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贝贝

儿时的记忆是纯真的。不只是因为本性真实，也与接触的人的单纯有关，或者是他与你往来时，敞开了最真诚的内心。那些日渐久远的记忆常常唤醒逐渐长大的你，一次次去尝试追溯过去，追寻它现在的踪迹。

我是外婆带大的，上小学之前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婆的村子里度过的。村庄前有座大土坝，大坝的两侧种满了高高的树，春天摘谷笛，夏天粘知了，秋天采蘑菇，冬天抓野兔。还有座架在大坝上的石桥，夏天坐满了乘凉的人，手里摇着大蒲扇。还有个水湾，有鸭、有鹅，有鱼虾。不大的村庄，却装载了我整个童年。

几年前的三鹿奶粉事件，最近的疫苗事件，我又不禁回想起童年的玩伴。她叫贝贝，父母襁褓中的宝贝。村子里的人都给她叫大头贝贝。她有一个很大的头，从出生没几个月起，她的头就超过了正常幼儿的头。

那时家里穷，镇上的医疗条件也是差，医生找不到病因，只说活不过几年。父母就求助于村里的神仙婆子，神仙婆子也是说这孩子不知道上辈子遭遇了什么才这样受罪。就这样，父母只好放弃。但是，大头贝贝竟然一直平安无事的活着，只是身材短小，一米多点，现在也快要三十岁了。头发零散的几缕贴在突出的头顶上，走路一扭一扭的。

她比我大点，小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还有她，总是在一起玩。摘到的谷笛，她挑最嫩的给我们吃。下雨天，她脚上套着塑料袋下土坝帮我们采蘑菇。晚上在桥上乘凉的时候，她也是把抓到的蚂蚱送给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从来都不会嫌弃这样一个生长畸形的小孩。

成长总是快的。大头贝贝上了小学，我们也陆续上了小学，于是去外婆家的次数减少了。当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发现大头贝贝也在读一年级；我升入二年级时，她仍是在读一年级。就这样，她一直都在读一年级，身高也停止了生长，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于是，我们在逐渐长大，升入了中学，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一小丁点。她的智力也停留在了一年级，我们之间可以讨论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后来她读了几年的一年级，学校就劝退了她。但是，我每次回外婆家的周末傍晚，都可以远远的看到站在石桥上的她。一个大大的脑袋，弱不禁风的小身子，还有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在等我们回来。

村庄在慢慢发生变化。先是土坝两旁的树被砍掉了，知了少了，鸟窝也没了。后来，大土坝又被修成油漆马路。大头贝贝很失落。那会，树刚被砍掉的时候，她见到我就说：“树没了。”

我说：“我们可以去水湾边上玩。”，她拉着我的手去水边，水湾怎么变小了？水少了很多，变浑浊了，臭熏熏的。没有了鸭子和鹅，水里的鱼虾也少了，到是多了五颜六色的垃圾。我们再也不能淌水进去找鸭蛋、抓虾和小螃蟹了。水湾边，我们是再也玩不了了。

土坝两侧的小河也干枯了，那座石桥在村干部眼里看来也没有了什么意义，于是他们就把石桥拆了。那可是承载了我们整个童年的石桥，石桥不长，也就六七米的样子，没有多少艺术雕饰。但它就是一个敦实的桥，石头的，已经被我们磨平滑了，油亮油亮的。大头贝贝就这样再一次失去了可以站在那里等我们的石桥。

我读高中的时候，基本就不去外婆的村庄了。每次外婆来我家都会跟我谈起大头贝贝，说大头贝贝每见到她就会问：“小麦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说到这里，我就黯然伤心，大家也都是叹息。大头贝贝读不了书，也没有劳动能力，就在家帮忙做些简单的家务。她也没有了同龄小伙伴，只能等我们，可是小石桥也没有了啊。

以往对回到那座小村庄的期盼日益退却，最喜欢的、留下最多记忆的地方都已不复存在。泥泞的乡间小路，红色的砖瓦，飘香的烟囱，这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乡村规划后的小高层。那个清澈的可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湾，如今也变成了垃圾场，红红绿绿的脏乱。

当我再次回到这座面无全非的小村庄，哦，已经不能称作小村庄了。是个现代化的社区，有了大的公共建设区域、平坦宽敞的广场，这里已跟城市小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离开了这里，熟悉的老人面孔也有很多已经不在人世。更多的是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这位“远道而来”的人。

大头贝贝没有地方在等我了，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个窗户里，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时常想起我，有没有时常想起我们曾经一起救过的小燕子，一起和过粘知了的面筋，一起吃过的谷笛。我也没有再主动找过她，可能真的不知道见了面会说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经历着风和雨。

直到上回驱车离开外婆家，就在新修的油漆马路上，我看了两个身影。一个一扭一扭的，一个一瘸一拐的。是的，是她，是大头贝贝。坐在车上的外婆说大头贝贝刚结了婚，嫁给了邻村的瘸子，两人经营着一家小商店。可是在我心中她永远都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啊。

这次我没有停车，却不知道怎么害怕起她凝视我的模样，害怕她那真诚的眼神，害怕她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