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我的父母亲在小镇上生活了大半辈子，他们的精神寄托就像是苍天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壤里，镇上所熟悉的人与事是滋养大树的自然养分，让他们自由的呼吸、沐浴着阳光。

将这棵大树的根凛然拔起移植到水泥地的，是我身为女儿的不孝，不孝、自私与无奈把他们困于钢筋混凝土建成的牢笼里，白发斑驳还要从头开始适应。适应城市的嘈杂、快速与冷漠；适应退休后改成家庭保姆的职业，买菜做饭、做家务；适应城市的拥堵，变成第三方交通工具，每天送孩子上学放学以及各种补习班；适应埋藏对家乡的深深思念，只是在梦里显山露水，过往的人与事偶尔闪现他们的脑海，只能成为他们俩口头上的演员。

去年，老罗为了满足我想拥有一个大书房的心愿，毅然决定将老家的房子卖掉，勉强凑足在城里购房的首付款，还要搭上他每月的退休工资还贷款。镇上老人家不解的直摇头，问老罗老伊怎么可以把祖屋卖了？这下根都没了，以后过世鬼魂都找不到家。

人呱呱坠地的地方，土壤的气息与温度，养育着我们成长。告别人间，埋入故土，熟悉的味道，适宜的温度。

落叶归根，是灵魂的安放。

朋友们都说我自私，怎么可以让老罗老伊大把年纪了还要陪我受苦受累？突然间良心被谴责的无地自容，回家和他们商量不要卖老家的房子，我不要书房了，根还是要留着的。

老罗却成全了我的不孝与自私，他劝慰我:“我和你妈是不会回老家养老了，一来前后左右都是饭店，油烟味满屋的老房我们吃不消住；二来我们年纪越来越大，毛病也越来越多，城里的医疗水平比镇上好多了，何况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以后生病住院你也方便来照顾我们；三来城里的房子增值空间比镇里大，老家的一幢房子换成城里的一幢房子，划算；四来买了房子以后，我和你妈生活有了奔头，会更加保重身体，这样全家人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生活更加有动力。朋友是朋友的想法，立场不同，你不要觉得不孝，也不要有负担，买房子是件开心的事，只要我们觉得值得就好。”

我的良知当了逃兵，不孝为父母对我的爱挖了一个好深的陷阱，他们心甘情愿的往下跳，我心安理得的接受父母亲的馈赠。

买房子的时候刚好赶上房价大涨之前，住房公积金和房产交易所办事大厅里挤满了人，空前的热闹，看着吵嚷的人群，像是个猎人竭力发挥灵敏的嗅觉，竭力在寻找同我一样的啃老族，同样的逃兵者，谋划着今后若有人责备时可以搬出一大堆的例子，好让不安的良知找条退路。

其实退路是没有的，只能是顶着良知勇往直前。所幸房子买了以后，房价趁趁往上涨，我也变得懂事起来，开车上下班改成坐公交车上下班，衣柜里的衣服不再三天两头增添，也不再去下馆子解馋，小资生活的调调越来越褪色了。

老家的房子建于90年代，地基是姑父村里的，当初批下来用的是姑父的名字，后来房产证土地证的时候才将名字换成老罗的。老伊由于在镇上初中开小卖部，只有暑假可以关门才开始动工，只记得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老伊总会说那时的我特别懂事，我要负责家里泥工、木工、钢筋工师傅的中饭和点心，小小的我会拎着菜篮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还要烧起来再给师傅们送去。傍晚还要和老伊到房梁上浇水，看着房子一层一层盖上去，急切盼着改善住宿条件的我，甭提多起劲了。

房子没有盖好之前，我们仨一直挤在小卖部里睡觉，一是为了守店，二是老罗为了让我的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必须要到乡下的学校教书，所以镇上初中的宿舍被收回了。小卖部很小，只有三十来个平方，外间摆几张桌子堆零食，两个柜子摆文具用品，外加一个冷柜，里间只能容下一张床。现在回忆起来都无法想象，那时的生活真是艰辛，三个人每天挤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还要在屋顶上老鼠的吱吱声中入睡，偶尔还要和在屋顶掀瓦偷东西的小偷作战。早上四点多老伊就要起床去老街上的石磨坊磨豆浆拎回来卖，我则六点起床，帮老伊切葱，摆好装豆浆的碗，并在里面倒上酱油和葱。等豆浆碗摆好后，烧饼油条也送到了，学生们陆续来上学，我和老伊便开始了一早的忙碌。

房子差不多盖了几个月，然后找来木匠师傅做家具，那时我房间的装潢在小镇上算不错了，木地板、木衣柜、圆拱门，房间顶悬挂个木架子，挂着琳琅满目的小霓虹灯和塑料葡萄藤，晚上打开灯，一闪一闪可梦幻了。

后来我就不愿意去小卖部睡了，再后来到隔壁镇上读高中，就周末回来住下，上大学后住的时间只剩下暑假和寒假，工作后恢复到高中时周末回来住的模样，等大红喜字贴在房间门上，与老家与老房便隔着千山万水一样，回来住的时间寥寥无几，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剩思念洒满一地。

老房陪我们度过了二十三个春夏秋冬，不知道它被主人遗弃时会不会哭，新的主人是租在隔壁开面馆的，他们听说我家房子要卖，只是土地性质属于集体土地，房产证土地证不能过户，但新主人觉得我们家人通情达理，也算是书香门第，风水也挺好，最主要的是今后我们不会赖皮，便在周末的一个下午，老罗老伊带着我的一家，总共六口人一起去契约上签字画押。

就这样，我们带着存折里东拼西凑的数字奔向房产公司，当数字划光，便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房子买来以后，老罗老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幸福感，他们开始计划着花园里种什么瓜果蔬菜，露台栽种些什么花花草草，而我则计划着书房该怎么布置，茶座摆在哪里？

有家人的地方，有关爱的地方，便是心里驻扎的根。

愿老罗老伊落叶的根，不是无根的凄凉，而是落在全家人的幸福安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