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窗外那片湖,多像一张床……这张床一定很柔软很温暖……哪怕我永久地睡在上面,也是不会孤独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目光潋滟靥如花,手却冰凉地在他的胸口游移,让他联想到医生用的手术刀。
“没有我,你是不是活不下去?”分手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回去。再沉重的包袱也不过如此,就象身裹棉袄躺在浴缸里浸泡,过程还能忍受,一起身却不堪其负。
她斜斜地背靠窗口。四月的风拂乱了那一头长发,她任凭苍白的面颊被包裹其中。“吻我。”她要求。他应允。随即他的唇碰上她的唇,冰凉凉,他才记起是深夜。
弹指光阴飞似电,已整整五年,薄命怜卿甘作妾——想到这里,他也自责。
“我不可能离婚!”纵使枕席间她扭摆如蛇,各种小花样魅惑得他冲动如兽,在她提出破坏相处规定的要求时,他永远都会恢复理智,扔出这六个字。
这是一对情人,关系只能定义为情人的两个人。
“情人就是专门偷情的人。”云散雨歇,她为他点上一根烟。当他满足地将一口烟雾喷在她脸上,她故意刺激他。他果然迅速穿衣离开,她坐在床上放声大笑。回音在物品琳琅的房间里产生。她疑是幻觉,又释然,这房子太空了,只有她自己是活物。
叹口气,她用毛毯将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蜷缩着去睡。无奈太阳穴似被千根银针扎着,翻来覆去良久,忽发现,枕头早成盛泪的容器。
“有没有一种爱叫做‘卑微’?”她默默问着。
“没有!”QQ上,另一个“他”回答道。
她苦笑,讲述她与他邂逅——相识——心动——情萌——追随——结合的经过,不增半点渲染和夸张,已让对面的“他”唏嘘不已,发来一个挥泪的自定义表情。
“可怜造化弄人,你们没有早一步,偏偏晚一步的爱上。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他”发来的字让她焦躁的情绪舒缓了点,随后看到的信息又让她的心情潮湿如窗外的雨:“但这是一场不道德的爱情,你和他都对一个无辜的女人犯下了罪。”
她合上笔记本,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接不到令她解脱的药,只有满满一捧泪——天到底在可怜谁?
五年前暑假,在戏剧学院读书的她为凑学费答应做他的模特,只为了区区的几百元。她垂首颤手,去解衬衫上一个个的扣子,偏偏久解不完。他还是未得志的画家,没看到一百也看过几十个女人赤裸的身体。最初认为她是故作矫情,于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却像火焰灼伤了她。她牙一咬,只裹着一幅轻薄的白纱,站在他身前,摆出了他要求的姿势。他一愣,望着她腮上的泪珠慢慢滑到颈中,又流落到胸房,眼前瞬间出现了水乡景色:田田荷叶的湖湾、乌檐木墙的故宅、纯朴简单的乡亲……他握着画笔在画板上勾勒、涂改、润色、加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皮肤、她的发丝、她的体型都激发了他灵感的产生。他完成了他第一副震惊画坛的杰作:《水妖》。画中的她是拥有水般轻柔、水般清澈的小精灵,不属于这物欲横流、信仰渐丧的红尘世界,只存在他记忆里的那片净土。
随后,她成为他唯一的模特,一次次在他的画室里轻解罗裳,成为他笔下幽怨的丁香、风情的维纳斯、高贵的中世纪公主、冷艳的离魂倩女。不知是她的美成就了他的画,还是他的画成就了她的美。他二人都不必再为生计担忧,各自都迎来了事业上的春天。
他的名字开始在画坛里占据一席之位,他的画被送去国外参赛,得了几个奖,被书画界的人写了几篇叫好的评论,卖了不菲的价钱,已被世人公认。
她的身影开始在摄影界留下一抹芳踪,大学校园已经留不住这只凤凰,杂志社找她当平面模特,娱乐圈也放出话来想与她合作,演艺圈的大门也在一点一点打开。
在一个春风喝醉了的夜晚,她来到他家,两人在烛影摇红中把酒庆贺彼此的成就。随后,她漫不经心地放了一张家乡的吴曲唱片,在软软黏黏的声调中起舞。那婷婷袅袅的身段逐渐在他眼中幻化成一个柔软又媚惑的曲线。他笑着上前捕捉这根线条,忽然发现对方是赤裸的,还紧紧缠绕着他。他脑子里“轰”一声,视野变得模糊。当触碰变成了爱抚,当热吻代替了拥抱。天与地都塌陷了,两个人只会疯狂的索取和付出。这一晚上,他与她时而飞上天堂,时而坠入沼泽。
次日,他睁开双眼,迎面就是她火热的香吻。
“不,我大你十岁,我告诉过你我早有家世。”他心慌意乱解释着、道歉着、悔恨着。
她镇定宁静,笑容淡淡的望着他:“我知道——可你昨晚上在我耳边说过的话,不知你忘记了吗?”
他无地自容地背过身去,她上前一把环住他的臂膀,身上散发的香味像细细的小蛇,游走在他的脖颈,激起了一层白白的小疙瘩:“你昨天晚上说的‘我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无法回答,感到太阳穴附近在阵阵眩晕。她的话让这眩晕带着甘蔗般的清甜:“只要你对我说一句,那些‘我爱你’的话都是假的,我就离开你……”
“是真的,全是真的。”
她听了,满足的笑。
一个女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她爱的男人爱不爱她——年少时的她,见识止于此。
他为她买了一栋临湖别墅。他说这样方便他回忆故乡。
她不喜欢这湖,她更不喜欢他去怀念家乡,他的妻还有他的儿子都在那个她眼中贫瘠、苍老的家乡。
她发现他逐渐变得霸道,不允许她接拍暴露尺度过宽的广告。他又要她尽量多呆在自己身边。一个才出道的模特,本身潜力无限,前途一片光明。只因为习惯了对爱人痴痴相随,言听计从。不到一年,她的市场就难再开拓发展。两年过后,她和许多艺人一样,从明星变成了流星。
转眼间,就是五年。
五年的作用不但是每个人生理的进一步成熟,心理也发生了改变。
他不再画了,改去经商,并且做得很成功。
她依旧美丽,照样动人,还是昔日窈窕精致的“水妖”。
他忙于应酬,深夜未归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渐渐习惯,并学会打发时间。耻于自己身为情人和过气艺人的角色,她宁肯多呆在家里上网,也不愿出去面对他人的眼光。
“你不应该受束缚,出去走走,不要爱得太过卑微。”网络上的“他”再一次劝她。
她一直读“他”发在BBS上的文字,那些午夜里令她读后流泪感动的爱情故事,认定“他”是一个历尽情场风云,冷暖自知的才子。她缓缓叙述着自己与画家的情感历程,已不止一遍,却不自知。“他”耐心地听着。不时提醒她注意身体,天凉加衣、雨夜关窗。
“感情的事怎能由得了自己,如你推崇的张爱玲,如此精明冷静,不也卑微着去维持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吗?”她说完这句,一阵恶心袭来,冲到卫生间就是一阵呕吐,胃里那些酸水刺激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心是欢喜的,她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想就是幸福吧。”她欣然说着,电脑屏幕旁的音箱处却发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什么时候告诉他?”“他”问。
她回答不出。掰指算算,他有一段日子都没来了。她拨他的电话,要么不通要么无人接听;她给他发短信,都石沉大海。她急了,一遍一遍重复,终于收到了他的回复:“我后天回家吃饭。”
家——看到这个字眼,她开心的笑。随后又是跑到马桶旁去吐。
他回来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让她微生不安。
“几个月了?”他喷出一口烟,问。
“两个月。”她扭着腰走过去,坐在他大腿上,神情半嗔半喜:“你再不来,回头都认不出我了。”
他推开水杯,皱眉盯着她的腰腹,许久。
“真是我的吗?”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泼到脚。
她跳起来,肩头颤抖:“你、你……”她苍白的脸色和放大的瞳孔吓到了他,他上前搂住她:“好了,我相信这是我的孩子。可是,宝贝,做掉他好吗?”
她冰冷的目光中,折射出一种绝望之意:“给我一个理由。”
“我要不起他,我不可能离婚……”他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瞪着她,她眼里渐渐有了泪。
“你不做就分手!”短截果断的六个字,无啻晴天霹雳炸响在她头顶。
他重重关门,带摔门。留下她一人跪在地毯上大放悲声。
难道她注定要做一个卑微的情人,情人是否就是有情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她决定去见他的妻子。她托人打听到了那个女人的所在。惊异,原来她的对手早就被接到了这所城市里,他的儿子,已上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学。
她去约见他的妻子。对方一口答应。
这对情敌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细细打量彼此。
她心下暗笑那女人的衣着过时,姿色平庸。即使为负气化了妆,可惜厚厚的脂粉掩不住那松弛了的皮肤。她高傲地拿肚里骨肉来要求那个女人撤退。
女人冷笑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可惜你不是他的最后一个。”
她甩出一张照片,是他搂着一个妙龄少女的丑态。她深吸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懂爱啊情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20岁就结了婚。他为了出人头地,一直留在城市里打拼,我王宝钏一样苦守寒窑给他爹妈养老送终。因为爱他,我太了解他热情如火的本性,所以对那些破事睁只眼闭只眼,谁让我不能陪在男人身边呢,可你能做到我这一步吗?”女人的一席话轻轻巧巧打败了她。
做手术前,她犹豫不绝,便上QQ询问“他”。
“他”坚决支持,她苦笑:“那你陪我。”
“他”考虑片刻,答应。
她在医院门口见到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非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朝气蓬勃,衣着简洁,原来是个正在读书的高三学生。
她摇头。“他”羞涩地笑:“我写的小说都是编的,但我计划把你的故事写成一个长篇,名字就叫《水妖》。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神秘。”
她回头望天,阴郁得快要下雨了。老天又要为她哭泣吗——她终于明白了情人的定义:情人是误解了真爱遭遇了负情的人。谁让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卑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