,我后背直感到冷冷寒意及莫名的压迫。
一双干净细嫩的手摁在我的肩头,那男子缓缓俯下身,靠在我脸旁,在耳边轻轻蹭着,直抹的他脸上也带了妆,而我的身体僵直的动弹不得。
然后那脸转向镜面,我直视他的五官,朦胧中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没了力气。
终于惊醒,独立直坐在我的梳妆台前,面前还有上场时铺了一桌的东西,身后依旧人来人往,只是许多人都在路过的时候跟我打招呼,阿沫,今个唱的不错。
可我脑袋昏沉怎么也不记得到底是怎么下台的。
阿沫。
老板娘满脸喜气的冲我小跑过来。
哎呦,我就知道你是有点能耐的,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晓不晓得,今天段大老板路过这里,好巧不巧的进来坐了一下,一眼就相中你了,然后就定了咱们团一个月的场子,要去他家大宅唱,噢呦,这下发达了,你不知道段老板是多有钱的人,家里那么多姨奶奶哪一个受过委屈的,就连下人都能一个礼拜吃一次鱼……这回真是好福气了,阿沫,你真行哈,好好唱,说不定这次就红了……
我一身冷汗,自己的唱功自己知道,老板娘亦从来没有对我有过这般态度过,而段老板也是这里的行家,能相中我的唱功……这个唱戏之人,只怕不是我。
双手冰凉发颤,环握在一起,突兀的摸到一个突起之物,无名指,绿色的石头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我一把捏紧了它。
回家的路上,把手揣在薄毛衣侧身的口袋里,来回掂着那枚戒指。
路灯排成一条长龙,直指前方,那种蜿蜒远去的方向就如同生命一般,盯住了看会有头晕的感觉。
皮鞋在路面上发出答答的响声,左脚那只前面已经张开了口,曾找家门口补鞋的男人借过工具自己修过,可是现在看来怕是已经不可救药了。前两天刚落了一场秋雨,走路的时候总要特别小心地上的水,因为里面也弄湿,明天便没有了替换。
一阵秋雨一阵凉,此话不假,现在这样的穿着稍微单薄了一点,一阵风刮来便是一个寒战。
路边枝头停着不知什么的鸟,有一阵没一阵的叫一声,听起来有气无力。
一片落叶从小腿侧面打着转的划过,提醒了我到现在为止还穿着裙子。
冷么?
那个男声!今天第三次在我耳边响起。
天凉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我终于顾不得水坑,加快脚步往家赶,似乎那是唯一能够救赎我的地方。
忽的,那只已经被我落得很远的无名鸟儿又叫了起来,嘎~嘎~嘎~嘎~,它的呜鸣一旦连贯便像极了人类那哑哑的笑声。
冷么?天凉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声音愈是温柔此刻愈是冷人悚然,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恋人的语气也能变得这么可怖了呢?
又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衾秋情绪。
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第二天一早我便醒了,夜里没有什么奇声异响,不过是人心里有事睡的不踏实。洗脸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把水想了又想,最后牙一咬,索性豁出去,回戏班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好了。
心里渐渐稳了下来,才低下头来,又隐隐看到水里有黑衣人影,禁不住的怕了,手一翻,整个脸盆的水铺满了洋灰地,衣服上也湿了一片,来不及擦拭,匆匆忙忙的转头,却是一贫如洗的小屋,再无它物。
我不再犹豫,急忙梳妆换衣,趁着太阳当空,努力的往戏班赶。
阿沫,来的好早。
是啊,里面有人了么?
还没,你是第一个……是为了段老板的那场戏吧?
唔……
想多练练?
唔……
没啥,昨天晚上我也在前台看了,就在段老板身后两个座,你唱的是真好……唉唉,好久没听过那么好的戏了,阿沫,你唱的真好……
谢谢平叔……我先进去了……
我含糊着跑进棚里,在自己最常用的梳妆台坐下,直愣愣的对着镜子看,等着镜中人出现。
半晌,什么都没有出现,眼睛还盯酸了,流出了眼泪,用手背一抹,直觉得有个棱角划过眼皮。
那枚戒指!它自己又戴到我的无名指上了。我盯着它终于不知所措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有人在幕前唱游园惊梦,这个棚里地方很小,幕前便算是前台,所以声音真真切切,没有含糊。但,那唱腔,那声音,分明是我,却又实实比我唱的好上十倍百倍。
我一手捏着另一手戴戒指的那根手指,蹒跚来到黑绿色的幕布前,从缝隙中窥去。
那是个装扮好的女子,身形看来略比我娇小,但唱起来的声音委婉动人,身形动作,一扬手一挑眉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看了令人心醉。
这人到底是谁?
小书,够了,今天已经唱很久了,不怕嗓子哑了么?
这个声音从幕布的另一端传来,是这两天的那个男声。
等一下,这里似乎并不是我们的棚,这幕布好新,这台面是硬木刷漆的,看上去不过两三年光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位女子名叫小书?她回眸轻笑,那端黑衣男子已经走出幕布,走近小书身边。
小书身段柔软,轻轻倚在那人怀中,依旧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灵巧的一转,又闪了出来。
段大哥,你怎么还在这?
女子浅浅笑道,声音和我如出一辙。
我不在这,你怕是要练到天亮了。
我……
莫争辩,还是早点走吧,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
好。
小书依言顺从的和那段大哥往台后走去,看两人神色举止,非恋人莫属。
看来这里面确实有个故事。
再后来,就是迅哥把我摇醒,才惊觉自己居然在这帷幕之中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神色木讷,脸色非常不好。迅哥很是关怀的问我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他劝我今天好好休息,不用在这里陪着,他会和老板娘解释。
迅哥是老板娘的大儿子,也算是戏班的二把手,常人都说看着精明人也能干,但在我眼里却成了尖嘴猴腮极会算计的小混混一个,而他却偏偏对我情有独钟,我虽无意,但孤身在外确需要一个依靠,很多时候简单的照顾与示好都不曾拒绝,可是这次我却坚持留下。
我就算走了也不能好好休息吧,我心里苦笑着想。
其实练习很多时候是不需要上妆,一是为了省点油彩钱,并不是每个园子都会提供全套的,二是这个非专业戏班实在没那么多讲究,若哪天台下观众不要求扮装,相信他们也就真的会直接穿着自己衣服走到台上去的。
可今天我又坚持了一次,不上妆不唱,我不知道原因,只是心里觉得非这样不可。
坐在梳妆台前,手微有些颤抖,却极其认真的一下一下描上去,而这一次看着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成惨白色,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回头拿头饰的瞬间,竟看到那黑衣段大哥侧卧在靠着墙边的一排排箱子上,那眉眼终于被我看清。那是张算不上英气逼人,但也俊俏的书生脸,眼神里透着柔和的笑,嘴唇薄的坚毅,仔细看去倒和段老板有些相似,如果真的同姓,或者就是他家的人吧。
这黑衣段大哥就这么直视着我,用这带有笑意的眼神一直望着,我感觉不到以往的不安,因为眼神太过温和了。这念头才刚冒出来,瞬间那挺拔的身躯却蜕变成白发皑皑的老人,依旧姿势不变,眼神倒成了刀一般的像是要割人血肉。
我又是一颤,那个人便从我的视线里抹的干干净净了。
下午排练,我尽是走神,老板年碍于迅哥,碍于我是下个月的台柱,愣是硬生生忍下了,我看的到她万千埋怨埋于心,只是不好表达,我也无心应付,自己心里思绪万分,这几次三番只是让我看到他们,却完全没有任何伤害动作,所做的也不过是重现当年过往片段,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当日,我唱的格外令人失望,那天台上之人,果然不是我。
又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
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
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还有三天便是去段老板家大宅唱戏之日,数日来,我练习时好时坏,总会有突然惊醒的时刻,小书和段大哥的回忆已在我面前铺开多片,一幕幕过往大概能连成故事。
其中有这样一幕是小书和段大哥坐于戏班附近不远的桃花树下,两人肩靠肩聊天。
我们何以到现在才熟知彼此?我们早就相识不是么?
小书天真烂漫的在耳旁别着一朵粉嫩桃花,是段大哥刚刚帮她摘下的。
是……
段大哥满脸笑意,怜惜的语气。
还好我在戏班唱戏,你亦来听戏,我们的家原来都在菩萨街,而我居然一直都不认识你……
微风吹过带落片片花瓣,飘落两人之间,直叫人羡煞之极。
然后两人私定终身,最后却不得白头到老,段大哥一直徘徊在戏班附近,那时戏班已经没落。想来两人定是与戏班有某些渊源,我试着去向老板娘打听戏班前身,或者上一个老板。
老板娘眼睛一横,这戏班世世辈辈祖祖代代都是我家的,从未易主,你打听这些做甚?我本想支吾而过,但苦于不得结果,便直接点题,您可知曾有一名唤作小书的女子在此戏班唱牡丹亭?老板娘忽的变了脸色,怒斥道,小孩子家家闲来无事打听这些,若有这些时间不如去好好练戏,不要学人家乱嚼舌根。
于是,个中分别原因,我始终未知,却从不敢妄加揣测当中缘由,总怕先入为主,影响判断。
这一晚,我依旧扮妆唱戏,院外忽然人声喧闹打断我的唱词,我停下动作,琵琶唢呐也顿了下来。众人待着,只见老板娘兴高采烈的伴着段老板走了近来。
我在不高的台上看着段老板的脸慢慢出现在光的范围之中,他和那位段大哥果然神似,只是眼里多了一份嚣张戾气,嘴唇只代傲气,然而那眼神里居然也带了一丝笑意,可是多了一份狠的味道。
阿沫啦,段老板特意来看你的,还不道谢。
我微微行礼,默不作声,只是研究般的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
段老板,您放心,阿沫是我们这唱的最好的,绝不让您失望,您……
段老板挥挥手,失意老板娘下去,老板娘听话的闭上嘴安静退到一遍,与平时面貌大相径庭。
我点头示意乐师,可以重新开始。
弦乐响起,我手指轻绕,轻启朱唇,声音如同溪水潺潺流出,眼前又开始朦胧,我猜那种状态又要来了。
停!
突听一声震喝,段老板直直盯着我,我收拾姿态,重新站定,等待下一步命令,在这里,我永远是于人手下,呼来喝去都是平常事,一句叫停,又怎敢不遵守听命?
你们,都下去,离得远一点,我要和阿沫说几句话。
是~
众人散去,我缓缓从台上往下走,不料段老板竟伸手示意要扶我下来,我微微皱眉,但还是放了手在他手里。
段老板一把捏住,居然直接把我从台上扯到他怀里。
我惊魂未定,他便扶住肩头把我从怀中拉出来,仔细端详。这目光看的我脸上一阵炙热,但我安慰自己,脸上尚有油彩看不到颜色,于是还以直接对视。
阿沫,你……年龄几何?
二十有一。
可曾定过婚约?
家中只有老母且过世极早,未曾安排终身大事,小女子算是半个孤儿了。
现在可有心上人?
未曾考虑。
那么……如你不嫌弃我长你十岁,可否嫁于我为妻。
这一句话给我的震惊实在很大,段老板年少有为,是远近生意场上好手,论相貌,论家世,论气概都是方圆数一数二之人选,所以家宅之中妾室众多,足有十几二十。而家中结发之妻已亡十年有余,从未听过某侧室填房转正,如今却突如其来问允我做他之妻,实实令人诧异。
我给你时间考虑,等到一个月的搭台戏唱完,你给我答复,可好?
我木然点头,这件事来的太快,无法理清头绪。手还被握在人家掌心里,不止脸红,心跳也快了几拍。难道说我和段老板是小书和段大哥的转世不成?
那好,今天我先回去,你好好排戏。
段老板放开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等一下……
我不知冒出哪里来的见鬼勇气,喊住了段老板。
为什么是我?
我已经喜欢你这丫头好久了。
段老板笑意满面,转头给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答案。
这一霎,那个人却像极了记忆力的黑衣男子。
我想我已经被打动了。
当夜,我纵使万般冷静,也不能入眠,段老板的面容时时在眼前闪过,交织在段大哥和小书的回忆之中。诚然这个男子是数一数二的人选,嫁与他无疑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我自恃长相还算清秀,身边环绕男子也绝非只有迅哥一人,但何德何能居然让段老板喜欢好久,其中必有原因。
而老板娘今天的闪烁其辞怕也是隐藏了什么,不便于向外人吐露。
我猜,定然不是关荣之事,否则不会如此动怒。
到底是什么呢?
叩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三更半夜到底是何人来访?
我摸索下床,披上薄毛衣,拢了拢头发,端着烛台前去开门。
段老板的脸从暗到明出现在老旧木门之后。
对不起,突兀了。
段老板,深夜拜访可有要事相谈?
我摁着门板,不知道该不该放他进来。
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深夜难眠想和你谈谈天。
我犹豫着,不能回答。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你么?我可以讲给你听。
终于,我松了手,退开一步,让这男子进了闺房。
可怜我屋中实在寒酸简陋,竟让不出一个座位,只好两人同坐于床上。
我前去桌上点亮屋里唯一一盏煤油灯,加上蜡烛,勉强让光晕笼罩了整个屋子。
回头看到段老板正在环视屋中布局,略感局促。
你的生活太过清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我并无奢求,简单度日即可。
天凉了,总穿这么少,会伤身体。
他温柔拉过我的手,冷么?天凉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我登时呆住,这句话段大哥曾和小书说过。
段老板……
我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段义明,随你怎么叫,只是不要再叫老板了,我听了不习惯。
段……大哥……
好,以后就叫大哥,即使不能娶你为妻,做你哥哥照顾你也好。
我的脸瞬间发起烧来,想抽回自己的手,确被他拉的更紧。
小沫,你长得实在很像家里一扇屏风上的人物。
段义明娓娓道来。
家父便在书房摆了一扇屏风,上有一婀娜女子站于桃花树下,手拈绢帕,含笑而立,美艳动人。
我从小便看着她长大,却从不知此为何人。后来听家中奶妈所说,那是老爷早年爱恋的女子,不过后糟奸人陷害,自缢于戏班,老爷抱着她的尸体无吃无喝不说不哭在房中坐了四日,然后下葬。此后多年才迎娶了我的母亲,但仅是为了传宗接代并无感情,两人多年相敬如宾如同好友不似夫妻。
段义明顿了一顿,
那位屏风上的女子唤作小书,亦是你戏班中人,听说当年唱的也是牡丹亭。
果然是他家的人,不过是上一辈的事情,和我猜测相差无几,不过还是不能知道那中间曲折。
我暗暗想道。
段义明接着讲到,
每年这个季节,家父总是整日一个人坐于书房,对着那屏风发呆,听着夜里的西风扫落叶暗自悲凉,几次路过还能从窗内看到隐隐泪光。
后来家父过世,我接管家中财务,开始着手生意,一切走得倒也顺利,但我也常会在凝视那屏风时感到莫名哀伤,每当听牡丹亭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在眼前环绕,但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我深深怜惜这位女子,不只因为他让我父亲如痴如醉爱了这么多年。
直到几年前,我路过你们戏班,看到你在台上唱着游园惊梦,突然惊觉你好像就是屏风上的那个人,我怕惊扰于你,只能默默在暗中关照戏班,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我纵然妻妾成群,但总是三分热度,不能自恃为一个好丈夫,但是,我却一样沉迷于那扇屏风,沉迷于你的身影。至今,我已不再想隐瞒,不想错过。
小沫,嫁我可好?
我心之惘然,默默凝视于段义明,终于承认,我已爱上他。
微微颔首。
段义明满脸喜悦之情,拥我入怀。
小沫,我会待你好,决不让你后悔。
我浑身燥热发烫,轻轻环住段义明的腰身,心里安稳甜蜜下来。
又
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鴂花飞处。
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
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
近来迅哥应是已然知道我的婚事,举止也规矩了许多,每日仅是寒暄几句便匆匆闪开。
而我的身份在戏班里也突然高出了许多,几个还算相好的小姐妹,纷纷恭喜,祝我找的好人家,将要开始过起少奶奶的日子。老板娘跟我说话也开始陪着笑脸。本来我大可不必继续唱戏,但是总觉得应该善始善终,坚持要完成这一月的戏码再谈婚论嫁,段义明对我宠爱有加,只要我说便应允,毫无半点异议。
我的幸福溢于颜面,众人皆可见。
开场之日,段义明大开便利之门,乡里乡亲皆可入宅听戏,还有免费茶水点心奉上。众人皆乐不思蜀,大加赞叹,夸奖段老板仁慈厚爱,人品极佳。
而这一两天我再也没见当年的小书及段大哥,心里虽有忐忑,但认定事已终了,并无其他可左右。
第一场唱完,满堂喝彩,虽是我真身,但不知怎么水平竟大有提升,自己也喜于言表。
晚上卸妆完毕,本来段义明要送我回家,确突有生意要事,不得走开,本劝我直接住于府上,但我好生劝慰,还是自己回了家。
路上虽较前几日又冷了些许,但身着段义明新添置的衣衫,厚实许多,再无寒意。
回家之后想到几日后将要嫁做人妻,心中着实欣喜,却又难免紧张,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索性起身归置屋子,收拾出一些贴身的物件,打包放好,准备隔日伴随自己换置新居。
但收拾来收拾去,屋里总还是空空荡荡,并无太多需要带走。
想想这个弄堂自己住了也近十年,突然依依不舍起来,披上外衣准备出门闲逛。
手推木门的时候,突然绿光一闪,手上又戴上了那枚戒指,不禁好生诧异。这几日来一直放于抽屉里的小木盒中,怎么会突然冒出?
这时,屋外狂风大作,隐约传来哭声。
是小书。
我心中暗想,最后一段回忆将要出现了吧,或者我便能知道整个故事来龙去脉了。
想到此,直接推门出去,准备一探究竟。
不想迎面而来的居然是迅哥,他呼吸急促,一把拉住我的手,
阿沫,我喜欢你,不要嫁于段义明,他家妾室众多,以后定会难为你,嫁我,我将这整个戏班交与你,我们浪迹天涯。
我狠狠抽回自己的手,迅哥,你一向关照我,我心里自是有数,非常感激,但我并不钟情于你,请你理智一些,尊重彼此。
相信我,你不会幸福的,不要离开我……
迅哥边说便开始对我拉拉扯扯,我奋力挣扎,却抵不过男人的力气。
他一把将我扯出门外,抗在肩上就跑。边叫边捶打他的后背,却无法阻止他的行动。
眼见着到了戏班不远处的小树林,那棵桃树依旧竖立。
从我身边掠过时,我奋力抓住树枝,让他无法前进,他摔下我,开始掰我的手指,那枚戒指划伤了他的皮肤,鲜血一点一点冒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血腥味弥漫开来,刺激了人的神经,他如同发了狂一样,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不停尖叫,各种求饶,无济于事。
那双对着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血红,充满亢奋,那双手不停地侵略我的身体,在我每一寸皮肤上肆虐。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下身的衣物被扔到一边,我绝望的躺在树下,却完全感受不到秋天夜晚应有的冷。那个野兽除下了自己衣服,压在我的身上,这个时候挣扎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并且加剧对方的欲望,我清楚的知道。
他疯狂的吻着我的脸,我的唇,我每一寸细嫩的肌肤,那双兽爪强硬的揉着娇小胸,滑过颤抖的腿。
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枝桠间明亮的圆月,嗓子也早已喊哑,一只手攀上,捂住了我的嘴,那畜生终于开始了他的兽行。
我的身体终于再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用力握起拳头,抠住自己掌心。恐怖的欲望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涌来,慢慢淹没了我的呼吸。
眼前只有月影在战栗。
当潮水退去,那野兽嘶吼着从我身上爬了起来,我身心麻木,已没有任何反应。
但眼前却在这时铺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小书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衣衫早已退去,她哭哭挣扎求饶,泪流满面,嘴里喊着段大哥,但丝毫不能影响那男子的行动。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桃树上,那男子重复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他野蛮的蹂躏着小书。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令天地无不动容,却偏偏不能打动人的兽性。
那男子在做过之后无耻的附于小书耳边好言劝说,
你已是我的人,不要再想什么段大哥,他是个段家大少爷,人家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根本不是真心于你,不过是雾水情愿,玩玩罢了,不然怎么一直都不曾告知你他的身份,只有你还蒙在鼓里……就算你真的嫁进他家也是做个妾,何苦呢?嫁我,我让你当戏班的老板娘,我会好好待你。
小书嘤嘤哭着。
那男子看似心软,解下了小书的绳子,抱她在怀中,不料竟想继续温存。
小书猛的推开他,咬着牙说,给我时间,你先回去,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跑不了。
那男人道,好好,我给你时间准备嫁妆。
然后大笑着走开。
小书捡起身边衣物,哆哆嗦嗦的穿上,满脸梨花带雨,跌跌跄跄的往戏班走去。
眼前开始清晰,耳边是迅哥的声音,阿沫,你已是我的人,嫁我,我会一世对你好的。明天便去回绝段家好不?
我默不作声,心里潸然泪下。
这历史,惊人的相似,不断重复,真似轮回一般,纵然心有不甘,但事情已然如此,我再无力挽回,果真世事弄人。
你让我先回家好不好?
我柔声说道。
那么你答应了。
迅哥喜极而泣,不断在我脸上亲吻。
好好,你先回家,别受了凉。
我拾起衣裳,勉强围上,抬头,却看到不远处是那黑衣段大哥,他面容狰狞,眼里满是嗜血的光,一瞬间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迅哥本来还扶着我,这时却吓得浑身发抖,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稳。
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段大哥飞快伸手掐在迅哥颈间,手指间慢慢呈现骇人的青紫色,接着单手慢慢向上提起,迅哥双腿乱蹬,双臂挥舞,但是已经不能着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双颊憋的发紫,眼球慢慢突出眼眶,舌头也伸了出来。
段大哥的手猛然用力一握,迅哥的头,掉了下来。
我愣愣地看着,段大哥身上发出阴沉的绿光,但面容不再吓人,温和的看着我,
不要寻死,如果你同小书一样,义明也会如同我一般,一世不能释然。
我点点头,褪下手上戒指递了过去,他接下,幽幽然,
那禽兽是这小畜生的舅舅,想不到这家人竟如此……本有规定不能插手人间之事,只是发现之后,赶来已晚,没能救到你……可是不能就此放过他们……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跪了下去,沉沉磕了下去,以示拜谢。
再抬起头,面前已无任何身影。
之后我去了南方,依旧在戏班唱牡丹亭,生活依旧贫苦,但是过得去,偶尔想起那日,唏嘘不已,我自知再无法面对段义明,便留了书给他,细细讲明所有缘由,希望他原谅。然后便一去不复返。
后来也略有耳闻,段义明多年以来不断大散钱财,到处托人寻我踪迹,不过这些已与我无关。
现在的我改了姓名,叫做段书。
小书,成了我最常用的称呼。
我,终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