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视里正放着《唐伯虎点秋香》,大凉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
我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
以前,每逢看周星驰的电影,大凉必会笑得窝在沙发里,捶着胸口,直至影片结束,望着天花板奄奄一息。
而他的笑声,不仅魔性,分贝还和他二百五的智商一样高。搞得每次都有二楼、三楼……十一楼的人来敲我们寝的门。
当然,他的声音再高,顶多也只有三四楼那么高,不可能扰到十一楼的人。
事实是,每次他一笑,二楼的人便开始跺脚。二楼的吵到了三楼的,三楼也开始跺,接着是四楼,这样一直跺到十一楼。这个时候如果用个长镜头从二楼升到十一楼,或者用个广角镜头拍个全景,别人一定会以为是在拍印度片。
也不知道旁边留学生宿舍里的阿三们每次见此情景,会不会想家。
总之,我们这栋楼一共十一层。跺脚跺到十一楼,楼上就不会有跺脚声回应了。这时候,十一楼的人就会觉得很无趣,很寂寞。便乘电梯到十楼,要干架。
等到十楼的时候,发现十楼的早下去找九楼的了。
于是又乘到九楼,结果九楼的去找八楼的人了。
最后,十一楼的人一层一停,终于来到了一楼。
几十个人堵在走廊上,争论一番,敲开了我们大寝的门。
大家一拥而入,正打算摘下眼镜大干一场,看见在放周星驰的电影,都自觉放下了手中折叠椅、拖鞋还有水枪。几十人围在客厅里,笑成一片,其乐融融。除了偶尔有几位,待了几分钟,说:“没意思,我回去看《恶棍天使》了。”
电影结束,大家都对大凉深表同情,拍拍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的他:“兄弟,好好养病。”
时间久了,大家养成了默契,只要大凉一笑,上面十层楼的人,跺跺脚,或坐电梯,或走楼梯,都聚在我们客厅里。这里慢慢变成了周生观影会。
这一次,只是这一次,大凉没有笑,我觉得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2、
我用肩膀撞了撞他,问道:“你妈的怎么了?”
他揉了揉眼睛,望着我,“呃,我刚刚没听清,你说我妈的什么怎么了?”
“你妈的宝宝!”
“哦,你说我家小丁喵?它打过针了,已经没事了。”
“我不是说那条狗,我是说你啊!你明不明白?”
他张张嘴,几乎和唐伯虎同时说出那句台词:“不要紧,不要紧,我没事。”
“不要背台词啊你。”
我把遥控器抢过来,换了一个放偶像剧的频道。
“是食堂大妈。”他说。
我盯着电视半天也没找着,“哪里?”
“是因为食堂大妈多刷了我两块钱。”
我往椅子上一靠,“你当时发现的后来发现的?”
“我……?”
“啧,那你后来去找她要了吗?”
“要了,她不承认,说她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本来是打算劝劝他的,学校里鱼龙混杂,员工素质参差不齐,遇见几条金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再说也只是两块钱,又不是五块。
可是就在我要开口的那一瞬间,一个我以前想过无数次的念头再次回旋在我脑海里:
如果没有这两块,大凉可能会在下次买水果的时候少买几个橘子,可能会在某次要搭公交的时候刚好缺这两块,可能会在街上碰到乞讨者时没零钱给,可能会在下次去食堂时要少打几两饭……
试想,如果大凉没吃那几个橘子,可能就会缺少维生素C,继而引起牙龈出血,牙龈出血后,他就会去买药。买药的话就得从学校南门出去,然后过马路去药店。而南门外面那条人行道是拥有着“死亡斑马线”之称的神秘地带,那里每年至少会发生十余起事故。就凭大凉那个与生俱来的坏运气,他很有可能碰到。
再者,如果大凉没钱坐车,他就得走路,以他路痴的属性,接着他就会迷路。迷了路,他肯定到处乱走,指不定会遇上小混混,碰到毒贩交易,住上人皮客栈,遭遇仙人跳等等。
再或者,如果他没给乞丐钱,他肯定会愧疚。一愧疚晚上就容易失眠,失眠了他就会唱歌。他一唱歌,大家都睡不成。缺少睡眠了第二天必然没精神,没精神就不能好好学习,也就不能好好建设社会主义……
这两块钱就是多米诺骨牌的最前端,如果它们一倒,引发的连锁反应所带来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于是我说:“我帮你要回来。”
大凉一把抢回遥控器,笑了。
不一会儿,楼上的人敲门来了。
3、
我回小寝坐了一会儿,开始在纸上打草稿,想措辞。
“你再这样,我可往意见箱里投意见书了啊?”
“还不还钱?不然我给食堂负责人打举报电话啦!”
“信不信我让我班上同学都不来你这个窗口打饭?”
“呐,看见纹身没有?斧头帮!”
客厅里爆笑声阵阵,搅得我思绪很乱。我加了件衣,出门朝三食堂走去。
离食堂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
我甚至有些后悔要帮大凉出头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开始念叨:“姜醋白菜——嫩白菜,去边叶,洗净,晒干。止取头刀、二刀,盐腌,入罐。淡醋、香油煎滚,一层菜,一层姜丝,泼一层油醋。封好。
水芹,水芹菜肥嫩者,晾去水气,入酱,取出,薰过,妙。拌肉煮或菜油炒俱佳。
冻肉,用蹄瓜,煮极烂(去骨),加石花菜少许,盛磁缽。夏天挂井中,俟冻取起。糟油蘸用,佳。”
我这个人,就有这么个习惯,喜欢用背书的方式缓解紧张。
这次背的《食宪鸿秘》,很应景。
三食堂离我宿舍很近,才背了四十来篇就到了。
饭点过了,食堂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大妈们有的在收拾菜盆子,有的在就着剩菜吃饭。我径直走向五号窗口,远远地看见她鼻子左侧一厘米位置有一颗痣。是她无疑了。
4、
我走过去时,她也正在吃饭。她把一大勺油辣子和在饭里,大口大口地吃着,脸不红,也不吸气。这说明她是很能吃辣的,而爱吃辣的女人,吵架的能力都不会太差。
她看我走近,猛扒了几口饭,拿起餐盘和菜勺,说:“同学,吃什么?”
我咳了咳,“我那个,你多刷了我同学两块钱,我希望你能——”
她大手一扬,“我什么时候多刷过你同学的钱?”说着又端起饭碗,跟着对面的大妈哈哈大笑。
我凑的更近了,身体顶在台子边,手撑在上面,说:“他刚刚也找过你,平头,穿黄色长袖T恤,长得丑丑的。”
她露出鄙夷的神色,“学校里那么多长得丑的,我记不得。”
“可我记得,黄豆芽八毛,水煮青菜七毛,宫保鸡丁两块五,麻辣豆腐一块二,糖醋里脊三块四,炸小鸡腿,两块。外加八两米饭,一共十一块六对不对?你刷了他十三块六。”
这时来了个打饭的同学,我只好移到旁边。
大妈说,“我算术好得很,不要看你们是大学生,”她恶狠狠地将手指戳在玻璃板上,“你们三个的算术加起来,也不见得比得过我。啐!”
我回头看了看,旁边等着打饭的同学也回头看了看,我俩面面相觑。
她又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无数唾沫星子飞进菜里,冷静了一会儿,问我旁边那位,“同学,吃什么?”
那位同学畏畏缩缩地,扫了一眼,“饭,要一份饭,带走。”
“不要菜吗?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跟上啊。”
那同学挠挠头,“没有,我是买给三号楼那边的流浪狗的。”
大妈笑嘻嘻的,“真是有爱心。”将饭打包好,食指挠着眉头,在刷卡机上摁了一块三。
米饭六毛,餐盒三毛,应该是九毛才对。
“喂!”我刚喊出来,就听见她说:“多刷你五毛,给它加点菜,好吧?哈哈。”
该同学默许,她拿出一个餐盒,盛了一点黄豆芽,一点青菜,一点豆腐,一点肉丝,最后又加了一个鸡腿。盒子快撑爆了。
妈的!欺人太甚!
5、
等那位爱狗人士走后,我重新靠到窗口前,大声质问她:“你刚刚明明就是故意的!你干嘛要针对我朋友?他不就是丑一点吗?他也很有爱心!”
大妈把铁勺一扔:“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是吧?”
我咬着牙:“我是想知道为什么!”
她撸起袖子:“因为我就该刷他这两块!之前你朋友来我这里买饭,卡上余额不足了,缺两块。我想啊,人家同学刚下课,都饿了,要是让他去圈存机上圈存,太耽误事儿了。就想着下次有机会补上。你同学每次打完饭跑得飞快,可能赶着投胎,也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呸!”
“那,我,”我有些懵了,“那起先他来找你怎么不告诉他?”
“哼,占了便宜,屁都不放一个,吃了亏来我这里闹。整天鬼鬼儿心思一堆,不学好!还大学生呢!简直侮辱‘大学生’三个字!狗屁大学生!”
“呐!你有点素质好不好,这里这么多都是大学生,你不要在前面加那个——”
她眼睛和胸部一齐开始急速变大,然后倏然吼了出来:“狗屁大学生!”被她嚼得半碎的饭粒都喷了出来,黏在窗口的玻璃上。那饭红红的,我以为她喷血了,吓得倒退一步。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地盯着她脸上那颗等边三角形的痣,一面红着脸,一面吸着凉气,像吃了一勺辣酱一样。
我起初打算从食堂糟糕的菜品作为突破点的计划也一扫而空,悻悻地后退,然后慢慢走出食堂。隐隐听见她用菜勺敲着不锈钢盆,大声唱着《诗经》里的《相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和俟?”
不得不承认,她唱歌很有天分,除了振音部分差了一点,简直完美。因为她唱得很有节奏,我竟然也不成器地跟着轻轻唱起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6、
回到寝室,电影也放完了,正在打一些乱七八糟的口香糖广告。大凉仰面躺在沙发上,气若游丝。
我问:“她是不是之前少刷过你两块?”
大凉哗地坐了起来,“怎么样了?”
“她说,有一次,你卡没钱,她就少刷了,你两块。”我一字一句地说。
大凉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绝对没有!肯定没有!你不知道我吗?每次校园卡里还剩五十左右的时候,都会再去圈存两百。我卡里绝对不会没钱。”
我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也……”
“没有。”我掏出两个硬币,扔了过去,“好歹要回来了。今后尽量别去她那儿买饭。”
7、
这件事后来也渐渐被我忘了。毕竟只是两块钱而已,又不是五块钱。
直到两个星期后的这天,我等公交的时候,胡思乱想,忽然又想到这件事上。先是一惊,然后赶紧反过手摸背包后面的小口袋。摸到里面圆圆硬硬好几枚,心中又才松了口气。
这时车也从远处驶来了。于是取下背包,一面掏钱,一面跟着人往前走。左脚刚踏上车,“坏了!”——包里只有两枚五毛的硬币,另外是几个一毛的。
摸遍口袋,又打开钱包,也没见着零钱。司机瞥了我一眼,“诶,不要堵在门口!没零钱就丢个十块八块,大不了我给你记着,下次不收你钱。”
我犹豫了一下,打算下车。
一转身,听见“吸——”一声。我也有所感觉,急忙缩脚。抬眼一看,是位穿紫色外套的姑娘,瞪大了眼看着我。
我连说着对不起,往车下挤去,衣领却被她一把薅住。
“你踩了人就跑,什么意思?”
“没带零钱,我去换零钱。”
然后听见“滴、滴”两声,她收起公交卡,将头一歪,“上车!”
8、
我一直被抓着衣领牵到车上,我说:“多谢,这钱我支付宝转给你还是怎么样?”
“你踩了我一脚。”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有些无奈,在我二十来年的地球人生涯里,从没见过这么睚眦必报的人。哪怕是我高中班主任都比这人有肚量。
“那你想怎样?”我把脚伸过去,“来,我让你踩两脚。”
她很不屑,“我不,踩脚趾是小孩子的招数。”这对白听得耳熟极了,我差点条件反射地又踩她一脚。
“那你最好快点,不然我一会儿就下车了。”
“嘿,你去哪儿?干什么?”
“我,呃,看电影。”
“看电影……那好,你请我看场电影!反正我有空。”
“嗳?”
什么叫她有空?这么随意又奇怪的要求,显得她像是个专职骗子。
我掏出手机,“好吧,我把票钱转给你。”这种人,和她纠缠越久,吃亏的是自己。
她摇摇头,“大家都是一个人,一起看,有个伴嘛。”
“不是啊,我朋友后面就来了。”
“那大家一起就更热闹了啊。”
我不禁为世界上有这么赖皮的人而感到忧虑,同时我也在心里飞快地算起了账,一张电影票三十,减去她的一块二的公交费,我会亏二十八块八。更可怕的是,万一她待会儿要爆米花、要可乐的话……万一看电影的时候,一群人冲进来把我带走了怎么办?
她和我下了车,问:“你嘴里干嘛念念有词的,很不满吗?”
“不是,不是。”
我打开手机,看到大凉回我的求救短信:“不要怕,不要慌!你总是疑神疑鬼的!要相信世界上好人多,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了呢。再说你就算惨遭不测,也只是人离开,你的精神永远会存在我心中滴。”
我将那姑娘的体貌特征发给他,让他记着以备报案时用,叹了口气,继续暗自默念:“酥杏仁,苦杏仁泡数次,去苦水,香油煠浮,用铁丝杓捞起,冷定,脆美。
鲞鱼,宁波上好淡白鲞,寸剉,同精肉炙干,上篓。长路可带。
川猪头,猪头治净,水煮熟,剔骨切条。用砂糖、花椒、砂仁、桔皮……”
9、
“你怎么又来了?”我望着气喘吁吁的大凉,“你妈的不是不来的嘛?”
他四处张望:“你说那位美女呢?哪儿呢?哪儿?你该不是骗我的吧?”
“去厕所了。既然你来了……喏。”我把电影票递给他,“相信我,你们一定有话聊。加油!我先走了。”
“好啊。”他回答得很干脆。
我走出去两步,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零钱坐车,又转身回去,“给我两块,坐车的。”
大凉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吓我一跳。”
他在身上好不容易搜出一块。我估摸着那姑娘也快出来了,便把钱抢过来,“行了,行了。我这还有一块。”
我把玩着硬币,踏上电梯,扭头看着大凉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个白痴一样。
这确实是他迎接爱情的标准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