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

楔子(一)

她同生在一个美丽的山城,樱栏山脚下,从小闻着樱花香长大。

她刚记事起,母亲病逝,她还没来得及把母亲的面容存档在记忆里。父亲在百货商场里做电工,好逸恶劳的他不愿多排班,挣的一点点工资还不够自己喝酒,K歌。仗着自己的镀金漂亮外壳在K歌厅认识了一个大他十几岁、从事烟酒贸易的女老板,在一个星期天的饭点,他对家人“宣称”出门买醋,那晚的紫菜汤尝起来总觉得不对劲,因为都没等到他的醋,而他也没有回来,同一条街道的一个邻居说看到他上了那女老板的白色桑塔纳。那年她六岁,刚上学。

抚育她的重担落在爷爷奶奶的身上。爷爷年轻时在城西的钢铁厂当火炉工,一家三口的生计就靠他微薄的退休金勉强维持,为贴补家用,爷爷每年都会在樱花绽放的日子带她上樱栏山收集樱花花瓣酿造樱花酒卖售。樱栏山的山顶是个叫作樱栏坪的小平地,背顶全城最高的护风山,护风山高耸入云,山脊里有泉水流下,这涧泉到樱栏山时成了一条不小的泉溪,泉溪的水在无顶的樱栏山上,也就是樱栏坪靠护风山的那一侧汇聚成湖,山城人称之为护樱湖。护樱湖旁,樱栏原上错落簇拥的都是有上百年树龄的老樱花树。在护樱湖和护风山的隔接处有棵最大块头的老樱花树的最是聘婷袅娜,树底下的树桩是个天然的乘凉观景床。爷爷背着大竹筐在樱树下挑拣色相好的樱花瓣,她就爬上老樱花树的床形根桩上听风睡觉。睡着后,她总能做梦,梦里她躺的樱花树幻化成头顶樱粉色光环,全身清香四溢,美丽绝伦的樱花女仙。漂亮的女仙让她叫自己樱花婶婶,她心中疑闷,“樱花婶婶”看上去和同个院子的环里姐差不多大,怎么就自称“婶婶”呢?环儿姐的妈妈是枝妃婶,枝妃婶看上去要比梦中的这个“樱花婶婶”老很多。樱花婶婶是她见过的最美人儿,包括在现实生活中和电视、电影、挂历、及报刊杂志上看到的所有顺眼人儿。樱花婶婶说自己是这山上所有樱花的头,能成人形的只有她一个,而她在这山头已活了四百多个年头,连个能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骆玢纷,”樱花婶婶在她梦里第一次现人形就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你以后多上樱栏山,多陪我说说话。”

“好的,樱花婶婶,就算樱花没开,上山也能梦得到你么?”

“当然可以。不管何时,只要你上山来,都能到梦到我。等时机成熟时,你不单单可以梦得到我,还能直接看到我,或许我还会带你到常人无法到达的另一个好去处。”

“另一个好去处?我猜也是种满樱花树的地方,那个好去处是不是也在樱栏山上?”

“对的,好去处也在樱栏山上,里面的樱花四季不败。”

“真的!?现在能带我去看看吗?”

“会带你去的。等你长大些,懂得更多事情时我就会带你去……”

奶奶是个手脚勤快的老太太,把清贫的小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同时是个要强的老太太,嘴上从不饶人,即便是对自己的亲人。骆玢纷刚上小学时被男同学欺负,他们总是在课后跟追着她叫唱:“西山顶上木车能变船,河边的野猫没爹又没娘……”她一路哭回去,想从奶奶那里得到些许安慰,奶奶扒抄下她身上的书包往爷爷的脚下扔去,嘴里骂到:“这丫头囡片子能读什么书?你这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年的死老头非要让她上学,能有什么用?以后看她能成什么事?一家三张在嘴吃饭都成问题,你还要非让她上学,让她在家里洗洗衣、扫扫地,等长大些了就去路口的制衣厂做工,还不是一样赚钱混口饭吃,你送她读书,还能让她飞上天不成,看她以后能给你挣多少面子……”

奶奶一骂起来就舍不得停。爷爷脸上表情没变,捡起脚边的书包拍拍土,重新给孙女背上:“去写作业去,等下就能开饭。你桌上有洗好的无花果,你写完作业可以吃。”

听到有吃的,她把脸上的泪抹干,雀跃地朝里房跑去。爷爷点起烟斗,深深吸一口说道:“只要她想念书,她能念,我都要供她念下去。不是为了她以后能为我赢多少的面子,是为她以后的眼界能比我们开阔,比我们至少聪明点。”

“你个死脑筋,我看你是一头钻进牛角尖,回不了头了。看着你们不成气候的爷孙两,我都要折寿好几年……”

奶奶嘴里嚷着“折寿”,结果“折”的是爷爷的寿。骆玢纷刚上高中那一年,爷爷去世,简陋的葬礼还没完,奶奶便盘计着让她缀学去找份工作贴补家用。

“妈,小纷还没满十六岁,你让你能找什么样的工作。爸爸不是留了他的积蓄下来给她上学用,你还是让她好好读书吧。”唯一的姑姑性子随爷爷,她和姑父以前在城中心小区的市场卖菜,后来姑父得到朋友提点,转行做蔬菜批发运输生意发了一笔,至此,姑父每次见到他的岳母和侄女都是用下巴打招呼。姑姑性子温和,常常背着姑父给娘家贴补家用。

“你嘴皮子动动,说说容易,你爸爸留下那点钱给我们买盐都不够,我老婆子一个给人做事也没人要,日子都没法过还念什么书?!”

“姑姑,奶奶,你们都别说了,我不读书了,我去厂子里做工。”她这次倒是觉得奶奶说得有理,饭都没得吃,哪有闲钱读书。

“小纷,书肯定是要让你念下去,姑姑供你上学。”姑姑转向奶奶:“妈,小纷的学我来供,她念到哪我供到哪。只是你别让我家那口子知道。”

当晚,她趁着月光上樱栏山,她想找樱花婶婶说说话。跟樱花婶婶聊天早成为一种习惯:她高兴,她悲伤,她困惑,她纠结,她快乐……次次的情绪波动都可从樱花婶婶那里得到宽慰。九月末的樱花树叶子开始发黄,月光下的护樱湖美得夺人呼吸。她扫下树桩床上的黄叶,坐到上面闭起眼准备到梦里寻知音诉心结。她眼皮闭闭合合好几次,总是无法进梦乡,难道爷爷走了,樱花婶婶也离她而去了么?

“樱花婶婶,你去哪了?”骆玢纷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准备离去,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哼歌声,“谁,是什么人在那儿?樱花婶婶,是你么?”,

没人回答,似有若无的绕梁音还在继续,像是从树后传过来的,她向树后探摸过去,拳头大的树桩分枝突然顶住的膝盖,没防备的身体往前翻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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