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5
她打算,婚宴结束,去杭州广爱医院,看史密斯院长。又怕回家太晚,叔叔婶婶担心,准备见史密斯院长后,在医院附近找旅店住一晚,次日清早,在医院礼拜堂做完礼拜,再回叔叔家。
七点半,永华车行的出租汽车,准时来接颜宝惠。
她带着黑皮小手提包,燕麦黄亚麻布包,还有叔叔婶婶给她的预备的,送史密斯院长的金华火腿,上车去湖山堂教会。
车到湖山堂门口,她见有位穿深蓝色西服的男子很面熟,他站在胸前带花的新郎身边,正和新郎说话,面对着她。他看到从车里下来,穿伴娘礼服的她,惊喜瞪大眼睛,竟一时无语,愣在哪里,新郎见状,转过身来,看到颜宝惠,并不认识她,但认出她穿的伴娘礼服。
伴娘礼服,是和新娘礼服一起定做的,面料一样,只是款式和蕾丝不同,新郎问:“您是颜宝惠小姐吧?”
“是的。”她答。
“您来做伴娘救场,我们万分感激。”新郎说。
“不客气,我是正好遇上,很荣幸参加你们的婚礼。”她说。
新郎旁边那位西装男子,还愣着无语。
新郎说:“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伴郎,徐永道。”
徐永道这才开口,说:“颜小姐,真没想到,这么快再见面。记得吗?昨天,下火车前,我说,凭我的直觉,还能再见面。”
当颜宝惠发现,他正是昨天在火车上遇到的军官徐永道,心里一惊。就在一小时前,她穿着伴娘礼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憧憬有一天能穿上新娘礼服,但不知新郎在哪里,徐永道在脑海中闪过。谁知,一小时后,就遇见他。
“你们认识?”新郎边问边望着满脸惊异的伴郎和伴娘。
“不认识。”徐永道和颜宝惠几乎同时说。
“也算刚认识,昨天才认识。”徐永道又说。
“昨天?”新郎问。
徐永道低声告诉新郎,他和她,昨日在沪杭线火车上相遇。然后,说:“颜小姐,在此与您重逢,真乃天意。请让我介绍这位新郎官,他叫董梦鸿,古董的董,美梦的梦,鸿儒的鸿。他是我南京中央军校的同学,现在的同事,他在中央航校任无线电教官。”
“董先生,认识您很高兴。”她说。
“颜小姐,您这次来杭州,真是时候,等我把淑英叫来。” 董梦鸿说着,对不远处正在和亲友说话的新娘杨淑英说:“淑英,伴娘颜小姐到了。”
杨淑英急忙走过来,说:“颜小姐,太感谢您了。”
颜宝惠笑着说:“天意使然,不必客气。叔叔婶婶店里突发急事,需要处理,无法前来,托我带两个红包给令慈,请代为转交。”边说边把两个红包递给杨淑英。
婚礼之后,新人亲属都去教堂外面的花园照合影,新郎新娘站在中间,伴娘颜宝惠站在新娘右边,伴郎徐永道站在新郎左边。花童女孩,手持百合花篮,站在宝惠前面。花童男孩,手持玫瑰花篮,站在永道前面。新娘右手持花束,左手挽新郎右臂。
照完相,徐永道低声对新郎耳语:“梦鸿,帮兄弟个忙,婚宴时,把我和颜小姐安排在邻座。”董梦鸿会意,笑着点点头。
婚宴设在西湖东侧知味观酒楼。
到知味观酒楼,颜宝惠先去更衣,脱下伴娘礼服,换上浅粉色西式连衣裙,把伴娘礼服叠好,还给新娘杨淑英。
新郎董梦鸿,示意领座员,把颜宝惠带到徐永道右手边座位。
身着西式连衣裙的颜宝惠,出现在徐永道面前时,他毫不掩饰欣赏之意,定睛端详,脱口而出,说:“颜小姐,旗袍,洋装,都能衬托您的东方美和西方味,着装挡不住您的中西合璧之底蕴。”
“多谢徐先生美言。”她说。
徐永道和颜宝惠那一桌,靠窗临湖,除他俩外,宾客都是新娘家的长辈亲戚,无人认识他们二人。
新郎如此安排,方便徐永道和颜宝惠交谈,无须花精力应酬他人。
宝惠怕吃早餐扩大腰围,伴娘礼服紧绷不好看,早上只喝水,没吃东西,起得又早,这会儿饿极了。
徐永道不停地说,她不停地吃,他一心想和她攀谈,吃得很少。
“颜小姐,下午有什么安排?”他问。
“去广爱医院,看史密斯院长。”她说。
“您若不介意,我开车送您,好吗?”他说。
“那太麻烦徐先生了。”她轻声说。
“不麻烦,正好有空,还有车开。”他说。
刚才,宝惠一边狼吞虎咽吃饭,一边全神贯注听永道的话。永道的谈话中,透露出她最想了解的信息:他尚未婚配。
虽说昨日在火车上,宝惠对永道有好感,但此刻听说,他要开车送她去广爱医院,还是感到有点儿唐突,不知单独搭他的车是否合宜。她需要权衡突如其来的选择:搭他的车,还是拒绝。
她一边吃东西,一边想着该不该搭他的车。
她的思绪回到四年前,在美国留学时,两个令她备受打击的消息同时传来,一是父亲颜牧师和母亲颜师母双双被日军炸死,二是她是被颜牧师夫妇收养的孤女,她的亲生父母早已过世。当时,她深感凄凉冰冷,觉得被世界抛弃。兄姐成家,事务繁忙,无力管她。没了父母,谁替她的未来操心呢?过了大半年,她才平静下来,为未来和婚事祈祷。祈祷,是她唯一能靠自己就可以做到的事,她期盼有好丈夫,有安稳的家。她虽在牧师家庭长大,见惯父母和教会里的人祷告,但她自己很少祷告,有事就让父母为她祷告。如今,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祈祷,自己拿主意。
现在,她遇见徐永道,一位既懂英文又懂法文的学者型军官,是否是她祈祷的结果,她还不敢确定。她从来没想过,嫁给以杀戮为职业的军人。
她还没有和陌生男子单独出行过。不过,他不完全算陌生人,他们不期而遇两次,并且昨天已在火车上得知,他是她中学好友林沐恩的哥哥林浩恩的朋友。她深知林家的家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推断,林浩恩的朋友,人品应该可靠。大白天搭徐永道的车,去广爱医院,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心想:“搭他的车,就当一次冒险之旅,即便有何不测,主会保守我。”
她吃块点心,喝几口茶,用手帕擦嘴唇,轻声说:“徐先生,若不太给您添麻烦,就搭您一次顺风车吧。”
“多谢颜小姐,给我行善机会。”他说。
“徐先生,不亏是教官,很会讲话。”她说。
徐永道帮颜宝惠拿东西,领她到吉普车前,打开副驾驶车门,说:“颜小姐,请先上车,我换衣服,马上回来。”
她上车,坐副驾驶位置。
他从车里取出军装,走到车后换衣服时,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梳子和小圆镜,把头发梳理齐整。
他脱下西服,换上军装,跳进车内里时,瞥见绣着小女孩图案的燕麦黄亚麻布包,说:“颜小姐,这亚麻布包能不能给我看看?”
她把包递给他,他端详片刻,说:“包上绣的女孩,很像您。”
当他看到,亚麻布包另一面,绣着Blessed Esther 1935,又看看绣小女孩的一面,数了数女孩头上花冠的百合花,正好二十四朵。
“我猜,这刺绣图案,有特别意义,Esther是您的英文名吗?”他问。
“是的。”她答。
“颜小姐,可称呼您Esther吗?”他问。
“在中国,还是叫中文名吧。”她答。
“我可叫称您‘宝惠’吗?”他问。
“可以。”她答。
“为平等故,您也该称我‘永道’。”他说。
“徐教官,您不愧是轰炸机教官,擅攻城略地,会步步紧逼。”她说。
“只是建议,称我什么,皆随汝意。”他说。
“我猜,宝惠今年芳龄二十五,比我年幼四岁。”他速换话题说。
“我佩服徐教官的情报能力,看一眼百合花数目,就知我的年龄。徐教官,你知道的,问女人年龄,在西方属不礼貌。”她说。
“宝惠,我知道,请原谅。”他说。
“宝惠,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花吗?”他问。
“不知道。”她答。
“百合花。”他说。
“为什么?”她问。
“百合花,纯洁芬芳,素白淡雅,无论身在山谷,或被荆棘环顾,都不媚不俗,绽放自如。”他说完,发动汽车,不再言语。
他这话,令她心里一阵激动。
百合花,是她最喜欢的花。小时候,常见妈妈颜师母,在花瓶里插百合花。她从旧约圣经知道,大卫王之子,所罗门王,为耶和华神建造的圣殿前面,两根铜柱顶端刻的花,就是百合花。耶稣在新约马太福音书说,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一·二八事变后,父母被日军炸死,她觉得自己,就是野地的百合花,除了依赖主,她已无依无靠。刚才,他说他最喜欢百合花,这是巧合吗?主派他来呵护她这朵野地里的百合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