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说到,随着周访和祖逖的先后离世,失去制衡的王敦终于登船扬帆,率领旌旗蔽空的舰队顺江而下,以清君侧为名扑向建康,走到半路上,原先答应与他一起东进的甘卓忽然改变主意,司马承也在湘州举起了讨伐叛逆的大旗。因为甘卓的出尔反尔和司马承的有力牵制,叛军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在半路上停留了将近两个月。时日迁移,眼看局势越来越不利,狂徒王敦决定孤注一掷,抛开身后的甘卓和司马承,全力冲向建康。
建康,号称虎踞龙盘之地,北、东、南三面环山,西临长江(长江在建康西侧折向东北),城内有秦淮河逶迤而过,把建康分为北城和南城两部分,北城是行政区,南城是居民区,秦淮河两岸主要是商业区,河上有二十四座浮桥和一座固定的朱雀桥。
孙吴时代的建康没有城墙,司马睿在位期间的建康也是如此。东晋建立初期,因为财政吃紧,司马睿没有大兴土木,依然沿用的是孙吴时代的宫殿,只是建立了宗庙社稷,以示自己是正统皇权的继承者。
秦淮河以北的行政区当中,太初宫和昭明宫是台城(就是宫殿区)的中心。太初宫原先是孙策的将军府,孙权称帝之后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昭明宫兴建于孙吴末代皇帝孙皓在位期间,规模比太初宫大一些;太初宫西侧是供帝王游乐的西苑;西苑和太初宫南部是太子所在的南宫;此外,在台城的西北角还设有储存粮草的仓城,为了便于在敌军兵临城下时能够及时把粮草运输到守军的阵地,孙吴帝国在仓城出口附近专门修建了仓巷,并在仓巷尽头开凿了直接连通秦淮河的运渎。
从南宫的南门,到台城的南门,再到秦淮河上的朱雀桥,这三点之间有一条名为朱雀大道的长街,长街两侧是帝国主要行政部门的官署。在秦淮河南岸、朱雀桥东侧的不远处就是乌衣巷,禁军的大本营就在巷子里,因为禁军的军服服色为乌(黑),所以此巷得名乌衣,同时,这里也是王家、谢家的府邸所在地。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王敦,司马睿主要把军队集结在三个地方,即周札驻守的石头城、戴渊镇守的朱雀桥,以及刘隗驻守的金城。
王敦是顺江而来,进攻建康最快的方式就是从长江与秦淮河的交汇处进入秦淮河,然后抢占朱雀桥,向位于秦淮河北岸的台城发动攻击。显而易见,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的石头城,以及连接建康南城与北城的朱雀桥,是必然会遭到攻击的两个据点,二者当中,石头城面临的危险又是最大的,金城离主战场比较远,则不一定会遭到敌军的攻击。
司马睿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刘隗、戴渊、周札这三个人当中,刘隗和戴渊是司马睿的心腹,周札与司马睿的关系比较疏远,司马睿安排他驻守石头城时,他想尽办法推脱,司马睿大为光火,暗示帝国的纪检部门——如果周札继续推三阻四,就弹劾他渎职。周札被逼无奈,只好上任。用这样一个人镇守石头城显然不可靠,由此来看,司马睿把石头城这么重要的一座要塞交给颟顸麻木的周札似乎很糊涂,识人不明,赶鸭子上架。但是我们得知道,司马睿即使再弱,也是个开国皇帝,要是没有过人之处,这个位置是坐不了的,况且南渡江东以来,他长期处于暗潮汹涌的政治漩涡当中,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我们能看出来周札不堪大用,他也能看出来,甚至比我们看得更清楚,他把周札安排在一线,把心腹戴渊和刘隗安排在二线,这种战术应该和田忌赛马是相似的。换而言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周札抱太大的期望,只是想利用周札拖住王敦,利用周家的私兵磨损王敦的兵力和士气,然后调集刘隗和戴渊率领生力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王敦起初并没有把石头城作为第一打击目标,而是打算先进攻刘隗镇守的金城。他的高参认为,金城的地势固然不如石头城险要,但是刘隗麾下死士众多,而且刘隗本人是个坚定的鹰派,如果先跟他交手,就算能打赢,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周札刻薄寡恩,贪婪吝啬,不得人心,部下都不愿意给他卖命,攻占石头城易如反掌,所以,不如先避开刘隗,把石头城作为首要攻击目标,一旦占领此地,金城的刘隗就会陷入被动。
先攻打金城,还是石头城?王敦在地图前没有思考多久,把剑尖指向了石头城。对于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做决定从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虽然有时候这样做失之轻率,但是有时候却也是一个优点。
正如王敦的高参所料,周札确实不得人心,此公家资巨万,急需士卒卖命时却舍不得花费一文犒军。石头城始建于孙吴时代,依山而建,城里的山墙上凿有石头仓,贮藏着许多粮草和武器,他却紧锁仓库,连兵器都舍不得发放,只发放给士卒一些残次品。所以,战斗刚刚打响,守军就落到了下风,周札眼看局势不妙,索性下令全军停止抵抗,开城投降。易守难攻的石头城就这样突然易手,王敦的兵力几乎没有遭到什么损失。
司马睿并没有对周札抱太大的期望,但他没料到周札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抛弃石头城。王敦的军队远道而来,刚刚登陆就匆匆投入战斗,如果能利用石头城拖住他们,这支军队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可是因为周札的贪婪和懦弱,叛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石头城,并利用城里的给养物资变成了一支士气如虹的新胜之师。
十年了,离别建康已经十年了。十年前,奉命攻打江州的华轶而离开建康的时候,他是司马睿倚重的柱石;十年之后的今天,故地重游,当年同舟共济的情分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兵戎相见的敌意。
作为帝国叱咤风云的人物,王敦知道自己的名字将来必然会在国史中占据一席之地,以自己目无尊长的做派,在国史里也必然不会得到好评,只是不畏人言的他一直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然而,当踌躇满志的他进入石头城之后,却忽然对千载之下的悠悠众口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敬畏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此以后,恐怕我再也不能留名青史了。”意思是,如今我做了欺君犯上的事,恐怕将来在史书里就只能被史官鞭挞了。
离石头城不远的建康城里,司马睿正因为石头城的失守而大发雷霆,命令刘隗、戴渊、王导、周顗等人全力以赴,猛攻王敦,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把石头城夺回来。王敦的兵力只有万人左右,但他的军队占据险要,又是久经阵仗考验的虎狼之师;中央军人多势众,但是缺乏实战经验。王敦并不怕朝着石头城扑过来的黑压压的敌军,对于他来说,消灭中央军只是个时间问题。然而在他的后方还有司马承与甘卓,南方还有正在赶往建康的陶侃,迟则生变,所以他不敢有丝毫拖延。为了迅速结束战争,他命令心腹沈充发动了一次叛乱,意图截断通往建康的运粮通道,迫使建康不战自乱。变故接二连三发生,司马睿方寸大乱,急忙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围剿沈充,可是这部分兵力还没有来得及到达会战地点,石头城的战斗就结束了——王敦攻势如风,短短几天里就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一击溃了中央军各部。之后,王敦本人坐镇石头城,派遣军队顺着秦淮河开赴建康,纵容士兵肆无忌惮地打砸抢杀。
站在人心惶惶的宫殿里,仰望着火光冲天的夜幕,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司马睿万念俱灰,在这次惨败的打击下,他一夜之间沧桑了很多,就像全无生气的行尸走肉。目光缓缓扫过大殿里一张张似远又近的面孔,他抚摸着御座惨然一笑,“王敦他不就是为了得到皇位吗?他要,朕让给他,何必荼毒百姓。”
作战的这几天里,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表明帝国正处于战时状态,他没有穿御衣,一直身着戎装。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里,他僵硬地脱下戎装,换上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所穿的朝服,然后派人给石头城的王敦传话,“如果你眼里还有朝廷,就马上退兵,不然我就离开建康,重回琅琊。”
劫掠的叛军离开了,留下了一座尸横遍地的废墟。对于飞扬跋扈的王敦,司马睿虽然恼怒不堪,但是叛军的离去也让他产生了一丝希望,因为这意味着还有谈判的余地,可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的。叛军撤离之后,经过痛苦而无奈的衡量,他决定派遣百官到石头城拜见王敦,试探一下王敦的底线何在。作为帝国的最高领袖,居然向一个地方军阀示弱,他知道这样做对威信有损,但是他顾不了这么多,反正已经因为战场上的惨败而威信扫地了,又何必在乎再低一次头呢?
事实上,王敦确实不想把事情做绝,可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屑于放低身段,司马睿派遣百官前来朝拜,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在刀枪如林的石头城里,一身戎装的王敦接见了昔日的同僚。对于站在面前的这些人,王敦并不陌生,多年以前,大家也曾有过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好时光,然而这只是从前,在如今的王敦眼里,面前这些人都可以归为一类——手下败将。
“若思(戴渊的字),前日你我曾有一战,今日你可还有余力?”
戴渊平静地说,“岂敢有余,只是力不足而已。”
“我做了这样的事,天下人怎么看我?”
“只看到表面的人,认为你是叛逆;明白你的内心的人,认为你是忠臣。”
戴渊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了解王敦的内心,并且把王敦视为忠臣。可是,在当时那种沉闷诡谲的气氛里,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未来的政局走势并不清楚,不知道王敦的用意究竟是清君侧,还是篡位,不然,大家就不会来石头城试探风向。既然谈不上了解王敦的企图何在,他也就不会认为王敦是忠臣。他是司马睿的臂膀,不可能不知道司马睿派遣大家来石头城的目的,之所以那样说,他其实是在替司马睿传话——你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的,如果到此为止,大家就难得糊涂,权当你真是为清君侧而来。
王敦迅速而敏锐地捕捉到了戴渊的弦外之音,闻言会心冷笑,“你可真会说话。”然后,他把傲慢的目光投向周顗,用一种冰冷得近似于残忍的口气说,“伯仁,你对不起我。”周顗不像戴渊那么委婉,毫不掩饰地回了一句,“你依仗武力犯上行凶,我作战不力,致使王师败绩,这就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
王敦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凡是与他做过对的,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戴渊和周顗在战场上跟他交过手,在此时的他看来,戴、周二人已经是垂死之人,戴渊的话说得委婉难以使他心情愉悦,周顗的话说得强硬他也不以为意。如果说接见百官当天有什么事让他不愉快,那就是没有在百官当中看到刘隗的身影。——石头城之战结束之后,司马睿料到睚眦必报的王敦绝不会放过刘隗,所以在战斗结束当天就泣别刘隗,让他和另外几个心腹都各自逃命了。王敦耳目众多,不久就知道了这一切,迅速派遣杀手尾随追击,只是这种报仇方式不够痛快,不能当面羞辱刘隗一番再把他送上刑场未免有些扫兴。
回到石头城,周顗进宫汇报了今日拜见王敦的全过程。在司马睿看来,王敦既没有进攻宫城,也没有难为今天去拜见他的大臣,这说明事情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周顗的看法与此相同,认为王敦似乎并没有颠覆皇位的意图,但他认为一场政治清洗运动正在酝酿之中,他自己,以及另外一些曾经站在王敦对立面的人,十有八九将会成为清洗运动的牺牲品。
如今的朝堂上能倚重的也就是戴渊和周顗了,如果他们被王敦除掉,司马睿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为了阻止王敦发动政治清洗,也为了保住皇位,司马睿决定再一次向王敦低头,派人带着诏书到石头城册封王敦为丞相。当初为了击败王敦,司马睿曾经发布诏令,声称谁能杀死王敦,官封五千户侯。作为对司马睿的回击和羞辱,睚眦必报的王敦拒绝接受诏令,但是自封丞相、万户侯。
随后,政治清洗开始了。碍于戴渊和周顗在政坛上的声望,王敦动手之前有些顾忌,事先征询了王导的意见。
“若思和伯仁深得人望,让他们入居中枢,总摄机要,你认为如何?”
王导默然不语。
“把他们贬职吧?”
王导沉默以对。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了他们。”
王导依然无言。
王敦心知肚明地一笑。兄弟之间这么有默契的情况可并不多见。
不久,王敦派遣士兵闯入宫中,强行将周顗和戴渊押往石头城附近的乱石滩上处决。囚车经过太庙的时候,周顗大喊,“乱贼王敦,颠覆朝廷,诛杀忠良,神明有知,请诛此贼!”凶狠的大兵以长戟刺其口,血流如注,周顗依然骂声不绝。在周顗和戴渊被处死的同时,王敦派去追击司马睿心腹的杀手也回到了石头城——刘隗跑得快,逃到了石勒的后赵帝国,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愤怒、恐惧、惊骇、无奈......交织成了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司马睿的心头游弋着,他不敢公然对王敦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能暗中派人除掉那些杀死他的心腹的杀手以解心头之恨。
周顗和戴渊被处决之后,王导再一次来到了石头城,随后,王彬(王敦的堂弟)也来了。王彬是乘船而来,上岸之后先到乱石滩上哭祭周顗,然后才入城见王敦。王敦见他容色悲哀,双眼红肿,问他为何而哭。
王彬说,“刚去祭拜伯仁。”
王敦说,“伯仁是自己找死,况且他一直把你当成普通人看待,你为他哭什么?”
“伯仁宅心仁厚,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对他下毒手,所以我为他惋惜。”说着,王彬声泪俱下地痛责王敦,“哥哥你兴兵犯上,残杀忠良,图谋不轨,我们家族将来都会因为你灭门!”
王敦狂怒,“你是疯了吗?怕不怕我杀了你!”
王导赶快出来打圆场,让王彬跪下赔罪,王彬对王导也没有好脸色,冷冷地说,“从得了足疾之后,我就再也不行跪拜之礼,连天子我都不跪,凭什么给他(王敦)下跪!”
王敦怒道,“脚疼总比脖子疼好吧!”
王彬冷笑,拂袖而去。虽然身后这两个人是东晋帝国最有权势的两条大鳄,但是对于王彬而言,与在乱石滩上身首分离的周顗相比,王敦、王导和他们的权势简直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