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以北,时光以南

  夕阳,田野,铁轨,青山。

  残阳晚照,稻草在风中摇曳,我伫立在金黄色的田野,静静地望着远处长长的铁轨,青苍的山峦。

    寂寞的歌声在风中飘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在远方流浪……”嗓音沙哑孤独,歌词清雅寂寞。我拿出闪烁的手机,是安雪。

    隔着长长的电磁波,她轻轻唤我:“韶华,”寂寞的声音仿佛隔着几万光年,“我妈妈死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听到的刹那,竟忘记了呼吸。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美丽而又沧桑的女人,久久不能言语。秋风凄冷,孑然在风中,我感到阵阵寒意。话筒背后安雪如小兽般的呜咽,那一声声低低的抽泣,一遍遍地敲打在我心间,钝钝的疼。

    流光容易把人抛,让白云变苍狗,绿树变樱桃,也让那个清丽的女孩,变成了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内心已是千疮百孔的模样。

  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回了一句,“嗯。”暮色苍茫,空旷的田野传来“呜——呜——”的笛鸣,渺远悠长,由远及近。这曾是我们最喜欢听的声音。“安雪,”我扬起手机在晚风中,悠长的笛鸣透过听筒。“你听到了吗?”我说。你还记得吗?你曾说,这是远方的呼唤。

  我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头顶深蓝色的苍穹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包裹世间所有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握着手机的手臂已经麻木,我了无知觉。我并不懂得安慰与欺骗,只能静静地倾听她所有的脆弱。

  恍然想起五年前,拥挤的火车站台。英俊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踏上破旧的绿皮火车。她从车厢里探出头向我挥手道别,说:“韶华,我走了,再见。”望着我的眼神留恋悲伤,但更多的,是对远方的憧憬向往。

    绿皮火车“嘎达——嘎达——”地开启,她挥着的手越来越远,我有一种恐惧,仿佛她会这样驶离我的生命。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我拼命地往前追赶,却是我无法追及的光年。明明,明明昨天她才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要去远方,她要离开了。而我一向慢半拍,不曾想分离会如此迅速。

              (一)   

  我生活在一座南方小镇。温暖,潮湿,古老,残缺。青石巷,香樟树,青瓦白墙。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季,北方已是冰天雪地,寒梅次第开,这里也从未飘雪。

    小镇的生活以保守缓慢的姿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纵使流年偷换,世间纷扰,依旧平静如流水。屋外是大片大片的稻田,逶迤的远山。小镇人家守着这片辽阔的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足安乐。

  与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是那条穿过田野,延绵不绝的铁轨。破旧的绿皮火车越过千山万水,从辽阔的田野驶过,带来远方的讯息。

  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和蓝在日落时分跑到田野里。几度夕阳红,碧绿的原野在夕阳下被染得灿红灿红,似血洒的战场,美得壮阔。

    我们一起躺在柔软的田野上,看天边落日烟霞,白鸟飞落。静谧的原野上传来悠长的笛鸣,她附在我耳边,“听——那是远方的呼唤。”我们从田野里爬起来,满心期待地望向远处,绿皮火车从苍山那头出现,像一直又大又长的青虫,慢悠悠地从铁轨上爬过。待驶近一些,可以看到青虫肚子里陌生的面孔,千姿百态的人。他们以匆匆过客的身份,一划而过我们的生命。

  我看着绿皮火车消失在旷野的尽头,迷茫地问:“雪,你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去到哪里吗?”安雪清寂的声音飘在头顶,她说:“远方,韶华,以后我们一起去远方。”

  年少的诺言像浮泡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就像她的说走就走,没有给我任何挽留的余地。

                (二)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安雪和我是形影不离的存在。我们的家紧挨着,在潮湿的青石小巷巷尾。隔着一堵矮矮的墙,她一喊我便回应。

  有时候她爬上靠着围墙的木梯,坐在墙头咧嘴看我在院子里忙活,嘿嘿地笑。她比我大一个月,总是以姐姐的身份自持。而我又是个怂货,被人欺负了只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不敢吭一声。她知道了都是一身正义地帮我欺负回来,所以后来才有了我轻松愉快的童年记忆,免遭许多“坎坷挫折”。

  我没有见过安雪的父亲。他们说,她的父亲离开了小镇,到遥远繁华的城市,不会在回到这个偏僻荒远的地方了。听到这些话,安雪总会出现阴郁的神情,眼神冷漠,一点都不像平时活泼乱蹦的样子。

    安雪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待她极好,辛苦持家,照顾安雪和爷爷奶奶。傍晚日落西山,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总会闻到安雪家里浓郁的饭菜香味,随着青烟飘香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安雪的家里蹭饭,她妈妈一直微笑地招待我。

  所以就算没有父亲,安雪的童年也并未缺失什么,依旧过得有滋有味。她爬树,捣蛋,摸鱼。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她都去抓过,整天活蹦乱跳吵得整条巷子都不得安宁。虽然继承了母亲美丽的外貌,是个美人胚子,温柔却是一点都没学到。

  有时候我很讨厌她,真的。顶着圆滚滚的身材,我只想做个安安静静默默走路的孩子,却每次因为她在我身边而备受瞩目,这让我很纠结矛盾。

              (三)

  童年如歌,往事如诗。我以为火车站一别,她去追寻她的远方,就这样永远踏出我的生命。可是三年后,她回来了,以狼狈不堪的姿态。

  当我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兴奋地跑去找她时,却看到她提着简单的行李,神情冷漠地站在家门口,看着那扇破旧的门。她的母亲站在她身后,三年光阴,却苍老了许多。而曾经清丽的女孩,现在已亭亭玉立,骨子里的清傲锋芒毕露。

    偏头看到我,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的母亲跟在她身后,望见我,用眼神像我微笑,依旧温柔似水,只是多了几许沧桑。之后也走进了那间残破的屋子。

  那淡淡的一眼,击溃了我所有勇气。想起她离开时的决然,刚才冷漠的神情。“终究是不一样了啊。”我想,十几年的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她,一堵爬满青苔的矮墙,隔着的却是两个人心。偶尔听到一些传言,说她父亲出轨,在外面包养了小三,还说她父母已经离婚。在村口那颗古老的香樟树下,几块石板,悠闲的人们总喜欢坐在下面纳凉,对小镇上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

    说到安雪的父亲,最后总会叹气:“所以啊,别总想着要离开小镇,外面繁华的世界不是谁都承受得了的。”听着这些,我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重重的无法排遣。

  习惯性地走到辽阔的田野,已是冬天,萋萋芳草已不复存在,空荡荡的原野一副残败的景象,残存的稻秸秆在烈烈北风中摇荡。    这三年来,孤独的时候,无力的时候,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如黛的远山,悠长的笛鸣,像是某种信仰,给我带来许多安慰。

  暮色迷离,一个清冷的背影茕茕独立在冷风中,风吹起她的黑色风衣,仿佛一瞬间就能把她吹倒,是安雪。她回头,用清淡的眼神看着我,并不说话。而我在心里千回百转,却也是一句话都未曾说出口。只是裹紧了身上厚厚的外套,走到她身边并肩站着,望向苍茫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开始四合,静谧的田野只有北风呼呼的怒吼。安雪的声音在寒风中传来,清寂缥缈,一吹就散了,我想抓也抓不住。

  她说:“韶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摇摇头,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嫉妒又憎恨她的。为什么她可以那么漂亮,为什么她那么容易就得到了我拼尽全力都追逐不到的远方,为什么命运待她如此好?这些嫉妒在深深的夜里成为我的养料,灌溉那个遥远的远方的梦,让它茁壮成长。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为爸爸回来了,他带我们去远方,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我以为——”

她颓败地蹲下来,声音破碎在风中。

深吸一口气,她哑着嗓音说:“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有家了啊。”

听着她脆弱的声音,我蹲下来拥着她的肩膀。看到她消瘦的小脸上眼泪纵横,这些年积下的嫉妒与憎恨,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我依旧心疼她,在我记忆中她一直是温暖的存在,岁月是有多残酷,才能把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

  对于远方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我突然害怕了,我不知道远方,是否像我想象的那般美好。

              (四)

  从那以后我们也很少联系,我忙着中考,回家就钻进书山题海中。我终究,还是想出去的,离开这个小镇,去远方看看。

  只是这个梦,好遥远。我必须拼尽全力,才能一步步走出去。偶尔见到安雪的母亲,能清楚的看到她眼神里的沧桑。她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又无奈地转过身去。那时候我全心备战中考,无暇顾及她眼神里的深意。

    最后,我如愿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而安雪以转校生的身份,拖关系进了小镇一所普通的中学。小镇到县城的路途遥远,又崎岖坎坷。舟车劳顿,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高一的暑假,我在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妈妈做的豆浆油条,妈妈坐在我旁边,叹口气道:“安雪这孩子也真是可怜……”

  我咬着油条,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妈妈离开了。”“什么?”我惊讶地问,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她家。

  她背对着我在鸡圈旁撒饲料,转过身看到我,她笑着说:“韶华,你回来啦?”好像回到以前温暖的模样。“嗯。”我点点头。“爷爷奶奶出去忙了,我在家要帮忙做家务,你等我一下。”

  “安,你没事吗?”我问。

  她在水井边舀水洗手,疑惑地看着我:“没事啊,能有什么事。”

  “他们说你妈妈……”

  “不要说!韶华,求你……”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安雪喊断。她蹲在长满青苔的水井旁,青葱的手指捂着脸,压抑的声音传来:“安雪,你知道吗?我又被抛弃了,所有人都不要我,我要怎么办?”

  听到她声音里的抽泣,我的心钝钝的疼。我走到她面前拿开她捂着脸的手,仔细地抹掉她的眼泪,眼神坚定地看着她:“不会的,安雪,你还有我。”

  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她干了坏事不敢回家,就赖着我的床。她说她是姐姐,要睡在外面,如果妖怪来了可以保护我。我们窝在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嬉笑地打闹,直到我妈妈来喊我们睡觉了,才安静地进入梦乡。

  我做完作业,回到房间发现她已贴着墙壁睡下,蜷缩起身子,背对着我环起双臂,独抱孤影眠,就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    据说这样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我走到床边,窗外,白月光洒在她素净的脸上。她依旧美丽,曾经我以为命运待她真是极好,却发现自己依旧太过浅薄,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给一个人下定论。

    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我睡着外边。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安雪翻了个身,面对着我,“韶华,我睡不着,我害怕。”

    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静静地说:“很久以来,我整夜整夜的失眠。我总是梦到,我独自在空荡荡的原野,空气都是虚无。我拼命向前奔跑逃离,不停地呐喊哭泣。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不要我。吓醒后我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害怕惶恐,再也不敢睡下。”

  我说:“雪,那都是梦,我还在这里。”她摇摇头,眼泪汹涌而出,“不一样的,韶华,以前我也以为我妈妈不会抛弃我,我以为她会是我永远的依靠,结果呢?”她冷笑,“我哭着求着她不要走,她还是那么坚决地离开,连头都不回地走了。”

    寂静的夜里依稀可以听到田野上传来的笛鸣,擦干眼泪,她对我笑笑:“睡吧,韶华。”

  “嗯,好梦。”我握起她的手,手指骨节分明,她似乎更瘦了,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痕迹,或许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看着这些,我捂着脸咬住自己不哭出声。

    关了床头的灯躺在床上,我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夜,握紧了她清瘦的手。月与灯依旧,人却已不同。

    成长,一个浅浅的词,却在经历几多离合,几多悲欢后,我们已不再是从前那般单纯无知的模样。

              (五)

  或许那一次离别,命运就已分岔。以前我们身处同一条河流,可以共同分享琐碎的欢笑和哭泣。后来她跨进另一条河,短短三年时光,我不曾参与的那段流域,却让我们分隔原来越远。我努力探望,才能远远望见她的河岸。

    升入高二,课程加紧了许多。每次回家,都要背着重重的书包翻山越岭。回到家也是钻进书堆里,写写不完的作业。安雪却很悠闲,小镇的高中离家很近,每周都能回来。她几乎不带作业,回家也是到处乱晃。    我问起她,她就说她从来不是读书的料,还能在学校待那么久已经很不错了。路过村口的香樟树下,闲着的人总是对小镇上的琐事津津乐道。

  “听说安雪那个女孩啊,在学校也不务正业,整天和一群小混混在一起。”

  “没有父母教养就是不一样啊……”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没根没据的话,我不想多听。

  走进家门,看到安雪坐在矮矮的墙头晃着长腿。一寸一寸旧时光从墙上剥落,这个场景恍若幼时模样。看到我推门走进院子,她像以前一样调皮地向我笑,“回来了?”她轻松地从墙头上跳下来,拉着我说,“走,跟我去个地方。”

    她把我带到一座小小的山丘上,树木葱茏。我们爬到山顶,可以俯览远处空旷的田野和小镇,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铁轨蜿蜒在其中。

    山顶的微风携着清甜的稻香温柔地拂过脸庞,在这个宁静凉爽的山岗,安雪和我说她好像遇到了爱情。

  她说起他们的相遇,在小镇并不繁华的街头,他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在一棵木棉树下抱着吉他静静弹唱。春天的木棉花红艳无比,温柔的嗓音穿越茫茫人海,到达她的彼岸。和一群朋友在街上鬼混的她惊鸿一瞥,惊艳了半生时光。

  “本来我以为我不会再相信爱情,我不想再像爸爸妈妈那样,可是你不知道,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仿佛一树一树的花开,那么璀璨那么绚烂。”她明媚地笑,眼里灿若星辰。

  这是青葱年少该有的模样。她说之后她想了很多方法接近他,知道他比她大三岁,知道他一直走南闯北的流浪。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之后呢,你想怎么办。”我问她。

“不知道,他注定漂泊,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的,可是爱了能怎么办呢?”她苦涩的笑。

     

“你看看脚下,远吗?”她问。

  我看着脚下广阔的田野和村庄,点点头。

  她望着远方说,“那几年,我看过更远更美的风景。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曾经以为远方就是幸福,可是最后发现,远方除了孤独和痛苦,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我想触摸幸福了。”站在山顶上,伸手触摸辽远的天空,她轻轻的说,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还不懂得爱情。或许就是张爱玲所说的:于千百人中,遇到了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百年中,在时间的无限的荒野中,有两个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相逢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轻轻地道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只是勇敢去爱的女孩,请你不受伤。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六)

  被自己用心打造的玻璃城堡砸在身上是什么样的疼痛,我不知道。可是田野上安雪打给我的那一通电话,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好不容易为自己搭建的有关幸福的瑰丽的梦,被现实狠狠地打碎了的心肺俱裂和深深的绝望。是的,浓重得压抑的绝望。

    安雪的母亲被查出患有胃癌,已是晚期。为了不让那个已经残破不堪的家庭再增添负担,她狠心离开,远走他乡,独自在冰冷的医院治疗,最后孤独死去。

  “我好恨她,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走得干脆点。”她满脸泪痕,抱膝坐在地上,哭得眼睛红肿。

  “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察觉,为什么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被抛弃,我有什么理由去恨。”

  “韶华,都是我的错对不对,如果我懂得一切,她是不是不用独自离去。”她用力抓着我的手,似是孤独的小兽寻找一个依靠。

    我蹲下来抱着她颤抖的身体,一遍一遍安慰:“不怪你,真的,从来不是你的错……”我突然意识到,在死亡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脆弱。既然无可避免的都要离去,那我们穷极一生地追逐又是为了什么?

  胸腔中涌起一种无力的颓败感。这个问题,或许没有答案。

  那一个秋天,是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最痛的季节。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安雪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她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背,过来敲我的家门,我才在她紧闭的房门后找到如僵尸般面如死灰躺在床上的她。

  我崩溃地大哭:“安雪,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吓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转醒,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好久,她转动眼珠看我,用轻微的声音说:“韶华,我好像梦见我妈妈了,在空荡荡的田野上,我以为她来带我离开。”

  我抱着她痛哭:“安雪,你在这里,你不能走,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我吓死了。”

  有些伤痕,不是不去触碰就不会感到疼痛,它已经长在肉上,腐烂在心里。

  那件事我们再也没有提过,上了高三,学习越来越紧。蓝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学习起来。我在家的时候,她抱了一堆试卷过来和我一起写题。

  我们独自默默地做着各自的练习,不懂的就一起钻研。

    “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突然,她停下笔,郑重其事地和我说。“我知道他是停不下来的,可是……”“我害怕流浪了,我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她艰难地说。

  “为什么?”我问。

    “我走了,爷爷奶奶怎么办,我不能那么狠心。”翻了翻试卷,她催促,“写吧写吧,还有那么多呢!”

    我看着面色无常的她,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有些东西,真的那么容易放下吗?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屋子里传来饭菜的香味,妈妈走进来叫我们去吃饭,她笑着对安雪说:“你也一起出来吃吧。”

  安雪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家吃就好了。”

  “安雪,在我家吃吧,没什么的”我说。

  “真的不用。”安雪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笑着拒绝。可我分明感受到她话语背后的冷淡,摸摸鼻子,我看着她推门出去,也没再挽留。

  后来,她再也没过来和我一起写题。

     

              (七)

    大年三十的晚上,寒风凛冽,依旧没有下雪,我裹着厚厚的外套在楼顶等着看烟花。

    安雪在她家叫我,“韶华,我可以上去吗?”

  “快点上来呀!”我倚着栏杆兴奋地像她招手,也不管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她看不看得到。不一会儿,她喘着粗气小跑到了楼顶,呵出的空气在眼前就凝成了薄薄的白霜。

    我们在寒风中站着,午夜,一簇簇烟火争奇斗艳地绽放,点亮整个夜空,烟火忽明忽暗地照映在彼此的脸上。

  这是一年中天空最热闹的时候,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痴迷于烟火的美丽,却发现安雪一直静静地呆在一旁,没说一句话。

  “怎么了,不开心吗?”我低下头问她,却望见忽明忽暗的烟火里,她长长的睫毛下晶莹的泪珠。“韶华,抱抱我。”她苍白的脸氤氲在呼出的白雾里,向我祈求道。

  “今天,我去火车站送他了。”我拥紧她冰凉的身体,听到她清冷的声音破碎在热闹的烟花声里。

  “他,走了吗?”我迟疑地问。那个给予她勇气,让她想要触摸幸福的人还是离开了吗?

  “嗯,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的,幸福离我那样远,怎么可能轻易触摸。”她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飘走,仿佛满不在乎。

  若不是相处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伪装。怎么可能不在乎呢,明明知道会受伤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去爱,她是花光了所有勇气啊。

  只是我已不知如何安慰,烟花意冷人事易分,哪里来的永恒。

  好不容易熬到高三下个学期,已到非常紧张的复习阶段。十二年来的努力,只为了六月的那一次高考,可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安雪却辍学了。

  我跑去问她,她说我从来没有聪明的头脑,没想过拿高考改变什么,除了拿一张高中毕业证可以好混点。

  “我现在只想在这个小镇好好生活下去。”她说。

  “那远方的梦呢,我们说过的。”我用力地握着她的肩膀发问。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已经去过了,远方对于我而言,除了孤独和痛苦,其他一无所有。”

    我独自离开,失落地走在路上。正是春风乍暖,草长莺飞的季节。“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可是这条路上,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为了一个遥远的梦,一个泡沫一般的诺言,奋斗了六年。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到了如今还差最后一步了。就算孤身一人,也还是要走完全程啊。到远方看看,怎么能放弃。

  一直到高考,我都没有见过安雪,也没有和她有任何联系。

  六月的初夏,天气开始燥热,高考如约而至。平静地考试,平静地走出考场,平静地收拾三年的东西。

  校园里漫天飞舞的试卷,有人欢呼雀跃地计划着毕业的旅行,有人垂头丧气地走在林荫道上,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而我不知为什么,心底泛不起一丝涟漪。只是最后望了一眼教室白晃晃的天花板,眼睛酸胀得快要掉下泪来。

  好像,就这样了吧,那么多年了,结果怎样又能如何呢?

  在家等高考成绩的时候,我知道了安雪在小镇的一个小餐馆工作,当学徒和服务生。在明媚的半夏,阳光灿烂,蝉鸣响彻的时候,我去看过她。

    餐馆的生意很红火,她穿着大大的围裙收拾桌子,给客人上菜,忙得手忙脚乱。等到人少的时候,她就到厨房里跟老板学厨艺。

  我在外静静地看着她忙活了好久,好像命运带来的苦痛正在一点点地从她生命中淡去。

  “你现在,还好吗?”我问她。

  “好啊,我在努力做我喜欢的事。”她眼里含着满足和笑意。

  “厨房么?”

  “嗯,我很怀念妈妈做的饭菜。”她低下头,“那天晚上在你家,我想起了我妈妈。如果是她做的饭菜,肯定是不一样的香味。我很想,自己再做出来。”

    我还是考上了北方的大学,离开的那天,安雪帮我提着行李到火车站。这是我第二次来,已和六年前大不相同。破旧的站台翻了新,只是依旧拥挤不堪,陌生的脸庞来来往往,人散人离,空气中都是离别的味道,那么浓烈,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过安检,检票,上车,程序有条不紊,只是胸口好像被堵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在站台上的安雪,我不停地挥手,好像以前她和我道别那般。在火车开动之前,她似乎记起什么,跑上来递给我一封信,

  “安,保重。”她用力的抱紧我,哽咽地说,我点点头,没说一句话。坐在车厢上,火车缓缓启动。打开安雪递给我的蓝色信封,她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亲爱的韶华: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离开了,抱歉不能和你一起走,我知道你为了那个远方的诺言奋斗了那个多年,可是现在我不是孑然一身,我们都长大了,有更大的责任需要承担。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对于远方,我不想再去追寻。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甚至嫉妒,你那么幸福,想要的去追寻就好了,不用怕任何负担,我却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给我那么多温暖,你一直以来的陪伴是我走下去的勇气。现在我们都要一个人走了。

  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安雪”

    读着这封信,堵着的胸口越来越沉重。闭上眼,我仿佛看到安雪在狭小逼仄的厨房里忙碌的样子,穿着油污的围裙却笑得满足。这是她喜欢的生活,充满尘世烟火的气息。             

    我想起她说的:我想在小镇好好生活下去。

    真好,远方的梦,我就独自去追逐吧。

    火车驶到那片辽阔的田野,我望见车厢外的青山和稻田。碧绿的稻草在风中摇曳,青山孤独的伫立,似在守望远方的归人。

    我想起那首唱别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离别的悲伤越来越浓。小镇在身后离得越来越远,我背着远方的梦想远走他乡。

  远方,迎接我的是未知与迷惘。只是我知道,那里一定不会再有不下雪的冬天,一定不会再有空旷的稻田绵延的铁轨给予我向往。

  终于,我捂着脸,泪流满面。

  远方以北,时光以南。

  我的一段青葱岁月埋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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