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叫美芽

昨天翻了日历才意识到今天是美芽的节日，奇怪的是，平素一直心心念念的日子真到了那天反而会忘记。突然想写点什么，但我想我和美芽之间实在不适合煽情。她是指点江山的将军，而我是冲锋陷阵的小兵，粗线条的将军不懂也难以忍受舞文弄墨的半坛子酸气，兴许会酸掉几颗大牙，因为她牙口一直不好。那么该从何说起呢？我一直觉得，我和美芽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们除了长得有点像之外，不知还有什么共同的特质。

美芽胆子奇大，据阿姨回忆，美芽刚工作时，不慎棉袄袖子绞进了车床，看着满胳膊的血，美芽笑着去了医院，而姥姥吓晕了过去。大概7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美芽带我去厂里值夜班，路上遇到了一个同事，同事开玩笑说当心路上有小鬼。待同事走后，我好奇地问美芽什么是“小鬼”，她便详细地给我解释了一遍，于是我幼小纯真的心灵在那一晚蒙上了一层不可磨灭的阴影。

美芽不善表达，也不爱说三道四，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我一直在自说自话，说各种我的见闻和记忆，不过她大多不感兴趣。有时为了逗她不惜自毁形象，她会无奈地苦笑，你真嘚瑟。

美芽说，我抓周时抓到的是算盘和钢笔，她甚感欣慰。结果入学考试考了班级倒数，她心凉了半截。上小学后竟然每次都是前三，又让她颇为诧异。只是小时候的我内向得让人抓狂，也没少让人欺负，书本铅笔盒被偷是家常便饭。

美芽常常感叹，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精，就你那么傻呢？我眨眨眼睛，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闹着不去幼儿园，美芽问为什么，我说有人老欺负我，以为可以此为借口不去了，没想到美芽冲到了幼儿园找老师评理。我记得那天她戴着蓝色的头花，很美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最后，天不怕地不怕的美芽抿着嘴哭了。那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哭泣。

美芽嗓门极大，也不温柔，她一嗓子往往会令我魂飞魄散，一天的好心情也因此败坏殆尽。她就是那样暴躁、直接而执著。可那就是她一直的方式。

那天美芽的老公广志“玩失踪”，一直以为对广志关心不够的美芽竟比我着急得多。后来只要广志逾期未归，追问电话是必不可少的，一旦那头按了接听键，这头一定不是温柔的“喂，你在哪儿呢”，而是粗犷的“你干啥呢”（诸位看官可以自行想象一下）。记得有一次看星座解析，说射手男似天上的风筝爱无边无际的自由，天蝎女偏偏想当那抓住风筝线的人，真真说到心坎里，从此便对星座学说“顶礼膜拜”。某次出差时因为星座和一位作家聊了一路，她说最怕的星座是金牛，因为她母亲是金牛座。我激动得似遇到了知己，说缘分啊，我最怵的是天蝎，因为我妈是万年蝎子。说完俩人相视一笑。星座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美芽很少夸我，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有一次吃饭，众人都在夸各自的孩子，我本就讨厌那种场合，正暗自不悦，美芽突然开口，我女儿也不差啊，性格好，长得也不错。我受宠若惊。后来一直问美芽是不是真的，她自信地说，当然了。

不知美芽那天收拾床单的时候，有没有偷看过我放在枕头下面忘记藏起的日记，里面埋藏了我16岁的花季，不过她从未提起；不知美芽还是否保留着我曾哭着给她写过的两封道歉信；不知美芽脑海中的那些记忆是什么版本，是不是和我的有天壤之别，又或许她早已不记得。

小时候总想打败强势的美芽，明知势单力薄却坚持和她比试摔跤，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摔到床上，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还不甘示弱。

可是，弱小的士兵在将军的保护下，终有羽翼丰硕的一天，不必再俯首称臣，也有了胆量说些逆耳忠言：“美芽，炒菜就不能少放盐吗”，“美芽，少生气，少发火，少怒吼，温柔些”，“美芽，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总是吃水煮面条”，“美芽，嗓门小点儿”，“美芽，公共场合注意点形象”，“美芽，……”。

重复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浑然不觉，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美芽一下子老了，她的头发开始变得稀少，她织毛衣的时候开始戴着老花镜，她开始这里酸那里痛，她开始忘东忘西。喂，天下无敌的将军美芽，你怎么可以让那冰冷的雪花落满了你的双鬓？你怎么能容忍时光的印迹在你额头占领一席之地？

仿佛就在那一天，她发现再多的面膜也不能将她的皱纹抚平，头上的银丝已经拔不完，血压血糖怎么也降不下去，她好像也有了一丝丝的无奈和恐惧。

有时美芽也会感慨，时间怎么就过得那么快？有点怕。我说，害怕的应该是我啊。

将军老了，小兵还是小兵，会一直为将军保驾护航。未来那么长，小兵的天地还很广阔，而将军的世界狭窄得只剩小兵。

小学的某一天，上着课，我突然就哭了，同桌不解，我说因为我发高烧半夜口渴，美芽就起床给我倒水喝，导致她一夜都睡不好。如此原因令同桌大跌眼镜。

告诉美芽，节日快乐。告诉美芽，我爱她。

“嗯”，美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