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上学的时候,有个学期啥也没干,学了整整一学期的《文心雕龙》,导师那干瘪的小老头没事儿就拿着个超大号的茶杯一边滋溜滋溜喝茶水,一边冲着我们感慨当今文论发展的尴尬。刘勰文论的精妙如今基本上已经还给课本了,但老头子的那些段子却不时想起,在这样一个“叫兽和女学生”的故事满天飞的时代,现在想想那个一辈子不争名、不逐利、不旅游、不逛街,只知道整天趴在线装书堆里的老教授,觉得还是很可爱的。老头儿有一回说,现在的文艺评论比以前多了去了,但却是中国文论发展的低谷,因为没人明白文本和评论两者的关系了,那是一个“风筝的关系”。于是,我们都频频点头,做恍然大悟状,然后老头突然爆发:“你们懂个屁!还点头?你们以为评论是风筝昂?评论其实是那根连着风筝的线!”
确实,文论更应该是链接文本和受众的桥梁,是一种映射的关系,而不应该将评论的地位错置于其他位置。这里就涉及到所有文艺评论的一个核心的问题,评论到底和文本应该是什么关系,怎样的评论才是一份合格甚至优秀的评论。尤其是当下的时代,文艺的范围被极度扩展,广义文本的形式也不再限于文字、绘画、雕塑等传统形式的时候,对评论核心问题的解答和理解,将直接影响着整个人类艺术追求的走向。这种情况在当下的电影评论界显得尤为突出,由于中国电影市场的持续火爆,电影业已经不仅仅是“娱乐圈”那样简单,其已经成为一种兼具资本运作、规模营销等于一体的文化产业。那么,影评作为“第七艺术”的紧密连接者,到底应该以何样的姿态或者说标准履行好自己的文论责任,这对于当下的影评界和电影业都有着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正是在这个意义下,宾大英文系教授、电影学研究主任蒂莫西•J•科里根的《如何写影评》就显出某种我们急需的必要性。这本已经再版八次的影评写作指导书之所以在美国十分畅销,盖因美国电影业特别是影评业极为发达,电影观众、电影学院的学生以及电影爱好者都对影评有着极大的热情和需求,更多的原因也许还在于这本书的内容和其背后的文论思想。蒂莫西•J•科里根并未撰写一部曲高和寡的电影专著,而是从最基础的影评知识的普及起步,介绍类型、作者论、意识形态、形式主义等影评方法,为读者提供必要的观察角度和专业术语,特别是很实在的写作技巧,比如观影笔记、搜集资料、开头、下结论、找论据、遣词造句、修改润色等细节如何去掌控,甚至还补充了研究材料、网站索引、延伸阅读的查阅方向。
毫无疑问,《如何写影评》是一本平实质朴的写作工具书,是一本很柔和的影评教材。然而,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作为资深影评人和电影研究者的蒂莫西•J•科里根当然深谙文论与文本之间那种介入和跳出的关系,他当然不会将自己的文论思想和取向直白地告诉读者,他会如电影般通过渗透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传递给受众,而这也是电影成为“第七艺术”的最重要理由——艺术必须具备一种隔离感和含蓄性。也许,很多人在阅读《如何写影评》的过程中,会将“如何写”作为这本书的核心要义,蒂莫西•J•科里根也确实在“中规中矩”地履行着这样的文本输出,然而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其中对于核心和根本性问题的解读。比如,电影评论需要什么样的人介入,电影研究者李迅在序中给出的答案其实也是蒂莫西•J•科里根所渗透的内容,即“本书对入门读者只设定了一个条件,即:爱看电影”。
这个似乎过于简单的答案却关系到影评或者文艺评论最核心的部分之一:哪怕我们只将文艺评论比作风筝的线,但评论行为本身却仍然是一个放风筝的过程,如果一个根本就不爱放风筝的人去进行这样的活动,那么其手中线的状态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个问题将影响到整个影评写作的全过程,一个爱看电影的人将用极大的热情去拥抱“第七艺术”,他的评论建立在一种热爱的前提下,他自然会去观看很多电影,那将是更为厚重的土壤,也是影评应该具备的必要条件。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所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蒂莫西•J•科里根在《如何写影评》中反复提到一个影评的基本写作方法——“比较法”,这个“比较”是对同类影片不同风格、技法、主题等的比较,即“随着你看的影片越来越多,你对相似性和差异性的敏感度越来越强”,那么你自然会“注意到电影中的哪些元素使你产生了陌生或困惑的感觉”,于是你将“注意到哪些元素一直在强调某一观点”,而这将是一篇影评从百分之九十的观后感之类的评论中脱颖而出的理由,因为这已经迈向了专业的影评之路。
诚然,我们并非要人为设置文艺评论的门槛,事实上,广义的文艺评论没有任何门槛,“感知”是所有文论的起点。但这绝不是说包括影评在内的文艺评论就应该仅仅止步于“感知”的层面,既然因为热爱电影而想更好地评论电影,那么从“感知”层面出发再进入到更高层面,就是每个爱电影的人士可以接受和渴望的。否则,蒂莫西•J•科里根亦不必从六个角度耐心地为读者介绍评写电影的方法,这其实是带着读者从最初的“感知”阶段平顺地过渡到“解构”阶段。说白了,“评写电影的六种方法”完全可以看作是六种“解构”电影的角度,我们既可以从电影史的角度分析20世纪30年代和70年代电影中不同布景的使用,也可以从形式主义种类的角度分析一部电影的风格和结构,或者叙事技巧和 场面调度是如何在电影中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的。
当然,这里的“解构”采用的是与解构主义相对不同的概念,是最基本的所指。这种“解构”是以专业的电影知识为指引,去发现以往观影过程中只能“感知”却未曾进一步思考的内容,类似于拆分之后的新发现。例如,当我们学习了关于剪辑策略和镜头间的关系时,我们自然会思考或者意识到每部影片的用法和差异,在影片《最卑贱的人》中,看门人经常与转动的门的画面相连,两者之间的联系预示了此人好运的结束。而在《2001太空漫游》中,史前猿猴将一根骨头抛向太空,接着这根骨头变成了太空飞船,在这场有名的电影动作顺接中,平行对照的行为或动作的剪辑拼接,把人类数千年来暴力征服的发展史明确化了。
更为重要的是,“解构”还象征着一种“解构的精神”,即独立的思考、去中心化和去权威化,这也是蒂莫西•J•科里根在《如何写影评》中着重强调的。我们需要注意一个细节,在这本书的核心部分中,蒂莫西•J•科里根将影评写作的过程总结为“想•看•写”,这不仅是说在观影之前需要准备好相关的问题,比如问问自己什么是自己最感兴趣或最了解的艺术形式。更关键的是,蒂莫西•J•科里根实际上在隐晦地影响着读者,让其明白“想”在一篇影评的创作中是第一顺位的,他指出一篇影评的根本所在:“检验一个主题是如何通过艺术、技术和商业的共同作用而产生了特定的含义”,继而指出了作为文论的一种——影评最可宝贵的精神所在——“自始至终,要保持质疑的心理”。
正因此,影评不是也不应该是水军摇旗呐喊的磬钵铙,不是也不应该是影评人违心牟利的敲门砖,而应是人类对于“第七艺术”的深深尊崇,这种尊崇需要“质疑的心理”,需要独立的思考、去中心化和去权威化。所以,一位优秀的影评人一定是充满着“解构精神”的电影热爱者,比如作为全美最富盛名的影评人罗杰•埃伯特,他是第一个通过写影评拿到普利策奖的影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星光大道留下星星的影评人,还曾被《福布斯》评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但是,罗杰•埃伯特的一生从未屈服过任何“庞大势力”,哪怕再厉害的巨头也无法让他做出丝毫违心的妥协。罗杰•埃伯特就像所有真正热爱电影的人一样,一生就是乐此不疲地观影,孜孜不倦地写评,7000多篇影评的惊人数量和桀骜不驯的操守,改变了许多人对电影的看法,其中包括导演、编剧、制作人和演员,更不用说他无数平台中粗略统计已经过亿的粉丝。
这其实与蒂莫西•J•科里根对于影评“解构精神”的认识不谋而合。正是因为我们在创作影评的过程中要保持这种充满着崇敬和爱的“质疑的心理”,所以蒂莫西•J•科里根借用导演兼评论家弗朗索瓦•特吕弗的话说出自己的观点:“不要将自己的感情融入你的评论中,在作评论的时候,你应该至少要试图记住你的目的……吸引人的并不是公开声称某部电影的好坏,而是要解释为什么”。而这也是影评写作本身的乐趣所在,正如2009年执导《狂怒》的电影人萨莉•波特所说:“记住有一种乐趣来自分析、探索和思考”。然而,这并不是电影评论的终点,在“感知”和“解构”之后,更优秀的影评将实现一种“升华”。按照张良丛教授在《从解构到建构——后现代思想和理论的系谱研究》的提法,影评中的“解构”应该是一种与“建构”紧密结合的概念,这是作为文本映射的文论必然带来的反映射,人们将通过优秀的文论反过来提升艺术对群体的感染力,就像金圣叹之于《水浒传》,脂砚斋之于《红楼梦》。
别林斯基说:“批评是运动着的美学,其观点也表达了批评类似于工具的本性,其存在于文学批评的实践性品格之中,且要通过实践彰显出来。”这个“实践”就是一个借由文本彼岸的文论实现文本与受众进一步交流以至升华的过程,艺术的价值绝不仅仅只局限于创造,更在于感知、解构和扬励。比如,《英国戏剧史》所载莎士比亚戏剧一开始只是在乡村戏班子里巡回演出,由于其受众数量少,演出范围窄,开始时候的莎士比亚戏剧举步维艰,人类差点儿就错失了一件艺术瑰宝。正是当时评论家们的发现和荐举,使其名声一步步传播开来,也引导着更多人能够尽量站在较为专业的戏剧欣赏角度接受莎士比亚戏剧的“另类”,于是,莎士比亚戏剧和关于莎士比亚的文论共同实现了一种“升华”。
所以,蒂莫西•J•科里根的《如何写影评》将这种“升华”看作是一种“乐趣”,不仅是对于“第七艺术”而言,也包括所有热爱电影的人们,“评写电影会让我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享受观影的愉悦。如果说,看电影、理解电影是我们观影的乐趣之一,评写和解释应当是另一种令人激动的享受”。艺术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的建构,而任何精神建构在本质上都是人的情感和思想相互碰撞和交融的系统,包括影评在内的文论当然包含在这个系统当中,都是一种富于独立思想和艺术价值的创造性劳动。可以这样说,真正的影评就是“第七艺术”的一部分,只不过如果电影是此岸的艺术,那么影评更像是映射在彼岸的花朵。最后,想对那个可敬可爱的干巴老头儿说:
师父,不管是不是摇曳的风筝线,文论没有死,也不会死,因为它是人类辉煌艺术的彼岸花。
此岸不灭,彼岸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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