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孤城紧闭,残阳浸血,寒鸦扑腾飞落,不知疲倦地啄食着大漠上的尸体腐肉,风沙尚未来得及将其掩埋。
此刻,寒叶城内,天谕的将士们正在大举庆祝狂欢,却独独不见了他们的大将军段孤鸿。
副将赵忠提了一壶酒,跨上马背直奔城外。夕阳下明明暗暗的沙丘上,高大的身影三分孤傲,七分苍凉。
赵忠下马提着酒壶跨步上前,明朗的笑声穿透大漠寒风:“将军!喝口庆功酒吧!这一仗打完了,天谕就太平啦!”
段孤鸿回头,刚毅的脸上眉目俊朗,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已然生了浓密的胡须,如同刀剑般锐利的双眼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他接过酒壶,仰头蛮饮了一大口。这酒是戎狄奔逃留下的烈酒,寻常中原人怕是一口都难以下咽,他却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赵忠不由得又是满心钦佩,将军果然是不一样,他是天谕王朝的传奇,战功赫赫,天纵英才,这小小烈酒又能奈他何?
却听风沙中传来将军的声音:“十年征战,天下太平,何处可安吾身?”
赵忠兴奋道:“将军戎马半生,为天谕打下万里江山,自该与家人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
段孤鸿听完转头看向远处,那一抹血红色正悄悄滑落天际,埋入地下。
“家人?”他摇头,笑得苦涩:“我没有家人。”
赵忠自知失言,慌忙请罪:“末将冒昧,求将军责罚!”
段孤鸿摇头,拿起酒壶又是一口烈酒,他的眼神依旧停留在天边那一抹红晕上,目光迷离。
只听他幽幽叹息:“十年前,我也有过家人……”
赵忠这才注意到,将军的手上始终握着一方白色的手帕,只是那帕子似乎是年岁久远,隐隐泛着黄色。
他不由得愣怔,此时的将军与往日大不相同。往日的将军英勇无敌、所向披靡,太阿剑一挥,三军将士无不俯首称臣。
而今日的将军,多了一丝苦涩,一丝的寂寥,还有一丝,儿女情长。
【一】鸿飞那复计东西
十年前,上元节。
本该万家灯火的日子里此时却无比冷清,城外的山林中传来厮杀的惨叫声,在夜色中回荡,无比凄厉。
明明是寒冷的深夜,江南真水阁的少爷千羽的额角却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
他带来的二十位真水阁高手此刻尽数倒在地上,而对面的段孤鸿依然毫发无损。
“段孤鸿!我不过劫掠一个女子罢了,你何苦要赶尽杀绝?你可知杀了我的后果……”
千羽的话在一抹剑影之中戛然而止,剑影消失,千羽倒在地上,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段孤鸿收起手中的太阿剑,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千羽,冷笑,你何止劫掠了这一个女子?
盈盈月下,但见一位红衣少女蹦跳着来到段孤鸿身边嘻笑道:“师兄你真棒!”
“住手!”段孤鸿刚刚出声阻止,却已经迟了。
只见少女从腰间酒壶大小的药囊中掏出一瓶粉末,尽数洒在地上的尸体上,那些尸体顷刻间化作一摊血水。
少女收回化尸粉,疑惑道:“干嘛不要,留下他们的尸体会给师兄惹来麻烦的!”
段孤鸿无奈地笑笑:“我既选择了这条路,便不惧麻烦。”
付琴儿看着师兄,她知道,师兄要做一个济世救民的大英雄。
她记得她十岁那年,江湖纷争混乱,师兄的家也惨遭灭门之灾。那时师兄被师父带回山门,虽衣衫破烂,瘦弱孤苦,眼中却透出无比坚定的目光,他紧紧握住手中那把家传的太阿剑。
“孤鸿在此立誓!待孤鸿学成出山之日,定不让天下百姓再受离乱饥困之苦!若违此誓言,终生无颜回师门!”
从此,师兄的眼中除了练功舞剑便是时而下山去行侠仗义,八年过去,师兄终于得到师父的认可放他下山独行了。
付琴儿向师父辞别时,师父叹息不已:“乱世孤鸿,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罢了,你去吧。”
付琴儿不明白师父的话,但是她知道,只要能够陪伴师兄左右,陪他一起在江湖行侠仗义,就足够了。
师兄的心愿,便是她的心愿。
世事无常,付琴儿从未想过,人生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便会天翻地覆。
被真水阁掳掠的女子早已经昏睡,师兄只好一路把那女子背回去。
付琴儿守着床上那名冷艳高贵的女子,第一次,心里生了一丝不安。
她脑海中闪过段孤鸿背着这女子的模样,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药囊。
师兄,从未背过她。
待女子醒来,付琴儿方知,那位女子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天谕门的大小姐,名唤天心。
她生得十分妩媚,好色成性的千羽自然不会放过她。
可是,付琴儿注意到,天心看段孤鸿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散发着光芒的。
她直觉的不喜欢这个天谕门的大小姐。
在客栈住了几日后的下午,一队人马哗啦啦地在客栈门前一路摆开,一位华服锦缎的英俊公子在客栈门前勒住马缰。
来人正是天谕门新任掌门人,亦是天心的兄长,天傲然。
但是,他的目光被站在天心身后的红衣女子吸引,久久不曾挪开。
付琴儿面色微变,她不悦地皱眉,悄悄躲到段孤鸿身后。
天傲然的目光随之移到段孤鸿身上,当他看到段孤鸿手中的那把太阿剑时,目光骤然犀利。
天傲然走到段孤鸿面前:“以兄台之力,何不来我天谕门一展宏图?”
段孤鸿漠然:“段某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已经足矣,多谢天掌门美意。”
天傲然却是一笑:“你心系天下苍生,然你可曾想过,为何天下苍生流离失所?为何山野之间盗匪四起?白骨露野,新魂旧鬼啼哭不已?”
段孤鸿慨然道:“当今中土之国国力羸弱,四周强敌环伺,乱世纷争,段某岂会不知?”
天傲然眸光微闪,继而问道:“既如此,你当知晓,凭你一人之力,拚却一生又能杀得几个恶人?何况乱世不改,盗匪如何能尽?你我何不并肩作战,共谋天下?待到大一统之日,黎民百姓安有不乐之理?”
段孤鸿闻言惊讶抬头,这原本大逆不道的话在天傲然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坦然。
他看到天傲然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席卷九州的燎原之火,那样的烈火足以教他睥睨天下。
他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跳动,手中的太阿剑也开始蠢蠢欲动。
可是,他没有机会。
见段孤鸿犹豫,天傲然依旧笑意不减,他留给段孤鸿一枚令牌后,又看了一眼瑟缩在段孤鸿身后的付琴儿方才转身离去。
送走天傲然兄妹,段孤鸿在长街立了许久,付琴儿问他:“师兄要入天谕门么?”
段孤鸿轻笑:“你知道的,我做不得主。”
付琴儿沉默,她当然知道。
师父给师兄种了蛊,只要师兄加入任何江湖门派为其效力,师父便会立即身亡。
或许这样的蛊于他人无足轻重,可是师父知道,这样的蛊师兄一辈子都不敢犯。
段孤鸿紧拧的眉,让她陷入沉思。她看出来,天傲然必然不是凡俗之辈,一统天下,并非痴人说梦。
段孤鸿不再多言,默默收起天谕门的那枚令牌,继续带着付琴儿于江湖奔波。
三月份是江湖会盟之日,会盟之地是天谕门所在,中原大庸城。
去往大庸城的路上,流民不绝,饿殍遍野。
半个月后,两人抵达大庸城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江湖人士衣衫褴褛,如同潮水般涌入。
付琴儿看着段孤鸿越发深沉的眼眸,心也渐渐往下沉。
她知道,所谓的江湖,不过是流离失所的人逃避现实的虚幻之地。
乱世生江湖,江湖生于乱世。
若是太平盛世,谁愿意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若是太平盛世,谁又知江湖为何物?
会盟那日,天谕门仍旧稳坐江湖宗主之位,无人撼动。
酒楼上,段孤鸿持酒独立栏杆,目光久久注视着远处的天谕门。
付琴儿看到,段孤鸿双眼中迸发出光芒,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光彩。此时的师兄看起来如此耀眼,光影交错之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大英雄傲立于天地之间。
然而,这样的光芒转瞬即逝,如同燃尽的烟火,终究消失湮灭在无边的夜色中。
付琴儿伸手摸向腰间的药囊,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夜深人静,一抹寒月透过窗扉散落在段孤鸿的房中,几缕轻烟在月色中悠悠飘荡,慢慢消散。
有人影如鬼魅般闪入,径直来到段孤鸿的床边,但见那人手一挥,一抹寒光倏然飞出,直直划向床上的人。
段孤鸿猛然从床上坐起,他环顾四周,还是原来的地方,桌子上还有自己昨晚未曾饮完的半盏清茶。
阳光从未曾掩住的窗扉透过,一切都不曾改变。
“扣扣扣!”门外传来付琴儿的敲门声:“师兄!师兄快开门!有好消息告诉你!”
段孤鸿忍不住摇头一笑,起身打开门。
“啊呀!”付琴儿慌忙背过身去,紧紧捂住绯红的脸颊:“师兄,你,你先把衣服穿好!”
段孤鸿摸摸她的头顶,而后转身回去把衣服穿好:“从前在山上又不是没见过,怎的这会儿倒害羞了?说罢,什么好消息?”
付琴儿这才跳进房间,神秘兮兮地冲段孤鸿摊出手心,白皙的手掌中里躺着一封信,红色的蜂蜡在阳光下透亮莹润。
段孤鸿疑惑,打开信封,他目光骤然迸射出付琴儿之前看过的那一抹光芒,他又对着信来来回回又看了好几遍,方才抬头看向付琴儿,满眼不可置信:“这,当真是师父送来的?”
付琴儿满眼得意之色:“骗你做甚?”
段孤鸿一把抱起付琴儿,激动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方才放下,大笑道:“谢谢你琴儿!你真是我的福星!”
付琴儿面色通红,连忙转移话题道:“快看看你手上,蛊解了没?”
段孤鸿依言拉开衣袖,果见手腕上已经被包扎好,而那道黑线已经消失了。
师父的来信说,他明白段孤鸿的心思,又加上琴儿以付家药王独门秘技交换,所以他派“无影”来解除了他身上的蛊,从此江湖去留,全有他自己做决定。
这让段孤鸿如何不开心?收拾好一切,段孤鸿立即拿着令牌直奔天谕门。
只是他一直未曾注意到,从来不施粉黛的付琴儿,今日竟然涂了胭脂。
【二】缥缈孤鸿影
第二日,天谕门的议事堂迎来了一位长使,满门哗然。
然而这是掌门之意,自从掌门继位以来,天谕门如日中天是有目共睹的。是以掌门的眼光,无人敢置疑。
付琴儿却不愿意加入天谕门,当天傲然问她为何,她躲到段孤鸿身后道:“我只跟着师兄,天谕门与我何干?”
天傲然伸手揉了揉付琴儿的发顶,继而大笑:“当真是个傻丫头!”
付琴儿气得面色通红,段孤鸿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天傲然的右上上,方才那只手摸了付琴儿的头发。
似乎,独属于他的,在悄悄流失,他不知道是什么,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三个月后,段孤鸿带领天谕门弟子灭了南方真水阁,一雪真水阁少爷掳掠天谕门大小姐之耻。
消息传来,天谕门上下震惊,这个段孤鸿果真非同凡响,天水阁虽然已经败落,天谕门却始终没办法将其铲除,段孤鸿一来此事竟然如轻烟一般消散了。
半年后,段孤鸿大军直捣东方第一大门派碧海山庄老巢,碧海山庄庄主不惜供出家传秘籍,只求一条生路。
碧海山庄连同整个东方江湖势利就此瓦解,尽归天谕门的门下。
九月,段孤鸿深入北方风漠堡,风漠堡的堡主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当此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上其他大小二十余门派纷纷遣使交涉,甘心对天谕门唯命是从。
江湖门派的纷争至此告一段落,最后的矛头便是当今已经腐败无能的朝廷。
天谕门的藏剑阁里,天傲然嘴角上扬,太阿剑,我果真没有看错。
付琴儿仍旧寸步不离地跟在段孤鸿身边,亲眼见证了他与众多门派如何斗智斗勇,看他如何地雄姿英发,看他一步步地靠近他的梦想。
到了隆冬腊月,天谕门暂时休兵整顿,然而段孤鸿的生活在此期间并没有平静下来。
宴会那晚,天谕门大小姐天心亲自为段孤鸿敬酒,掌门天傲然借机提出天心的婚事,然而,段孤鸿拒绝了。
理由是:功业未成,无以为家。旁人以为这不过是他推脱之辞,付琴儿却知道,师兄此言句句真实。
他从来心系天下,哪里考虑过自己?
等到宴会结束,段孤鸿陡然发现付琴儿不见了,丫鬟告诉他,付姑娘似乎往后院去了。
段孤鸿皱眉,一边责备她太不像话,到处乱闯,一边又不忍心把她扔在这里,只能自己去后院寻她了。
刚走进后院几步,便听到付琴儿的声音从月门旁边的回廊传来,他正要走过去喊她,却见廊檐下,灯影憧憧,一男一女相拥而立。
段孤鸿是习武之人,夜间视物的能力极好,那两人分明是天傲然和付琴儿!
此时,天傲然一只手揽住付琴儿的腰,另一只手正托住她的下巴,昏暗之中,姿势无比暧昧。
段孤鸿心中一沉,连忙背过身去。他俩,竟然……
他在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而后,大步离开,独自骑马回了长使府。
然而,他满脑子都被两人相拥的画面充斥,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燥热而沉闷,重重地把太阿剑摔在桌子上,他起身走向门外喊道:“来人,拿酒来!”
天谕门的后院里,付琴儿挣脱天傲然的控制,冷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天傲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鬓边的发丝,低声道:“不怎么样,只想把我家丢失的小药奴找回来,不行吗?”
付琴儿面色一变,后退一步道:“天家从来不缺药奴,你何苦要盯着我?”
天傲然玩味的目光收敛,声音里有着似有若无的叹息:“可是,我就只想要你,其他的都不要。”
“不可能!”付琴儿的声音开始颤抖,天傲然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可越是如此,付琴儿越能感觉到他全身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他的话,从来不会是随意说出来的。
回想起自己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喝下毒药,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挣扎,她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天傲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不要害怕,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可以保护你了。”
付琴儿惊起,猛然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奔出月门,身后却传来天傲然幽冥般的声音:“你会回来的,除非你想让他的梦破碎。”
付琴儿脚步一顿,紧握剑身的手,指间发白。
此后几日,付琴儿发现总是不见段孤鸿的人影,每每找他,他也总是借口回避,甚至直接一消失便是一整天。
而且,她发现天心来长使府的次数开始增多,虽则段孤鸿总是拒绝见她,到底抵不过情面偶尔在正厅接见几回。而天心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总是别有意味。
付琴儿暗笑,他到底是动了心了吧?想来自己在他身边碍眼了。
“你无须再回避我了。”那晚,她按住又要回避的段孤鸿:“过两日我会搬离长使府的。”
段孤鸿猛然弹起,抓住她的肩膀:“离开长使府?去哪儿?”
付琴儿怔怔地看着他,段孤鸿发现了自己过于激动的反应,他连忙松开手。
付琴儿笑:“我要搬去天谕门总院,同掌门一起住。”
段孤鸿听到自己心里的某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他讷讷道:“原来是这样,那也,挺好。”她果真是,喜欢天傲然的。
付琴儿看着他,眼眶泛红道:“当真很好么?”
段孤鸿勉强微笑:“当然很好!”他想,琴儿喜欢,为什么不好呢?
付琴儿笑了,猛然抱住段孤鸿,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师兄,保重,日后琴儿可没办法跟着你了。”
段孤鸿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手刚抬起,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付琴儿终究是回到了天傲然的身边,当天傲然发现她浓浓黑发中隐隐露出的一缕银丝,脸色骤变,猛然捏住她的下巴:“告诉我!怎么回事!”
付琴儿低笑:“没什么,一点蛊罢了。”
天傲然咬牙道:“为了他?”
“……”
正月刚刚过去,付琴儿已经离开段孤鸿快一个月了,段孤鸿只是每日待在府中练功,更是彻底拒绝了天心的来访,做什么都觉得提不起兴致。
至于付琴儿,他再也未曾见过。
紧接着,天傲然下令,全军整顿,准备出击。
段孤鸿再次提起沉睡已久的太阿剑,率先带军去了前线。
当今朝廷虽然堕落,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谕门的军队与朝廷胶着缠斗了整整九个月后,天谕门才占领了它的半壁江山。
朝廷退居北境,双方就此相互抗衡,谁也不曾占到半点便宜。
段孤鸿也每日修整练军,时刻等待着与朝廷最后一战,谁都知道,这一战生死攸关,谁赢,就赢得了整个天下。
天谕门的后院,寒气透过门窗缝隙透进暖意融融的房间,付琴儿胸口一滞,一口黑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天傲然将她紧紧抱进怀中,冲着满屋的丫鬟怒吼:“怎么还会有寒气透进来!再有此等疏漏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了!”
其实屋里已经很热了,几个丫鬟早已经热得大汗淋漓。
付琴儿倒在天傲然的怀中,满头青丝赫然雪白,本该年轻红润的面庞却憔悴不堪。
她攥住天傲然胸前的衣襟,颤声道:“不要为难她们,没用的……”
“闭嘴!怎么会没用!会有用的!”天傲然把她抱得越发的紧。
“少爷……”
“不许叫我少爷,我说了多少遍了!”天傲然恼怒。
付琴儿微微一笑,改口道:“傲然……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天傲然闭上双眼,声音沉冷:“你还是念着他。”
“是,从来不曾忘记。”
“你真残忍。”
“是。”
……
天心看着付琴儿骑马离去的身影,脑海中又浮现出段孤鸿看她时的目光,还有他桌上那一幅来不及藏起来的画像。
她问天傲然:“哥,为何要放她走?”
天傲然沉声道:“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些了。”
天心默然,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知道,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三】断雁叫西风
北地寒冬总是来得早了许多,不过方才十月,石门城却已经大雪纷飞,冰封千里。
段孤鸿独自纵马在雪地原野中奔驰,两军交战在即,他却又想起了付琴儿,最近对她的思念越发浓烈。
明明已经分开十个月了,他仍然会时常喊一声:“琴儿,我的衣服破了。”
喊完以后,他才恍然,琴儿,琴儿此时该依偎在那人怀里。
心中揪疼,当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迟了。
最近,付琴儿在他梦中出现的次数越发频繁,他看到她满头白发,身体在空中旋转后突然化作一摊血,触目惊心。
明明是梦,想来却如同真的一般教人心惊。
北风漫卷,天地苍茫,这偌大的天地之间,除却那个宏伟的梦,除却天下苍生,段孤鸿蓦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
雪不停地在下,纷纷扬扬半个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然而,镇守石门城的大将战鹫峰却突然打开城门主动出战,这一点让段孤鸿很是诧异,这完全不符合兵家之道。
大雪依旧在在寒风中翻卷,北风呼啸,漫天黑云压得很低很低。
雪地中,双方的马都重重地喘着粗气,只等着最后的厮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段孤鸿太阿剑一挥,怒吼声在寒风中呼啸:“杀——!”
霎时之间,鼓声震天,刀戟兵戈之声震动四野,将领士兵的呼喊声雷鸣一般穿透层云。
段孤鸿长剑一挥,滚烫的鲜血在空中飞洒,瞬间凝结,狠狠地砸在洁白的雪中,满地皆是碧血琉璃。
老弱病残的朝廷军队终究抵不过天谕大军,开始节节败退。
天谕士兵士气越发大振,齐齐叫嚣着要杀光敌军,朝廷军队如同猪狗一般被天谕军追赶驱逐。
却在此时,战鹫峰大手一挥,一个白发女子被押至城头。
杀红了眼的段孤鸿骤然勒马,马身直立,嘶鸣响彻四野,天谕军的进攻生生阻在城门口。
付琴儿睁大双眼,师兄!竟然是师兄!
她这才明白,那群人根本不是土匪那般简单,他们竟然在路上劫持自己来威胁段孤鸿!
可是,他们如何知道自己和段孤鸿的关系?
她看着城下身着玄色铠甲、手执太阿剑的师兄,心中一热,师兄他做到了,此时的他,不就是一个英雄吗?
城楼下的段孤鸿紧紧盯着付琴儿,心中百感交集,她怎么会在这儿?她的头发,怎么会?
他不由痛恨,恨天傲然!更恨自己,好好的琴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看到她如雪的白发,白发……
他又想起那个梦,白发,旋转,坠落,血……心头的恐惧蓦然涌上。
却听战鹫峰厉声道:“段孤鸿!立即退兵,否则,我可不敢保证她脖子上的刀剑。”
话音一了,果见押着付琴儿的士兵手中长剑一划,她白皙的脖子上立即涌出一丝鲜血,很快又在冷空气中凝结。
段孤鸿全身一震,愤愤地挥剑示意后退。
付琴儿摇头,不,不应该这样,师兄不可以因为她而前功尽弃。
然而,段孤鸿依然在慢慢后退,不曾有一丝的犹豫。
战鹫峰见状满意地笑了,看来天谕门大小姐的话果真不错,这个女人很有用啊!
天谕门。
天傲然一巴掌将天心打翻在地,长剑抵住她的喉咙却终究放下,长兄如父,天心是他看着长大的,却任性自私到如此程度。
他终究只是闭上双眼,无力道:“去吧,十天后,我会为你安排一门婚事,不许反对!”
石门城下。
段孤鸿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付琴儿,却发现,付琴儿突然抬起头朝他笑了笑,那样的笑容,平淡无奇,一如从前她对着他笑得模样。
“琴儿!”他惊呼,却已经迟了。
付琴儿用尽全力推开士兵,毫不犹豫地从城楼纵身一跃,同着漫天大雪一起,旋转,坠落。
“砰”的一声,付琴儿的身体狠狠砸下,就落在段孤鸿的面前,鲜血混着白雪溅了他一身。
战鹫峰惊得僵在原地,所有人都僵立原地。
他下马,飞奔到付琴儿身旁,抱起她,抱在怀里,止不住的血染透他的铠甲,渗进他的衣服。
“琴儿……”他的声音颤抖,眼泪滑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付琴儿睁开双眼,伸手掏出手帕,为他擦掉脸上的泪:“师兄,不哭……琴儿……不、想……拖累……盼着,师兄……成为,大英雄……”
段孤鸿泣不成声:“师兄不要什么……大英雄,师兄只要你!”
付琴儿想笑,却没有力气,她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来:“师兄,从来……不曾,背过……琴儿……”
话音未了,付琴儿手中的帕子飘然跌落,在寒风中如同断了翅膀的蝶,盘旋,坠落。
那一日,天谕军一举攻入石门城,朝廷军队全军覆没,石门一战,天下至此尽归天谕门。
大战之后,段孤鸿背着付琴儿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三军将士没有庆功,都齐齐立在雪地中,静静地站着。
大军班师那日,段孤鸿看到了师父。
他跪倒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师父!”
师父俯身,抚摸着他的头顶,低声叹息:“她果然还是这么做了。”
段孤鸿愕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老的声音在寒风中淹没:“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隆冬之日……”
八年前,天谕门药奴的付琴儿不堪折麽,只身逃出天谕门,被师父所救,收入门下。
付琴儿本就是药王付琰的后代,所以,药王谷被天谕门灭掉之后,药王唯一的后代也被带回天谕门做了药奴,整天与毒物为伴,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
然而,只有一种毒她克制不了,那便是蛊毒,与常人不同的是,她一旦中了此毒,必死无疑。
师父早已经算出段孤鸿的命数,他想用蛊毒阻止他走上那条命定之路,然而,他到底是斗不过天。
他没想到,付琴儿竟然把段孤鸿身上的蛊移到自己身上。
所有的过往画面都在段孤鸿脑海中串联,所以她才会坚持不入天谕门,所以,那天早晨她才会涂脂抹粉,因为蛊毒在让她迅速衰老。
而那封来自师父的信,是她伪造的。段孤鸿忘了,付琴儿从小便是拿着师父的字当字帖练的,她的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师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既然注定要成为英雄,你造下的杀孽必然要偿还的,这便是英雄的宿命,高处不胜寒啊!”
他用他的孤独成就了世人,而付琴儿,用她的命成就他的孤独。
段——孤——鸿,断雁,孤鸿。一切早已经注定。
将付琴儿安葬那日,天傲然也来了,他在付琴儿的墓碑旁边站了许久。
他说:“我骗了她,我说,如果她不回到我身边我便会把你撵出天谕门,让你济世救人的梦落空……”
说到这里他笑得苦涩:“可惜,她不知道,我怎么敢撵你?‘天命太阿,乱世不争’,这是天谕门流传了数百年的祖训……自从看到你手中的太阿剑我便知道,预言实现了。”
“我等了她那么多年,她的心中从来都只有你。”
“她只想让你成为你想要的样子,成为一个英雄。”
……
“天命太阿,乱世不争”,原来,这是他的宿命。
【尾声】
赵忠看着将军在大漠寒风中饮完最后一口烈酒,最后一缕暮光之间,他似乎看到将军眼角有泪光闪烁。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泪光已经消失,将军仍旧是那个将军,铁血英勇,意气风发。
段孤鸿把酒壶扔给赵忠,大笑一声道:“当真是好酒!走,回城继续痛饮!”
夜色渐渐笼罩,马蹄声逐渐消失在茫茫大漠中。
天谕十年,大将军段孤鸿辞官归隐,圣上不舍,终究留下将军所佩太阿剑于太庙供奉。
从此,天谕王朝的神威大将军何去何从,无人知晓。
多年后,有诗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