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6月30日在巴黎逝世,享年89岁。她不仅是广受尊重的著名政治家和女性权利捍卫者,也是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1974年,西蒙娜在出任卫生部长时,曾顶住保守派巨大压力推动立法,允许女性合法堕胎,成就法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西蒙娜在出版的著作《一生》中,讲述了这几段不平凡的经历。
法国家喻户晓的政坛传奇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一直是法国女性勇敢抗争的精神代表:她身不由主地卷入人性最黑暗的漩涡,在事后收拾残破的身心,用生命力展现什么是普通人的“不服从”。
原名西蒙娜·雅各布(Simone Jacob)的西蒙娜·薇依于1927年7月13日出生于法国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安德烈是荣获“罗马大奖”的知名建筑师。西蒙娜在回忆录中写道,在父亲看来连接雅各布家族与犹太群体的纽带,是文化传统而不是宗教信仰——父亲始终坚信,犹太人因热爱阅读、思考、写作而成为了“神选的子民”。
1943年4月13日,曾逃往尼斯避难的雅各布家族最终还是被推上了运送牲畜的火车:不满16岁的西蒙娜和家人在经历了2天2夜的饥饿、惶恐、羞辱后,抵达了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西蒙娜谎称自己已成年,暂时逃过了与家人分离的一劫。和千千万万犹太囚徒一样,这个少女左臂上被刺上代码,成为集中营苦役犯。其实,早在被推上车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被剥夺了人的身份,堕为原始动物。
劳役期间,对那些担心亲属命运犯人的问询,监察员只会随手一指火葬场飘出的烟雾。西蒙娜写道,“我们当时实在不解。我们无法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几十米外发生的一切对我们是如此难以想象,以至于我们的头脑无法处理这一讯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超过40万匈牙利犹太人在少女惊恐的注视下被送入毒气室。
9个月后,他们和其他4万多名囚犯一同在严寒中步行70公里,再次被堆上了前往伯根-贝尔森集中营的火车。之后,囚徒们继续忍饥挨饿走了8天:“当我们经过布拉格时,当地居民被我们这堆活死人的模样吓坏了,纷纷从窗口扔下面包”。千辛万苦到达后,这些人的结局早已举世皆知——咽下漫长的苦役和匮乏,带着早已混沌的心智与污秽孱弱的身体坠入深渊。
在战争即将结束的节点,母亲死于伤寒,父亲和哥哥被送走,音讯全无。23年后的一天,时任健康部长的西蒙尼会见了塞尔日·克拉斯费尔德(Serge Klarsfeld)。后者刚刚出版了被法国驱逐出境犹太人的纪念名册,其中记录了76000名被驱逐犹太人姓名、驱逐日期和出生地点。那一天,西蒙娜才得知父亲和哥哥被73号车带到立陶宛,之后部分人被运往爱沙尼亚。在73号车878位“乘客”中,只有23人幸存。无人知晓父亲和哥哥在何处死去。
战争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西蒙娜只能躺在地上入睡。即使确信摆脱了危险,被人触碰、甚至多看一眼,她都倍感煎熬。
女强人不好当
但西蒙娜终究是一位果敢的女性,迅速投身到行动中:大屠杀夺走了家人,她自己重建了一个小家庭;丈夫希望妻子像大多数已婚女性那样成为贤内助,但西蒙娜坚持选择工作;虽然被不少男同僚无视,她始终坚持参政。谈到自己的选择,西蒙娜说道:“我从未想过不工作的可能性。妈妈当年不得不放弃化学研究,但她从小教导我,一定要有工作”。
照料孩子、投身政治,她每一样都做得很卖力,似乎是想在从未真正摆脱的死亡阴影前,极力摆出不驯服的挑战姿态。女强人不好当,儿子Pierre-François回忆道,“妈妈中午会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有时候实在来不及,我们经常直接在公交车站吃饭!”西蒙娜在回忆录中“忏悔”道,“要想完成工作,女上级常常需要挑剔、霸道些。我想也许妈妈会有些失望,她希望我是一个谦和、坚定的人,但我的确不够温和”。
无论如何,她还是成为了第一位女性法国高等司法委员会秘书长,并经过层层筛选,被希拉克委以重任,成为首个女性卫生部长。
“我们生活在一个僵化的社会”
1974年11月26日,面对男性占大多数席位的众议院,捍卫女性流产合法化这个惊人提案的西蒙娜,表现出超脱的镇定和果敢的气质:
“我们不能对每年30万次非法流产视而不见:这个国家的女性不得不借助于此类藐视法律、并给她们带来侮辱、身体与精神创伤的手段。 [...] 我不属于那些对社会变化感到恐惧的人。年轻一代常常给我们带来惊喜,就连我们自己也一直以不同的方式抚养下一代。青春是勇敢、热情和具有牺牲精神的。让我们信任它,以捍卫它的最高价值。”
她的发言震撼了全场,同时也激怒了一些极端的代表,3天的讨论和表决竟成为对西蒙娜个人明目张胆的辱骂和人身攻击。一些反对者对她强调,她该回到孩子身边去。一些无知无畏的议员甚至称西蒙娜就是纳粹。
我们在今天,实在很难想象当时争论的暴力程度。经过3天论战,西蒙娜得到了希拉克的支持,并获得了多数票通过法案(该法案以西蒙娜姓氏命名):法国女性终于拥有合法流产权,不必再因此承受家庭的悲剧。
西蒙娜因此名声大噪。一次访问中,她被邀请到建筑工地参观,拿起了铲子自然地比划了几下。一些在场的官员还微微劝阻,认为该举动与她高级政坛人物身份不符。谁知西蒙娜喃喃自语道:“我能行,这是我在集中营里的工作”。
这句简短的话语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兴趣。从这时开始,人们才意识到西蒙娜曾遭受的痛苦。
“我现在能喘口气了”
顶住压力走出去,这似乎是西蒙娜的惯常应对方法。这样一位坚强、刚烈的女性在从政之后,越来越成为20世纪法国人民的精神支柱。
西蒙娜成为大屠杀纪念基金会的名誉主席。1995年,希拉克作出了迈向“真理”的一步:在一次纪念活动上,这位法国前总统首次承认了法国充当纳粹帮凶、驱逐犹太人的不光彩角色。西蒙娜写道,“我终于能喘口气了。即使伤害无法挽回,我们的国家终于能正视自己的历史。”
“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
在往后的日子里,Simone越来越多的参与到欧洲重要政治活动中,从卫生部长,到当选为首位欧洲中议会主席,到最终获得法国学院颁发的最高荣誉“Racine de France”,加入了“不朽者”的行列。
几年后,已经退休的Simone接到了记者采访的请求,记者想带她回到德国Auschwitz集中营,拍摄如今已经今非昔比的场景,Simone答应了记者的请求,并要求带上她的儿孙们一同前往,在记者的镜头中,Simone向家人讲述了当初种种惨痛的回忆,很多过去的历史,对于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儿孙们都是不可想象的。Simone在这个家族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她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到,如果父母兄弟姐妹还活着,很难想象到她会有今天的成就。
与一些幸存者不同,西蒙娜选择终生保留左手臂上的奥斯威辛烙印——78651。“一些幸存者试图通过祛除手臂的囚犯纹身,以逃避不堪回首的‘记忆’。但妈妈不会这样。我记得夏天时,她常穿短袖衣服,手臂上的号码愈加清晰”,西蒙娜之子皮埃尔 - 弗朗索瓦说道。是的,一些人拒绝回忆,但总有一部分人选择不遗忘。
西蒙娜与另一位奥斯维辛的重要见证人、“174517号”普里莫·莱维一样,不断付出智识和人格的努力,竭尽全力背负着守住记忆、抵抗人性之恶的责任。将此类人描述为“伟大”、“了不起”或许有些不恰当——他们行为与作品中的尊严与人性光芒不可掩盖。
我们更无权低谷他们所克服的苦难。毕竟,那个以清醒、简洁语言记录屠杀的化学家普里莫·莱维还是在幸存数十年后跳楼自杀。同为幸存者、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利·维瑟尔说道:“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维辛时代,莱维已死。”
让我们回到西蒙娜接受法兰西学院至高荣誉的那一天:2010年3月18日,83岁的她站在玻璃穹顶下,手持刻着“78651”数字的佩剑,成为学院历史上第五位女院士。向在场的总统、作家、科学家、艺术家发表完演说后,西蒙娜会想些什么呢?
也许会想到她的父亲——热爱阅读与思考的爸爸一定会为女儿坐上拉辛的座椅而感到兴奋自豪。当然,还有曾与她一起苦苦挣扎、陨落在人间地狱中的母亲。毕竟,西蒙娜曾写过:“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跟他们说再见,她写道。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围绕在我身边,我们和那些未能逃离的人之间,永远会被有力的锁链连在一起。”
授剑仪式上,诙谐幽默的院士让·多麦颂(Jean d’Ormesson)郑重地对西蒙娜说道, “您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您兼具传统与现代女性的力量。您的尊严和姿态唤起了人们心中自发的尊重。我敬重您所受的苦难,并将您视作时代的领航人。” 最后,多麦颂忘情又调皮地加上一句: “我代表绝大多数法国人说出这句心声——我们都爱您,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