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书?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却也是每一个读书人都不得不常常思索,加以揣摩的话题。
我们常常见到许多“书单”,我也应邀给别人推荐过书,但“求书单”这种方法毕竟是暂时性的,流于表面的。而且关键在于,书单什么的都是一些极其私人化的东西。而每个人的兴趣点又都是不一样的。一些诚然是好书,但你不一定能看下去,它也不适合你。
基于此,我写过一篇《顺藤摸瓜读书法》。后来发现,这篇只解决了如何找书的问题,但着眼点太小,实际并未能解决“怎样读书?读什么书”这类根本性问题。“开书单”是授人以鱼,这一篇我想探讨一种捕鱼法——
作为读书的方法论。
大致提三点:
一、埃及金字塔读书法(总论)
二、塔底——博
1. 读什么书?
2. 教材为基础+以史为纲。
三、塔尖——精
1. 精研一两个方向
2.“写作—问题探究式”阅读
一、埃及金字塔读书法(总论)
“金字塔读书法”,顾名思义,即是指人的知识结构应该如金字塔一般的三角形。一方面是博大雄厚,无所不涉的基础,这是塔底,另一方面又必须具备别人所“不可替代”的优势与专长,这是塔尖。
用胡适的话来说就是:“读书有两个要素:第一要精,第二要博。”
如何做到博?
“埃及金字塔读书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提出的。胡适受宋儒影响尤深,对朱熹尤为景仰,一生从未说过朱熹坏话。
(我之前听信说,朱熹调戏小尼姑。再加上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负面印象,长久以来对朱熹印象都非常差。之后相继看到胡适及其他学人的推崇,自己的一贯印象有些动摇,开始读朱熹的书,看到他对《论语》的注解,感叹舆论所推的杨伯峻版实在是拍马也赶不上,看书中他对义理的阐发,感觉这样的人不太可能人品如此低劣。后来查了下,发现这极有可能是南宋党争,朱熹被泼的污水。现在想来当初是犯了孔子所言“毋意、毋必”这两点错误,以及胡适教导我的“实验主义”:凡事都拿证据来;不轻易下结论。
恐惧来源于无知,随风贬损也是。)
说回正题,由朱熹从《礼记》中特意拔出并经重新阐释的《大学》里有这么一句,“致知在格物”,或许很好解释了什么叫做“博”。
何谓“格物”?
朱熹解释说,“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而无不到。”所谓“格物”就是把你的知识延伸到极限。
那为什么又要做到博呢?
这不仅关乎学术,关乎我们这里讨论的读书。其更重要的一点,是切身关乎你生命体验的,关乎你在大是大非中的选择、决断。
随着现代社会分工的细化,我们愈来愈成为马尔库塞所谓的“单向度的人”,你所做的职业,基本就相当于你本身了,人自身的丰富性正不断失去。
同时产生职业缺陷,一个人观察事物愈来愈容易为他的专业所限,观察越是专业化,焦点越清晰,而对焦点四周的事物反倒是一片茫然。
一般讲来,有理工科背景的同学相比于人文社科,更易受极权主义等政权形式宣传的蛊惑。因为他们相对来说更为“单纯”,对他们专业之外的事情甚少思考,所谓“焦点”之外一片茫然,所以更容易为其蛊惑并成为帮凶。
文科就更不用说了。有老师曾说过,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是不谈所谓“课外书”的,你看的每一本书都和你的专业息息相关。
再说第二点,如何做到精?
胡适引用朱熹的“读书三到:眼到,心到,口到”并且还加上了一个“手到”。其实在我来看,主要就是做到两点。
一个是学会做读书笔记,一个是背诵。
看书,不能仅仅是看,看过就忘,留下的印象也浅。得做读书笔记,并且要时时翻阅。钱锺书就做了许多本笔记,没事就拿来翻一翻。读书笔记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法,你需摸索出适合自己的做笔记的方法。
就我而言,我是做成类似索引的模样。看到有精彩的段落,只提取这一段的要点,简单几个字,写到笔记本上,标上页码;然后拍照片,最好也拍上页码,这样两两对照。每一本书的图片都可按月份做成文件夹,以方便日后作为写作材料或参考。
读书笔记再进阶,就是写作。看完一本书,要写书评。把你笔记里的东西都消化进你的文章里。学习一个东西,从简单的看,到做读书笔记,再到转化写成相应的文章,从被动到主动,掌握率是依次上升的。你读书时就想,这里面有哪些论题可以单独提取出来,成为一篇单独的文章。
比如我读《论语》,从里面单独提取出一个“恕”,这就是你的中心论题,读书的时候时时想着它,看到相关的条目,相应的论据,就记下来。只简单几个字,标上页数就行。
《大学》、《中庸》、《孟子》上也有许多,把相应的条目连缀成篇,同时结合日前读的严晓星的《金庸识小录》提到的耶稣基督的“恕”,联合起来,写成一篇《儒家伦理与基督教精神:谈“恕”道》。这样一篇文章就成了,你对《论语》的理解,比起从前只是浮泛的看,也就更深了一层。
再比如,我读到李敖的一篇《其如予何》,谈孔子的通权达变,不拘泥固执。之后又读到刘小枫的一篇《天问与超验之问》,谈儒家的“君子人格”,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结合李敖那一篇,对它进行补充。
从“其如予何”生发出这两点,之后读《论语》,就特别注意积累相关条目,(如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以这样一个中心论题,再次串联起《论语》整本书。
这是读书时的相互发明。
除了做读书笔记、写作这两条以外,还要背诵。现在确实是一个信息化的时代,更多需要的是你的信息检索的能力,但有些底子是必须的。以前忽视了这一点,写一篇文章,为求得几个简单词义,或引用段落的准确,耗费太多时间一个一个查。但背诵,又不仅是为了写文章方便。
儒墨道法佛耶诸经,以及各类诗词古文,这些东西,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能感同身受,那就先背下来。直到你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你惊讶脑海里居然自动冒出来半句诗,才发现它早就在那儿等着你,等着你与它生命体验的契同。而一些圣哲先贤的“经”,随年月日久,你对它的体验也就愈深,它们有些或给你陷于困境的指导,有些在你退无可退之际,为你筑起一道人生的藩篱。
二、塔底——博
1. 读什么书?
读书之前,你必得时时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读书。目的决定一切。如果只是为了消遣,那么随便读读当然无碍,如果是为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自己,增加智慧,或者为了解决人生困惑,那么就按目标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读相关的书,文学,哲学,神学。
寻找真理的路径往往艰难,如果什么书容易看,你就去读什么书,即使读的再多,也只是浪费时间。读诸子,读佛经,读哲学,读不懂,可以每次读上几页,重要的是坚持下去。读书不要有畏难情绪,只要有目标,沿着前进,即使读得再慢,也比盲目的散读有价值得多。
王小波说,“一种学问、一本书,假如不对我的价值观发生作用(姑不论其大小,我要求它是有作用的),就不值得一学,不值得一看。”
卡夫卡说,“我想,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
这样读书,才有价值。
2. 教材为基础+以史为纲
现在到了塔的中段。由“博”开始逐步进入到“精”。你选择一两科作为你的核心,也就是你将来的“塔尖”。
如何快速进入一个学科?
去按大学的专业课对待学习。不要看不起大学专业课的教材,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自己自学也只是苍蝇乱撞,不得其法。而我国的高等教育即使再不行,起码有诸多前辈的学科积淀,并且提供了一个由入门到进阶的法门。
以文学为例。如果自学,那就去搜集大学四年的这个专业的教材。王力《古代汉语》四本,《现代汉语》两本,还有《西方文论史》,《文艺理论教程》,郁贤皓或者朱东润的《文选》,《比较文学》以及各类文学史等等。
这样过了一遍,至少算是入了门。这就是你打下的底子,有了这个基础,之后可以选择一个方向继续进阶。
以史为纲
这里我强调“史”的重要性。
原典诚然重要,可“史”,提供的是方向性的指导。人类历史几千年,人一辈子几十年,我们要以一当百地去读完人类历史上的所有经典,这怎么可能?
“史”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可能。
在开读之前,不要沉迷于某个细节,首要的是展开文学的全景图像,就是去读“史”。各科专家已为我们挑选好了历时性排列下来的最优解。
以文学为例,首先通读文学史,中国的,外国的,世界的,东方的,等等。掌握整体图像,比如,从古典主义到现实主义再到现代主义。
然后在此基础上,去读每个流派,每个历史时期,最好的作家,最好的那一两册书。
这些都是经过历史沉淀下来的绝对经典。
如果只是瞎读一气,一会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一会又是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派。即使某一点明晰,得不到整体图像,也只是盲人摸象。
“史”的意义在于给你一个谱系,像一棵大树的枝干,你从底部开始,由下至上,逐次增添每一片树叶。有“史”打底,至少有了树干,脑子里能有个谱,细节去读原典自己补充。历时性地一路读下来,也可明白其中发展脉络、变化、曲折、反叛及回溯。(如现代艺术现在就回溯到原始艺术了)
以史为纲去读书,历时性,掌握整体图像,再由某一点发散深入,按流派读,按作家读。
电影也类似。先去读“史”,郑雅玲,李少白,波德维尔,乔治萨杜尔,中国的、外国的、世界的等等。按“史”去看电影,按流派看,按国别看,按导演看,历时性地看,同时注重补充史书上未提及的现代的新导演。
“史”作为参考系
另外一点,“史”的价值,从其评价作品的角度而言也可看出。其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参考系,你有了文学史或电影史知识,也就有了专业背景,品评一首诗,一部作品,就可以把它放在相应的位置去判断。
按照结构主义文论,可以把一部作品当作一个符号,他的价值和意义只有在与其他符号的比较中,在横纵坐标轴的双向差异对比中才能凸显出来。
春风又绿江南岸,单独一个“绿”字是没有意义的,“绿”字的意义,只有在和纵聚合轴的“吹”,“到”,“过”这几个字相比较中、在和横组合轴也即这一句诗的其他六个字的连续中,其意义才得到凸显。字如是,作品也如是,比如达芬奇作品的意义会在丢勒,伦勃朗他们出现后,显现出在他们之前并未出现的意义。
甚至人物的学说亦如是。
弗洛伊德在拉康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弗洛伊德了,福柯在德勒兹之后,也不再是原先的福柯。
“史”的价值在于给作品,也给你提供了一个参考系,从发展角度鉴赏其衍流变化,并加以对比。有了这样的专业背景,读解作品就专业了,人家写得只能叫观后感,而你写得就可以叫影评了。
三、塔尖——精
1. 精研一两个方向
之前说过,我国的高等教育即使再不行,起码有诸多前辈的学科积淀,并且提供了一个由入门到进阶的法门——而且也并不是真不行,高等教育的不行更多在其失败的通识教育上,以及其它诸多限制和水课。事实上,许多专业课教材还是很够标准的。像王力的《古代汉语》,你难道能说它不够经典?甚至可以说,即使不学文学,也是很有必要过一遍的。
而我们并没有钱锺书那样的条件,一没有家学,二并不聪慧。所以如果想快速入门并达到专业水准,按照当下的专业课教材来是足够必要的。
这里就到进阶了。
上一步是塔的中段,这里就快到塔尖了。过了大学专业课教材之后,有了基础,下来就该考研了。
如何再最短的时间内迅速获得一门学科的基本知识?最好的方法就是考研。这是业余爱好者向专业选手过渡的最佳途径。在那长则一年短则四个月的时间里,你能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进步。
比如汉语言考研,基本两条路子,一条语言,一条文学。又分8个二级学科。你就假定自己考研,选一个大学,比如北大(既然假定那就选个好点的),再选一个感兴趣的方向,比如比较文学。搜集书单,然后一本一本过,再整理笔记。旁边放着他的历年真题,没事看看自己会做多少,就按考研模式来,做笔记,背诵,这么过一遍,按照目标,坚持下来,指定提高老大一截。
或者你对电影感兴趣,苦于入不了门,还是像上面一样,按照考研模式来,选一个大学,比如北电,或者资料馆。找出它的历年真题,搜集书单,像李少白的《中国电影史》、郑雅玲的《外国电影史》,波德维尔的《世界电影史》、还有《认识电影》,汪流《中外影视大辞典》,《经典影片读解》、《世界电影理论思潮》、《电影理论读本》等等。这么一通读下来,做好笔记,同时按照电影史,流派,导演阅片,就像前面提到的以史为纲读书一样,阅片也是类似。
为什么我强调说,一定要按照考研模式来。因为平常的读书,实在是太浮泛了,一带而过,看过就忘。而考研的高强度能让你在短时间内实实在在地掌握大量专业知识。
这适用于快速入门,打基础。短时间内汲取大量知识,之后就需要进一步的消化研究了,这就到了下一点。
2. “写作—问题探究式”阅读
前面在总论提到过,要掌握一个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理解之后,把它消化出来,写成自己的文字。前面我举了读《论语》的方法,这其实就是所谓的“写作—问题探究式”阅读。
这一点是输出。
提出一个中心论题,围绕这个点,读书时时刻注意相关的条目论据,很像中学语文课上老师交给我们的,先看课后题,然后带着问题读课文。
以我之前研究的“复调”为例。看书看到“复调”这个术语,不懂,还放不下,求知欲折磨人,只好去查。
知网上,键入关键词,把前五六页引用量可以的都一下载,打印,装订成册。之后把这些论文普遍引用的书: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等几本过一遍(其实没有过一遍,只是看了论文频繁引用的相关章节)。
论文看完之后接连写了七篇文章,也包括当时一块研究的“电影叙事结构”,感觉把自己成功掏空,大概就可以放下了。
其实这颇有些类似于写博士毕业论文,不过是相对小型的。前期准备,首先充分地占有资料,阅读大量文献期刊以及相关出版书目,写得过程中,或许又不断遇到问题,于是暂停搁下,阅读,思考,解决问题之后继续回来写,写完你基本也就成这方面专家了。
读书笔记+背诵,用于短时间内汲取大量知识,是输入。而写作,是理解、是消化、是输出。这一点甚至比前面一点更为重要。
这里就到塔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