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大火一把。
出轨、离婚、打小三、家庭主妇、闺蜜挖墙角……
满满当当的时下国产电视剧套路感。
连带它的原著——亦舒同名小说《我的前半生》又火了一回。
在亦舒的近300部小说中，《我的前半生》一直被冠以“励志”之名。
从豆瓣上的评语就可见一斑。
对不起，我真没有看出来。
我看到的，还是从一个男人奔赴另一个男人的玛丽苏故事。
用原作中的这句话来概括再准确不过：
「你们这些女人，自一座华厦出来，略吃点苦，又被另一个白色骑士接去享福。」
确实，小说中10W+爆款句子俯拾皆是：
「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最佳的报复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发出的冷淡。」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只有我才会帮自己度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难关。」
……
电视剧被亦舒迷们骂得狗血淋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歪曲原著。
可是，这从一个男人奔赴另一个男人的桥段，电视剧的改编，却得了原著精髓。
01
小说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三十三岁的美丽（请注意这个属性）妇人子君，过着养尊处优的阔太太生活：经营诊所的西医老公、一双儿女、房子汽车、保姆菲佣……可以说是人生赢家了。
忽而一日晴天霹雳，老公涓生要同她离婚，因为跟女明星小三好上了。
在好友唐晶的帮助下，子君经历了从不愿接受到自谋出路的转变，重回社会做起了月薪四千的文员。
求职路上，有嘴脸丑恶的同事，有处处刁难的上司。不过呢，自然也有英俊帅气的上司的上司为她保驾护航，才艺兼备的老师兼朋友与她合伙做生意。
最后实现了自给自足的子君，遇到了梦中才有的钻石王老五，仿佛半辈子未婚就等她出现。他们不出所料地结了婚。
小说末尾这样写道：
「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
她真的脱胎换骨了吗？
《伤逝》是鲁迅先生1925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子君和涓生勇敢反抗包办婚姻，力排众议走到一起，却因“伤风败俗”而受社会排挤，最终悲剧收场。
尽管子君曾铿锵有力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样的时代壮语，两人的爱情却抵不过鸡毛蒜皮的生活和贫穷琐碎的消磨。
子君安于家庭主妇，再无人生理想；涓生觉得她成为累赘，隔阂渐生，最终他坦承不再爱子君，并间接导致了子君的死亡。
先生敏锐而警醒地，看出隐藏在五四自由恋爱风潮背后的危机：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我的前半生》借用《伤逝》两个主人公的名字，似乎是要继续围绕经济独立和自由意志的主题，呼应先生当年的思索。
然而在女性投身工作与成为家庭主妇，在女性是否迈入婚姻、为何迈入婚姻的问题上，小说给出的信号却模糊而混乱。
这表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态度：一在于对待女性工作的态度，二在于对待婚姻的态度。
02
一方面，小说由子君惨遭抛弃，重新自力更生的故事，道出“女人必须要经济独立”的主题。
甚至还安排了一个职场女强人唐晶，来作为女主角的对比，衬托她的不能独立、没有竞争力、缺乏自我意识。
但是另一方面，子君离婚后，却时时因不得不自力更生而哀叹惋惜、顾影自怜。受了委屈，便不由自主想起从前的种种好处，一股彷徨凄迷涌上心头。
书中好几次，子君把“做了一年多事，什么不学会？”挂在嘴边，似乎经由这一年的历练，变得更能吃苦、更会处世，就把人世都看透了。
但是小说中的子君可不是电视剧里带着孩子做底层销售的苦样子。
离婚后两个孩子由前夫抚养，每月还给她五千赡养费；买了一套房，自己还了一年贷，首付和尾款都是前夫承担；身为大学毕业生，英文好，做的是翻译工作——就算放到现在，也是白领一枚；月薪四千五涨到了快六千。
更不要说身边总有人帮她（大型玛丽苏现场）：
唐晶帮她伪造履历，并找到工作；
同事陈总达虽别有用心，至少肯帮忙、提点、庇护；
前夫涓生常常想着她，甚至想与她复合；
陶瓷班的老师、艺术家张允信视她为得意门生，生活中、事业上百般照顾，也是他带着子君做生意，让她过上自由职业生活，成为别人眼中的艺术家；
餐馆偶遇金发碧眼大帅哥，不但对她一见钟情，竟然还是上司的上司，为她遮风挡雨，最后还向她求婚（被拒，理由是绝不嫁给洋人，就算孤独一辈子，也要维持住最后一点点骄傲与自尊）；
通过女儿认识了完美的男人翟君，英俊潇洒，优雅大方，气质不凡，还对她一见倾心。
记得前文的那段话吗？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子君。
说到底，还是这句话：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
运气好得天上有地下无，配上那句“做了一年多事，什么学不会”，就不由得有点一言难尽了。
更何况，子君心里并未放弃过富家太太的姿态。结婚，嫁作人妇，受人庇护，仍然是她心中的最优选项，只不过现在多了一重害怕得不到的微妙自卑。至于工作，更像人生中一个小小的点缀，而不是从此获得独立、寻找幸福的起点。
独立于她，根本不是幸福，而是孤苦、恓惶、无枝可依。
她虽然也算经济独立了，思想却不能独立。这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思想应该独立。
她苦过，也累过，但这一切都仿佛是为了找到下一个男人而作的铺垫。
找到男人以后，她仍然要工作。不过是什么工作呢？
每星期三个下午，六点前离开。
末了，她心满意足：
「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
张允信说她：
「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
她则回答说：
「是的，我只需要一点安全感。」
作者一方面意识到光做家庭主妇行不通，认同女性要出来工作、经济独立，一方面却又将职场的女性说得如同可怜虫，留恋着坐在家中享福的安全舒适。
女性出来工作，是因为男人靠不住，乃至因为闷坐在家太无聊，容易想太多，而不是为了寻求工作和生存积极的一面，自己做自己人生的主心骨。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是发自内心的需要，更像是非常勉强、非常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
而女人的工作心态，是无野心、不进取，“小女人”式的：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
亦舒赞成的，也不过是“女人不要有太大野心，不要太努力”罢了。
03
除了工作以外，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小说也显得模糊含混。
一方面，借个性独立、充满魅力的事业女性唐晶之口，说出：
「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手表时态度将就的？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要嫁的话，自然要嫁个理想男人，断断不可以滥竽充数，最要紧戴（带）得出。」
说得多好，铿锵有力。对待婚姻，宁缺毋滥，值得热烈鼓掌。
另一方面，又说：
「结婚与恋爱毫无关系……
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
亦舒曾说：「做人最要紧姿态好看。」
若婚姻与恋爱毫无关系，那么婚姻是为了什么，为了维持住“好看的姿态”所需要的物质和感情支持，以及那一点并不安全的安全感吗？
作者并没有给出回答。
我们只能透过小说人物的命运来一窥端倪：
子君的闺蜜唐晶，嫁给莫家谦，立刻抛下一切移民澳洲，当起了家庭主妇。她在给子君的信上说：
「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社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一方面想要把唐晶塑造得意气风发，另一方面却让她解甲归田，去走子君的老路。
子君的妹妹子群，曾经也是宣称要依靠自己的职业女性，最后嫁给（女主最看不起的）洋老头，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子君的老路；
子君自己，遇到了完美无缺的翟君，少了投入恋爱的热情，多了有枝可依的小女人得志：
「我之容光焕发，由一种胜利的快乐感觉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赏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托。」
在这个角度上，亦舒是敏锐而隽永的，何为婚姻何为爱情，为何婚姻为何爱情，直到三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争论不休。
04
《我的前半生》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在当时的环境下，能有这样的书写和思索，已算是难能可贵。
但时隔三十五年，仍然受到如此广泛的推崇，并依然被认为是“女性励志经典”，这就值得玩味了。
而剧版《我的前半生》，完美地再现了子君被扶持、被帮助、被领养的过程：先有闺蜜唐晶，从查小三、警告老公，带孩子，到面试、找工作、开车接送，乃至奉献男友全部包圆；
再到男主贺涵手把手传授经验、悉心调教，从工作到家人全方位帮她搞定。
这真算不得是原作黑。
别说《我的前半生》，就连时下的热剧，也极少塑造出意气风发、自尊自立、正面而讨人喜爱的职场女性形象。顶多只得一个安迪，唐晶算大半个。
我曾写过《人民的名义》剧评（女性名义的受伤：《人民的名义》中的女性们），里面唯一一个有望让观众喜欢的职场女性陆亦可，也一样饱受诟病。
至于其他大热的所谓大女主剧，近的《楚乔传》，远的《芈月传》《锦绣未央》等等，也不过是玛丽苏白莲花的变体。
几乎没有哪一个女主角的独立自强，经得起推敲。
我们不知道，更不接受，一个女人真正强大起来的样子。
究竟什么是独立？
我们今天许多人都在鼓吹女性独立的理由，常常是：
男人靠不住，靠自己才算数。
看啊，女性独立是多么无奈，多么哀怜的一件事。因为男人靠不住。
言下之意是不是说，假使男人靠得住，女性就不需要独立了？
是不是说，内心深处渴望的，还是那种菟丝子凌霄花式的自艾自怜：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从来没有谁告诉男人们独立的理由是：女人靠不住。
因为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没有退路。他们永远被告知：不独立，不成人。
不管男人靠不靠得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女人。
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在世界上找到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这种事情，不分性别。
借用女王C-CUP的话来说：
「轻松的、舒服的路，就是那条听起来艰难险阻的独立之路。你经济独立，你才会活的有底气；你人格独立，你不需要依附感情；你思想独立，你不会被别人的规则而洗脑。你不需要迎合、不需要伪装，你得到了无需感恩戴德，你失去了不必彷徨无助。」*
私以为，这比任何所谓“姿态好看”都重要。这是所有姿态里，最好看的姿态。
END.
参考资料：
*女王C-CUP 《看到伊能静和包文婧，你会思考婚姻对女人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