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活在心上
不是时间可轻易打断
就算是交会时短
记忆会超越岁月边疆
爱活在心中
不受谁的决定改变方向
你真爱过
这就是答案
-------写在前头
一
“咱们是生来就存在于渔网中的鱼,且越长越无法从其中逃离。”
宸的这句话早已随时光走远了四年,我和他也已经四年不见。我的家乡在北方一个经济严重滞后的小镇,镇上的人没猪多,性格也都大抵差不多。可有时候我宁愿加入到那些猪的队伍里,因为不管我和谁在一起,雄猪或母猪,都没有人在意。
多么得意。
“你们长大了能作甚?”谢顶的刘阿伯点起爬满烟垢的烟斗,皱缩着眉头问。
“歌手。”宸回答。
“作家。”我说。
他轻蔑地笑了下:“这能填饱肚子撒?学习这么孬还这么能做梦哩!俩败类!”
“俺们爱干啥就干啥呗,你管个屁啊。”宸操着满嘴的家乡话,高高地昂着头,像个初次临战的将士。
刘阿伯抡了抡头,嘲笑和轻蔑几乎都要从他满脸的皱纹里溢出来。
我心知肚明,他嘲笑的不仅是我和宸穿了D罩杯的成绩。
他知道了我和宸的关系。
我不理会他,宸自然也不会。宸和我说:“生在渔网里咱不怕,总有一天咱会逃出去的不是么?”我记得那时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坚定,坚定得好像坚硬的鹌鹑蛋真的能砸开脆弱的石头,温柔的瀑布会倒着往上流。 那时候看过一本书,到现在只能模糊地记得其中有句话是这样讲的:“这世界是为每一个人而存在的。”我们从没有想过会失败,年轻就是资本不是嘛。
二
在乡间还是石子路的四年前,每当黄昏撕开惨白的昼,我和宸总会到离村不远的河边。
我们坐在杂乱的石矶上,宸抱着他的吉他,我托着腮,看鱼儿们从水面露出唇,饥渴疯狂地亲吻着水外的世界。我猜它们恨不得把整片黄昏都生吞到腹里,如同被围困在四方庭院里的我,自以为早已看穿了这世界的模样,但世事似人心,千疮百孔,它随意寻个角落蜷起身子来,任我再怎般摸索,到头来连它的汗毛也丝毫不着。
宸会弹好多曲子,有时还会一时兴起,右手扫着弦,左手把空气握成麦克风,用他的烟嗓向黄昏诉说他的故事。
我喜欢就这样子看着他。不说话。美好。 三
初中升高中的那个夏天,困着宸的渔网收了。
我的中考成绩恰好踩在了县里唯一一所高中的录取分数线上,为此爸妈就像久躲在阴潮腐土里的蝉幼虫,在确定我能上高中后肾上腺分泌飙升,一夜之间破了土,卯足了劲儿飞到树上尽情嘶叫。
但宸并没有我那么幸运,相较540分的录取分数线,他的260分就算开挂翻了倍也无济于事。
关于那天下午的记忆,是我和宸依旧坐在小河边,流水声刚开始像初生婴儿的哭喊声,随后像老牛被拉进屠宰场时发出的的哀鸣声,然后不知不觉变得异常宁静,方圆几里,只剩下宸的吉他声。
宸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锁着眉头怯怯地问我:
“咱们真的能行吗?”
我把腮帮子从掌心挪开,想说点安慰他的话,但此刻的悲伤却被磨成了绣花针,一针一针把我的喉咙缝住。我瞅了宸一会儿,此刻宸的眸子再寻不见半点水意,鱼儿们也悄悄把眼泪沉进了水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
何况我们在一起,本身便是不证自明的错误。
那天的月亮来得特别特别地晚,黄昏好像知道了什么,捻着小碎步故意为我们拖延点时间。 第二天的黄昏、小河边,晚风依旧在吹,鱼儿们依旧会探出头,我依旧坐在石矶上,但宸却不会依旧地来了。然后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时间这个技术精湛的贼趁我一不留神,便把那个安放着我和宸回忆的匣子装进了他的大布袋里,沿着一条迷津小路扬长而去。
我只是依稀听爸说,宸被他爸送去了外县,爷俩一起在码头当起了搬运工。于是宸理所当然地,成了爸规劝我好好学习时必用的反面教材。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全了那整句话: “也许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以为这天地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当他发现自己错的时候,他便开始长大。”
这算不算守寡。
四
我赴往了那所让父母引以为傲的高中,沉重的学业不知不觉间让我搁下了笔,停下了曾经雷打不动的日记。如今的我身处高三的风口浪尖,经历了几遭不见硝烟的征战,几度用平平仄仄的考试成绩勾勒出一幅幅类似诈了尸一样的心脑电图。
该多么扣人心弦?!
只是我,还是会不经意地想起宸,想起他在离开那个长长的黄昏时和我的那句:“咱们是生来就存在于渔网中的鱼,且越长越无法从其中逃离。”
那么,现在,那个围住我的渔网,是不是也收了?
我渐渐忘了他的温度和力度,忘了它的长度和劲度,可我忘不掉和他在一起的那三年,忘不掉他给我的痛苦,也忘不掉我的无助时他的拍抚。
五
四年了。
他想要见我最后一面。
我懂得他的目的并不是想拯救我,而是要让这些碎玻璃扎满我的身体,扎在每一处他曾经触碰过的地方。
车子还在开过去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站在那里。他抽着烟,那么闷的天却选择穿黑大衣,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焦躁不安。我猜他手心一定溢满了汗。
车子停在了他跟前。他从玻璃看见是我,就把烟扔在地上,用鞋子踩灭。我和他沉默地相见,几乎是用最快的步伐不声不响走上了三楼最里的房间。没有透气的窗。这旅馆里面和外头一样破旧不堪。
发霉的床头柜,涨满黄斑的墙,消毒水气味刺鼻的床单,还有一直漏水的马桶。
他甚至比我还要敏感,他总是臆想着腹背受敌,有人在窃听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有时暴躁粗鲁,有时却蜷缩得像个小孩。
他抱着我的时候手心是出汗的,抚摸我时他会颤抖,咽口水,喉结蠕动。他总得往嘴巴里塞一支烟才能压住紧张的情绪。
我们很少接吻,也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因为是夜晚,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仅仅是这样凑着倚坐,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我们彼此就觉得足够了。我可以嗅到他腹部正长出的卷曲浅棕色的毛,他也可以嗅出我胃里正在溶解他的身体。风就这样吹过来把这些气味带走了混在一起,可永远不会有人分辨得出来,哪种是彼此纠缠,哪种是惺惺相惜。 六
我们就这样一头栽进被子里,像初中时候我们第一次出去外面,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公交车到七八公里以外的那间小旅馆一样。
生猛而鲁莽。
他甚至不曾仔仔细细看清我的脸就从背后把我缠抱。他兀自脱掉了上衣和内裤,迅速而敏捷,他用滚烫的胸口贴住我的后背,全是汗。 屋里没有空调,唯有一只半坏不坏不能扭头的电风扇。那风不拐弯地直吹着我们。他喘着气像从前那样用胡楂刮我的脖子。而我无动于衷,呆呆的,衣服也不脱去,就这样贴着腥臭的白色床单,盯着墙。
他叫我,又尴尬地拉过被子翻过身坐在一旁。
我坐在床角不知道要回他些什么。
我看他的脸,老了几岁。只有眼睛没老。我认得那双眼,像是老工匠耗了毕生心血烙上去的最后作品,深陷的眼眸,黑得不曾见底。
我要他。
那一刻我觉得我想死死地抓住他。我坐过去咬他的嘴唇。用力地,不留缝隙地吸住他。就像是一列加满油无处卸的火车,他带着我跑,我的身体长在他那里,被撕长,被揉小,被扯大。他的喉咙和鼻息发出轰响,我看到有浓烟在飞。我仿佛又在火车上,恍恍惚惚。那火车举着我,风从四面吹,树木飞出的枝条抽打我,我像车轮一样旋转。他的力气太大了,用身体压我,像是一朵云,飘忽不定。他直刺我,我伸手找他的背,找他背上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七
我喜欢他身上的气味,好多年了。
那种气味,只有相距合适时才嗅得出。太近没有,太远也没有。接吻和拥抱的时候就会被其他的味道迷惑住,而嗅不出;分隔两地,面不可视,亦嗅不出。他要做什么也从来不事先和我说。他觉得时机到了,便做。就像我们第一次去做,他也并不曾告知我。他就那么冷静地坐在车上,我跟着他,毫无准备地就开始。
那时候他冲进我的身体,嘴里喊的却是:“我要离开这里!”他从来就没想久留过,即使是认识了我也不能改变。他没说过一句爱我,我也没说过一句爱他。
我们两个的关系,我不知如何定义。
山盟海誓太俗气了,我们从来都觉得爱情不可靠,可靠的是身体。对他而言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能进入我,我能抓住他,那才是有。而脱离了,便是无。
他每次做完都要抽一支烟,快抽完了又让我用烟头戳他。他的背上有密密麻麻的痕迹,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我戳上的,哪些是别人戳上的。他让我戳他的时候命令我的眼睛必须直盯着他,而他的眼睛太迷人了,我总是下不去手,于是他便要怒吼。
他掐着我的手腕呵斥我。
我哆嗦地捏着烟屁股,用滚烫的头烫他的皮,他满足地张开双臂抱我。
那是像金箍紧缩那样不遗余力地抱。
要把我揉搓碎了,变成粉末,抛撒天际,灰飞烟灭。
如果爱情有形状,那它一定像灰尘那样,如果爱情有重量,那它一定轻得如烟。 八
这次他如常地在做完后就从自己掉落地上的裤子口袋里摸烟。
他撇过脸去抽,好像一点也不想看到我。事实上他也一点都看不到我。这房间黑着灯,也不透光,如果不是依靠熟悉的气味和动作姿势,甚至随时有可能会被取代替换也不曾觉察。我看他抽烟,便踩着地上的落寞衣裤的空隙踮着脚去找马桶。
我坐下来,把他存放在我身体中的精液用力挤出。我知道我们做完一定已经天黑了。可这里没有窗,只有一堵墙,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光。外面和里面其实都是黑暗的,可黑暗和黑暗却从来不一样。我让他从门缝给我也递过来一支烟和火机。
他伸了只手,还问我:“你也抽烟了?”
我没有回答。
从见面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和他哼过一声。整个做的过程都仿如我是被拖拉机拖走的死马,在黄土公路上被拖得皮开肉绽。我不发一语。除了亲吻。
我连续打了几次,才烧出淡蓝色的火苗,像是蛇芯般吐得妖娆妩媚,我把火舌伸到了烟头,那里靠着墙壁,光笼成弧形映着,像是一颗冰冷的圆月亮,悬挂在墙上。那墙不白,污脏。那颗月亮也不洁,浑黄。我熄了火就只剩烟圈了。但其实我也看不到那一圈圈烟圈。看不到,就是没有吧。
这面墙壁之外,或许有一颗圆月亮,也或许没有。
我听到他穿裤子的声音了。叮咚作响,皮带的铁环敲打着钥匙扣,拖鞋碰击着摇摇欲坠的柜台。仍和以前一样,即使摸黑也不愿亮灯,跌跌撞撞也不肯见光。
“你要走?!”我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把烟猛地往墙壁上戳灭,连续按了几下冲水都不见动静,狠狠踢了它一脚才有声响。
“没有,没有。”他的第二个“没有”说得轻而无声,都只剩唇形了,但还是被我听到。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在床角。他这时候已经温顺得像一只羊了,浑身的毛都冷静地下垂,一点都不如刚才轰天动地的热烈高涨。他甚至记不起来他应该让我用烟头戳他。我已经想好了要把那烟头从他的背穿进心脏。烙一个最深的痕。然后,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爱你了。可我预谋了那么久,他却突如其来地沉默,他是忘记了还有这一道程序吧。他说忘就忘。我从背后抱住他。他才抬起头。 九
他说:“你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我不回答他。我只想再多抓住他一会儿。我用脸贴着他疙瘩粗糙的后背。
“宸!”
他挣脱开我的手,直盯我,片刻,又说要出门去带吃的回来。
“我也去。”我慌张地从床上跳下来捡拾内裤。他所有破碎的词语都会让我惧怕。惧怕失去。
“你不要出去,你在这里休息,坐火车来累了。”
“我不累,我跟你去。”
他突然一声不吭地看我,那双眼睛,不容置疑,不容分说,不容反抗。
我屈服了。
他走。我便是漫长地等待,从来都是这样。我嗅这个房间里他曾经存在过的气味。我冲进浴室,膝盖蜷曲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倚着墙,垂头向马桶,嗅着被水冲下去的他最浓烈的味道。嗅门框上他的味道。嗅被单上,努力把消毒水的气味区分开来的他的味道。他是那么冷漠。连味道都那么冷漠。 我洗了个冷水澡,热水放不出来。浴巾只擦了头,不敢碰身体。
我坐在电风扇前吹,那些水被吹得溅到床单上,马上渗进被人揉得烂碎的棉絮里。他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返。他曾经就这样丢我在旅馆一个晚上,天亮了才又出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坐那么久的火车跑那么远的地方,不过是要做一次,再被别人丢弃。他甚至都不需要一句重归于好的甜言蜜语,我就自己往他身上挤。他纵使是将我丢在马路边,我也可以被其他人捡走。
可他却丢我在这闭锁的空间。我明明也可以逃出去,却死乞白赖地就睡在了这里。过一个看不见黑夜的夜晚,听一晚上马桶漏水的声音。
十
我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妈一见我就冲我嚷:“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看见谁了,宸,他跟我说他就要结婚了,下个月,他通知你了吗,你那时候不是跟他玩得很好吗?他怎么没通知我,我可是抱过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