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我第一次考研没有成功,在一家医院做行政工作。中午的阳光穿透了窗玻璃打在墙上,我听到一向冷峻寡言的副院长林伟在门外走廊上和人在抽烟。
“大多数人啊,要么有德无才,要么有才无德,用人其实就是用好有德无才的人和有才无德的人,有德又有才的,那就是圣人了……”
走廊里烟雾缭绕,两个人都面目模糊,我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就是这句话了。
二、
心理咨询师和心理治疗的稀缺,并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在德国,患者和心理治疗师见一面要排队13周,在美国大量小城市和乡村的强迫症患者都无法得到有效的治疗。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比如心理治疗师的成材周期长而且薪水不高,那么全球稀缺的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个行业强制要求心理治疗师有德也有才,行业内的说法就是“技术和伦理是两个翅膀,缺了任何一个都飞不起来”,也许在其他行业里,管理学可以来调动有德无才和有才无德的人相互协作,但你完全不可能想象一个有德无才的心理治疗师和有才无德的心理治疗师要怎么对患者开展工作。
三、
我是才华稀薄的人,在屈指可数的优点之中,唯有“爱才”这项是最珍贵的。(当然这里指的是有德又有才的人)
十几岁的时候,我有时会捧着书就流下眼泪,我第一个追问自己的问题是,那些如珍宝一样稀少的人才,为什么没能得到这个世界温暖的对待?我第二个追问自己的问题是,那些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他们的才华为什么没有帮助他们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正确的选择而免受浩劫,让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
也许在那时,我从心底相信第一等智慧,就变成了一种抵挡灾厄脱离困境,保护自己和保护家人的力量。在大学期间我练习一项古老的技艺——辩论,而之后才转向了心理学中一个艰深领域——临床心理学。
四、
世间怜香惜玉的人多,怜才惜才的人少。
有德有才之人的致命问题是,他们太聪明,以至于不容易蛊惑和操控;他们也太有原则,以至于不容易收买和拉拢,他们太有独立人格,他们也太傲气,以至于他们挡了别人的道,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己却浑然不知。
也许是身为大学老师,我接触到的人才要比别人要多许多,有医学的、有教育的、有法律的、有媒体的、有从商的……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拉一个清单,偶尔的时候也会看到他们走得困难,就会给他们提供一点点帮助——当然我知道,没人可以用爱意去拥有富士山,他们是不是领情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他们为这个世界努力解决问题,那么也理应得到这个世界的一点回应吧。
五、
地球所在的太阳系,位于猎户座悬臂的外侧,这里的恒星非常稀疏,在这个繁华与荒凉的边缘,孕育出了我们这样的高级文明,银河系的中心像是车水马龙的中心城区,按照推算那里的高级文明数量密集,而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中国古代的文化人,经常像钟摆一样在繁华与荒凉之间来回摇摆。寒门苦读,一朝入仕,干了几年又被大气氛恶心得不行,再度归隐山林。甚至整个家族的好几代人,也重复着“出仕—归隐—再出仕—再归隐”的节律。一代人耍脾气归隐山林,下一代人穷得实在不行了,又得乖乖入朝当官。
但是也有例外,在繁华与荒凉的分界线上有一个微妙的平衡,那就是选择当一名医生,一副纸笔,一枚脉枕,在自己在家里行医,既能够保持独立人格和傲气,也能够持续地贡献价值,虽然不能发财,但也能有收入保持体面的生活。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六、
这个时代的医生,已经慢慢变成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系统上的一个组件,逐渐失去了独立性,而现在站在这个平衡点上的是心理治疗师。
心理治疗师虽然也依赖合作,也依赖督导,但却是当今世界上极少数能够单兵作战,甚至以一己之力改变另外一个人命运的职业,所谓的“两把椅子就能治病”,单人占有生产资料,对“系统”的依赖性极少。
最让我喜欢的是,心理治疗师不会离社会太远,也不能入世太深,需要保持一种疏离和反省的视角,刻意地对这个世界保持着观察距离。心理治疗师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也没有救世主,能够保护自己、能够帮助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新年到了,升官发财的目标终将在人们内心中渐渐淡去,有人喜欢繁华,有人独守荒凉,我们接受了自己才能上的局限,我们也为坚守原则付出过代价,重逢后互道一句“你一点都没变”,已经是最大的褒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