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莫忘寄诗行，凭君尺素解愁肠：钱起《送夏侯审校书东归》鉴赏

       

将行即离，渐行已远。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写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是情感的动物，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种情志活动伴随着人类整个生命旅程。我们为雨霁横贯苍穹的彩虹而惊喜，为战乱时节游子远征而忧思，为人类在大自然沧桑巨变时的无助而惊恐。从茹毛饮血时代开始，人类就开始以各种方式表现自己的情感，歌咏之，舞之蹈之。在心为情，发而为诗，或咏物怀古，或寄情山水田园，或描写征夫怨妇，或赠友送别，林林总总，蔚为大观。本文所鉴赏的唐钱起《送夏侯审校书东归》就是一首送别诗。

       一提起送别诗，我们耳畔响起无数佳词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们眼前绘出一幅幅场景，长亭、古道、渡口、江岸，或折枝相赠，或举杯惜别，或泪洒青衫。我们心中涌起各种情感：珍重，劝慰，勉励，怀念，跨越时空与诗人遥相共鸣。那么钱起的这首送别诗又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怎样的画卷，诉说了一腔怎样的情怀呢？我们先来阅读一下原文吧！

            送夏侯审校书东归

      楚乡飞鸟没，独与碧云还。

      破镜催归客，残阳见旧山。

      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

      傥寄相思字，愁人定解颜。

       钱起（722？—780年），字仲文，汉族，吴兴（今浙江湖州市）人，唐代诗人。早年数次赴试落第，唐天宝十年（751年）进士，大书法家怀素和尚之叔。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曾任考功郎中，故世称“钱考功”。代宗大历中为翰林学士。他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也是其中杰出者，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又与郎士元齐名，称“钱郎”，当时称为“前有沈宋，后有钱郎。”钱起诗作颇丰，以赠答送别之诗居多。

       诗作《送夏侯审校书东归》的题目一“送”一“归”就点名诗人要送友人夏侯归乡。在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古代，离别和送行的内涵要比现代重大得多。此一去，山高水长，音讯渺茫；此一别，相见无期，许是永决，所谓“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因此江淹在《别赋》中写到：“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分别时刻，“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白居易《南浦别》）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因此，一睹题目，我们即可预料一场悲伤。

       果然，首两句“楚乡飞鸟没，独与碧云还”为此次送别定下了孤独凄凉的基调。一“没”一“独”，寥寥两个字就写出了送别场景的孤寂，空旷。“楚乡飞鸟没”，屈原在《九章•哀郢》写到“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鸟飞得再远也要返回鸟巢，如今鸟儿都不见了，都回到故巢了，人也真是该返回故园了。而且这第一句不禁让人联想到刘长卿在送别诗《饯别王十一南游》中的诗句“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两首诗都已鸟喻旅人，一首诗中鸟归人未归，一首诗中，鸟儿就是那远行归家的游子，送行的人目力所及之处已不见归鸟，只有青山兀自不动，陪伴送行的人，但这陪伴恐怕只是一场空，徒劳无功，因为送行人的心思只在那远行的人（鸟）身上。那么“楚乡飞鸟没”一句就既实写了送别时刻的场景，也前瞻了友人像鸟一样飞走后送行人的孤寂，“南雁归时更寂寥”（纳兰性德《采桑子•九日》）。

       千山鸟飞绝，幸有云儿携。但是没有鸟飞，云纵碧也是孤苦，应了那句“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周邦彦《关河令•秋阴时晴向暝》）。云也是送别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例如“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高适《別董大》）；“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李白《渡荆门送别》）等等。而这首诗中，已没有了李白的宏大与豪迈，剩下的只是钱起与夏侯的清凄空寂。

       当诗进行到第三和第四句“破镜催归客，残阳见旧山”时，表现出了此诗与众不同的地方。纵观无数羁旅送别之诗，同时写友人惜别与佳人盼归的作品可谓寥寥无几。“破镜”写出佳人思夫万般孤寂惟对镜成双聊慰愁苦的情状，想必诗人在这里化用了杜牧的《破镜》一诗，“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杜牧《破镜》）“青楼挂明镜，临照不胜悲”，（刘希夷《揽镜》）夕阳再美好，青山再妖娆，在思妇眼中也只是残阳，只是旧山。一切景语皆情语，就像那流水落花总能成诗入梦，于是全诗的第五、六句就自然而然地溢出笔端：“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毫不突兀。这两句是诗人遥想好友归家后的情景。与家人团聚后，是不是常常与妻儿泛舟江边，流连花间，就像杜甫在《绝句漫兴九首》中描述的那样“杖藜徐步立芳洲”，看“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与妻子举案齐眉，卿卿我我，缠绵悱恻，她小轩窗，正梳妆，你“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杨衡《夷陵郡内叙别》）。一想到此情此景，诗人不禁担心友人会忘了自己，于是诗人在结尾处对朋友说：“傥寄相思字，愁人定解颜”。

      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会。“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山中送别》）天高水阔，山绵路远，再会之日虽期却不可期。每天事务忙碌，与身边亲朋把酒唱和，又有妻儿萦绕戏乐，你可会把我记得？这样的情怀也表现在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的诗句中。对朋友的思念是多情的、愁苦的、悠长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为伊消得人憔悴。诗人在友人将行未行之时就想到了自己未来对友人的相思之苦，因而嘱咐友人道：“傥寄相思字，愁人定解颜”。我的朋友啊，归乡莫忘寄诗行，远方有你的朋友要凭君尺素解愁肠啊！

       至此，诗人收笔目送远行人，直到友人在天地间变成飘渺的一个点，而这一点也终在那山回路转之处再也看不见，陪伴诗人的只是和他一样落寂的青山。挥手自兹去，菊花两地开，惟盼音书来，解我相思怀。

       ……

       唯有相思似春色。

你还没来，我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