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之声

那里永远是灰蒙蒙的黄土笼罩着的气息。

每当冬春之交,一阵阵风掠过,卷起沙沙的黄土,就能铺满整个天空,粗粝苍茫。李俊和上院的六根,往往在风穿透薄凉的汗衫时,放下手中的炸药,来到采石场的边缘。

采石场在山顶,李俊拿出烟丝和从商店讨来的报纸,手一折一卷,抓一把狠辣呛人但是十块钱就能抽半年的烟丝放进凹槽,折啊折,拿舌头润一下粘住了——便成了一支令人烦忧尽无得烟杆儿。

六根胖乎乎的傻站在哪里,风刮过来李俊烟丝的味道,他也会不自觉深深呼吸一下。他不抽烟,三岁的时候他娘跟了外村的男人跑了,四岁时那个整天嘴角挂着白沫喷出酒精味还不断打他的爹也死在了寒冬。都是六根的奶奶一手带大,这么多年来,永远是村里人欺负的对象。

但憨憨傻傻跟着大两岁的李俊,也无忧虑度过了二十来年。

这满山满村的风沙,吹得矮胖的六根与满脸年龄不符的苍老与倦怠,可是李俊却在来到采石场,被这风霜打磨得全是男人的味道。

望着脚下千沟万壑冬夏昏霾的土地,李俊心思万千。

翻过前面那座山,又一个同样是黄土堆砌的村庄,和千千万万的一贫如洗的村庄一样,又和那些重复无生机的村庄不一样——那是李俊妈妈的娘家,五年前那村庄的井水旁,有扎着清爽的辫子穿着粗布衣服在淘米,却依然叫李俊心神荡漾的玉兰,那把整个村庄的昏霾都抹掉的玉兰。

可是玉兰家境好啊,是他们村里中等人家了。而李俊呢,年轻而一无所有。他说要娶她,她父亲的要求是娶她之前拿五万块出来。

信心十足要去城里打工赚五万那一年,李俊二十岁,偷偷约出来玉兰,把攒了好久钱买来的一件雪纺裙子送给她。他哪知道雪纺是什么,只是觉得玉兰白皙的皮肤穿着裙子会更美。玉兰又哭又笑,柔软的眉头皱着,舍不得他又必须先放走他,她一遍遍在李俊怀里重复:“俊哥,我等你娶我,你一定要来啊”

李俊抱着软软糯糯的女孩子,发誓哪怕再苦也要赚钱娶到她给她最好的生活。

但是生活从来不会轻易顺遂人的心意。在大城市的工地里,一晃两年,最后要结工资的时候,老板仿佛人间蒸发。

代理人要他们提供劳务证明,一群人面面相觑:我们在山里给人家种地,从来没什么狗屁劳务合同,该给的钱都能拿到手。代理人摊手,表示无从帮助。

李俊站在队伍的前面,他只觉得头轰然欲裂,两年省吃俭用一天天大汗淋漓受尽苦头转来的五万,如今就这样沦为一句无从帮助。

人群恍惚了一瞬,忽然所有工友饿狼一样扑了上去,大伙儿轰然散开时那代理人已然浑身是血,翻着白眼。

李俊眼前有一丝模糊,旁人皆已散去,他走到那代理人面前,看着这罪恶的使者一口口突出血泡,奄奄一息摆着“救我”的口型。李俊揪住那人胸前的衣服,拳头握得骨头咯吱作响,他恨恨咬牙热泪滚下道——“我恨你们。禽兽”

松手,叹气,惝恍离去的时候没发现远处墙角里,有相机记录了那该死的根本没用力的一刻。

“玉兰”李俊轻轻念出口,瞬间她的名字就被陵粗粝粗劣的沙尘掳走。六根听到沉重的叹息,回过头看着俊哥吐出的烟雾极速消散,什么也没问。

风尘在田野里低吼着,划过几只寒鸦,发出“哇哇”的叫声。村里人不管它们叫寒鸦,而叫丧鸦,因为这鸟成群结队一叫,几天后必然有人要去世。它们爱吃腐肉,村子里意外死在野外的人,最后若是找回来,都是被那丧鸦啄剩个骨头架。

李俊淬了一口,去他的丧不丧鸦,采石场呆了三年,无数遍听见丧鸦叫,虽然炸伤过手臂,却没有死掉。都是骗人的。

六根知道俊哥苦,若不是两年前某个记者一篇附有俊哥掐死代理人的冷峻报道,以俊哥的勤恳机灵,必然是村里最有出息的男人。但是他一朝沦为在逃人员,不得不每天冒着生死攸关的危险来采石场工作,拿性命赌来的那么多钱并没有用处,只是深山老林里的采石场才能躲藏。

六根一句话也不说,胖乎乎的脸看着李俊微微笑着:“俊哥,你可一定要带我好好用炸药啊。危险的活儿赚钱,等我凑足了,我就把去了两年的奶奶从野土坑搬到正经的坟里。”

李俊深吸一口辣烈的烟丝,回头拍拍六根的肩膀,示意开工。

六根办完搬坟的事回来以后,李俊就察觉到这小子不对了。每天除了放炸药的时候会慌乱,流一头的汗,颤颤抖抖得放完炸药就屁滚尿流得跑到安全地带,但不再以前那样总是不肯学习怎么用炸药。其余的时候,六根都拿着一块女人的手绢嘿嘿嘿得傻笑。

终于有一天,憋不住心里的喜悦,六根告诉李俊——“媒婆居然给我介绍了一个大闺女儿,长得还特水灵,我第一眼看到就想一辈子抱着她,想被窝里厨房里院子里一辈子都有她。俊哥,就因为她被人掳去强暴了,他们一个村的人都嫌弃她唾骂她,但是她没错啊。我想保护她。”

李俊掐灭烟头,起身拿出箱子里攒了三年的大笔钱给六根,拍拍六根的肩膀——“好兄弟,日子是人过的,好好跟你婆娘赚钱过日子去吧,不要再来采石场玩炸药了。”

六根倏得起身,推开李俊的手,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俊哥!你用命转来的钱我不能拿,过几年警察们不找你的时候,你还要生活呢。我过几天跟我婆娘结亲,虽然简陋,但是我不能亏待她。俊哥你要来啊。”

“结婚后不准再来采石场工作了,你有家了。好兄弟,真为你高兴。”

“俊哥,我婚后还得来采石场赚一笔,不想让她过苦日子。”

李俊舒心一笑,转身出去了。

他来到常常和六根俯瞰众山的地方,再卷起一根辛辣的烟丝,愁云万丈全写在眼里:

不知道玉兰怎么样,她应该嫁人了吧,为人妻为人母,过了追捕期当我出现的时候,这些年攒的钱悉数给她。就算她挽着她男人的手,领着自己的小孩,我也要光明磊落说一句,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停止爱你。玉兰,玉兰。

所幸如今,最好的傻兄弟终于能安定下来,也算作上天的补偿吧。

李俊整理好思绪,便回去拿出床底珍藏的酒,当晚与六根,该吹的牛逼和该有的祝福都有了。兄弟俩喝得烂醉,脸上还挂着对未来热切的笑意。

李俊是半夜摸着黑下了采石矿的,走了许久的夜路终于到了那座陌生又熟悉的村子。好多户人家盖起了瓦房,房顶还装着太阳能。那东西是几年前,李俊只在城市里见到过的。只有李俊的院子几乎快成了荒草摊。

窸窸窣窣走过自家大门,酸着鼻尖往里看的时候,对门王神从门里出来:“小伙子,没来过这里吧,那是个杀人犯的废屋子,小心不吉利啊。”

李俊闭眼咬牙,不发一言。每一步沉重似铁,终于到了六根的家。六根家穷,即便是筹办婚礼,也只来了寥寥几个亲戚。到了深夜,亲戚们早已看完六根的笑话退回自家热炕头讲述去了。

李俊进门了,六根家的东侧厢房已然倒塌,看来西侧便是新房了,李俊直直走进堂屋。六根多年来头一次穿得崭新,他满脸都是光芒,从未那样意气风发过。

李俊拿出铁匣子,里面放着很多钱。他不知道该送什么,他也没办法送什么,只能送钱。六根理解李俊的心意,也知道李俊不允许拒绝,便收了下来。

端来备好的鸡鸭鱼肉和猪头肉,以及烧好的黄酒,还有李俊爱吃的羊腿。兄弟俩酣畅淋漓饮酒吃肉,好像这些年来的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六根憨厚的脸上泛着不知道是酒精还是新娘惹起来的红晕,眯着笑颜一遍遍重复“俊哥,感谢上苍眷顾,我爱我婆娘,你也会有的。”

李俊听到一次,心里就呼唤一次玉兰,微醺之际,眼花缭乱之间看着屋里的烛光和善良的酒杯饭菜,好像玉兰也穿着那件雪纺裙,静静在自己怀里。

六根醉到天地不分的时候,爬去了新房。李俊凭着微微的醉意,暂时忘却了悲怆,也在堂屋里睡下了。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极端的口渴让李俊醒来。喝了一大杯水之后,听到隔壁六根巨大的呼噜声,戏谑一笑:“这臭小子,新婚之夜能睡成这样。”摇摇头便起身去院里去上厕所。

李俊淅淅沥沥释放完尿意,听到门“吱呀”一声,可六根的鼾声还没停。知道是那新娘也出来解手,李俊赶忙收起裤腰带,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避免尴尬。脚步声停下的时候,他以为新娘出来又走了回去,便转身准备回屋。

那天晚上的月光,像王母娘娘的黑发散发的光泽。温柔朦胧。

转身之间,李俊觉得心脏骤停。他看到千万次出现在梦中的玉兰,千万次梦中穿着红嫁衣的玉兰,她就那样活生生得满眼是泪得看着他。原来那苦命的被强暴受苦嫁给六根的女孩,就是他李俊日思夜想的玉兰。

“哇——哇——”万籁俱静之中,似有若无的寒鸦鸣叫着。

玉兰眼睛里闪着泪光,冲过来摔了李俊一耳光就打他,流着眼泪忍住哭声痛苦不堪得打他——“骗子!你个骗子!说要来娶我的呢!我等了你五年!你呢!就算你杀了人,出狱就不能结婚吗!你为什么要一直藏着?藏着你就别回来啊,现在出来干什么,现在出来——”

李俊紧握着着的铁拳松开就将眼前的女人揽入怀中,狠狠吻下去堵住她的言语。五年来,他多么想她啊,没有她的人生从来没有完整过。他不能克制自己,什么兄弟之情世道伦常,比不了眼前的女人一片嘴唇。他粗暴掀开她的衣服,手在她的线条上游走,一路从上到下,认真热切得探寻她占有她。李俊抱着她,一路迅捷走到自己破败的院子主墙后,那里铁定没有人,两个苦命的人流着泪将自己的身体和喜怒哀乐交付给对方,就像分离的整体得以凝合。

但是温情过后,人是敌不过伦理纲常的。两人心照不宣,沉默着皱着眉,整理好衣服。有一瞬间眼神交汇,不是没想过私奔,可是,可是那傻傻高兴着的六根呢。犹豫再三,还是偷偷摸摸回了各自的屋,决定自此再不相见。

第二天晨起,李俊早已收拾好昨晚的残局上了采石场。六根带着十足的歉意抱着玉兰,粘着她,该做的事还没有做。玉兰躺在床上,一开始还有轻微的拒绝,后来就面无表情任六根折腾,眼角却挂着泪。她怎么抵抗呢,怎么逃脱命运呢。

六根还是很开心,很幸福。只要玉兰在身边,他不要求她太多,哪怕她总是冷眼相对。他想暖她。

新婚几日过后,六根告诉玉兰,他去采石场只待两个月,赚一笔大钱就回来。玉兰颔首点头。

李俊在采石场再见到六根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就走神,有时候在想六根与自己兄弟情,有时候又念着那个从没有消失过的女人名字。他越是内心纠结折磨,就越是认真细致得面对炸药的工作,因为这样可以忘记玉兰一会儿。

但是李俊没想到玉兰会来采石场,而且她大半夜摸索着来到自己的屋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委屈流着泪看着自己。李俊能抵抗自己脑袋里她的身影,却不能抵抗眼前鲜活的玉兰。他们在旁边房间里,六根均匀的鼾声里,彻夜缠绵,大汗淋漓。天亮之际他送她到离村子两公里外的农田里,任她回家。

六根依然每天傻憨憨得对李俊微笑,说自己妻子最近又准备了什么饭菜叫李俊一起去吃。席间注意力完全在妻子和食物上,欢喜而安乐。李俊和玉兰,忍着那些纠结的痛苦和欲望,仿佛平常人一样自然相处,就像从未独处过的人一样。

但是六根越来越勤奋好问,他说自己要好好很李俊学炸药,赚一大笔钱回去给老婆花。李俊出于某种奇怪感情的促使,几乎把自己三年来所有的绝学都教给了六根。

那一天,六根再次叫李俊去家里吃饭。席间拿出一瓶上好的酒,二人畅饮。玉兰在旁沉默观看。嬉闹喧嚣的人声压过了天空中,低微而闷得寒鸦的“哇——哇——”。

“俊哥,明天那块矿我大石我来炸,让你检查一下我最近的长进,我要让我婆娘知道,我六根也是能做大事的,跟俊哥一样,哈哈哈哈”

“你……你炸就你炸,注意安全就好了。哈哈”

炸矿那会儿,天气晴朗,日光铺天盖地倾下来,照的周围散着白光。李俊总觉得阳光很刺,而且脑海里总是回旋不去的寒鸦的声音,他觉得不详,从来不信寒鸦戴孝一说的人,忽然从心底泛起一阵怖惧。

李俊一阵又一阵劝阻六根:“今天不太对,根儿,今天光太强,而且空气里沉闷沉闷的,点炸药不是好时候。而且寒鸦一直在叫。”

六根嬉笑着拍李俊的肩膀:“哈哈,俊哥,从来没听你怕过寒鸦,既然今天听见了,那我还一定要点这个炸药。我要赚钱给我婆娘花。”

丝毫不理会李俊的劝阻,六根就去放了炸药包,飞速跑回来超过警戒线捂住耳朵藏起来。过了安全时间好久好久,也没听见爆炸声。

炸石头最忌讳的就是这种“闷包”,因为不知道它会不会炸一斤什么时候炸,一切措施都相当于白做。采石场另一侧的李俊起身,示意六根小心,自己前去查看情况。

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到炸药包旁,李俊细致观察,那包确实是灭了。他走过去匍匐在地上,耳贴着地面听的时候,李俊迟疑了一秒,飞身跳起,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往远处跑。起身那一刻李俊就知道,六根原来一切都明了,他只是想通过炸药内部隐藏的一根又细又长的引火线炸死自己,然后就不用看自己占用他的女人了。

可是六根的炸药量要炸死自己很容易,可要炸碎那块大石却如螳臂当车。一旦炸药炸裂——

但李俊还是出口大喊:“快跑!往东走!”

“去死吧!玉兰是我的!”

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俊醒来后,日头已然向西,光芒丝毫不强烈,自己浑身被炸药冲击撞到地面的疼痛感十分剧烈。

但李俊犹豫着不敢抬头,很久以后,李俊爬起来走过去,看到巨石滚落到远处,六根之前所在的地方一堆压扁的破碎的尸体,还有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雪白的女人手绢。

耳畔是越来越强烈的寒鸦的叫声。

“哇——哇——”

李俊背着六根残碎的尸体,一步步像个死人一样回到村子里。

玉兰跪在李俊眼前,眼神涣散,绝望,而没有反应。

他们的身后,村里人聚为一堆。

“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克夫的婊子,村里有这两人真是倒霉。”

“还不害臊哩,我见过他俩半夜搞来搞去的,说不定傻根就是他俩联手害死的。”

“对,两个天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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