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从哪一天开始,她就感觉不到痛了。
有时她被那个恶心的家伙拽着头发,脑袋一下接一下地撞在墙壁上,那声音蛮好听的,仿佛一场精彩的表演结束,大礼堂里回荡起的余音,空旷,悠长。
还有一次,茶几上那个做工精致的瓷瓶砸在她身上,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蓝白相间的瓷片滚滚流下来,倒显得瓷片更加流光溢彩了。
无事可做时,她就观察身上那些形态各异的疤痕和淤青,勾勒它们的形状,分析它们的纹理,在脑中的色盘里调配它们的颜色。
她不报警,也不跟家里人说。那张结婚证会把一切罪大恶极的暴力行为变成稀疏平常的家庭纠纷,就算对方被拘留个十天半个月,放出来又是一番新的地狱。更别提家里人了,只会强调什么隐忍呀,包容呀。假如家里人能稍微考虑一下她的感受,怎么可能把她嫁给这个恶心的家伙?
不过凡事也不能都怪别人吧。是她自己从来什么也不愿表露,不知道愿不愿意就说“我愿意”,不太愿意就说“行吧”,特别不愿意就沉默不说话。所以大家从小就说这孩子听话,好养活呀。
如果一个孩子获得的全部评价就只有听话和好养活,那他就和鸡窝里的鸡,猪圈里的猪没什么两样了。
现在呢,她比那些鲜活的动物还要更低等一些,她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普通生命体的求生欲望。她不求生,她求死。她甚至也做不到某些人那样,凭着强烈的死亡意志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等死,一动不动像块冰冷的石头,等时间带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有时那个恶心的家伙会带其他女人回家,长相都大同小异,厚重的粉底,纤长的假睫毛,大红唇,踩着极细的高跟鞋,矫揉造作,又美又俗,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她们是好几个人,还是一个人。
不过她不反感这些女人,这些女人让她暂时松一口气。那个恶心的家伙把注意力从她那里转移开之后,举止上反倒像个人了,偶尔还能挤出两句甜言蜜语来。
今天这个女人却与以往的所有人不一样,皮肤白得了无血色,眼睛极大极圆,瞳孔侵占了眼白的地盘,嘴唇薄且颜色惨淡,没抹口红,穿着极简的吊带白裙,由于太瘦了,每一个动作都能看出究竟活动了哪根骨头,哪根筋腱。
仔细看的话,这个女人还有点驼背,但意外的不会很难看,倒显得浑然天成,本该长成那样。“一道完美的弧线。”她脑中忽然冒出这个短语,随即觉得有些奇怪,谁会用一道完美的弧线形容一个人的驼背呀?
假如超出“人”这个范畴,兴许还合情合理些。
“诶?你不是说家里没人吗?这位是谁?”她在沙发后面探头张望得太认真,被女人发现了。
“哦,这是我妹妹,是个傻子,精神病,不碍事,不用管她。”那个恶心的家伙用嘶哑的噪音撒了个谎,随即朝她的方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女人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在客厅里四处踱步了一会儿。她迈着平缓曼妙的步伐,走起路来都没什么声音。
大概是女人轻盈的举止给她带来了一点安心感,不久后,她躺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她太熟悉地板的温度了,与她生命的温度相似。
与那只死去的猫温度相似。
她在梦里与那只猫相遇。
“打死它,打死它!”她看到一群孩子围着那只惊慌失措的白色小猫,男孩女孩都有,他们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嘴里吐出象征着暴力与死亡的咒语。
“啊哈哈哈,抓住你啦,看你往哪跑。”为首的那个小男孩是小学班上的班长,自习课上拿着小本子帮老师记偷偷说话的同学,大家都对他忌惮三分。
小班长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大铁盆,正好可以把还未成年的小猫扣在里面。
几个小孩凑上去,哈哈笑着对着铁盆一阵乱踢。
“你们别欺负它......”一个细若蚊鸣的声音在人群的外围响起,还未来得及传入任何人的耳朵,就被其他孩子的嬉笑声所覆盖。
声音的源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高高的小辫子,穿着土气的绿色小棉袄,一双饱含同情的眼睛非常的不合群。
小孩们玩腻了,又换了花样,他们围成四分之一圆弧,将小猫堵在墙角,捡起石头向小猫扔去。
“你们别打了......”女孩继续在离人群两米远的地方气势微弱的自说自话着,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等一下!”只有一向团结友爱的班长发现了没有积极参加集体活动的女孩说,“小静,你过来!”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与女孩的身影渐渐重合了,开始不受控制地朝人群走去。
“你也要扔石头。”班长打算帮助她融入集体。
“可是......我不想扔......”
“你必须扔,要不我以后自习课天天记你名。”班长威风凛凛地一叉腰,两道杠在他手臂上反着光。
于是她磨磨蹭蹭地蹲下,学着大家的样子捡起一块石头,朝小猫扔去,只是这石子没倾注什么力道,还没接近小猫就软绵绵地落地了。
“噫!弱爆了!”人群中响起一片嘘声。
小孩们折腾够了就四散而去,伤势深重的小猫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
她不敢去管,随人群一起散了。毕竟,小猫身上沾了血,她怕血,更怕自习课上被记名。
“为什么要打小猫呢?”她小声问身边几个小朋友。
“哪有打它,我们只是跟小猫玩呢。”一个女孩露出明媚温柔的笑脸。
“因为猫坏。”另一个男孩一脸捍卫正义的模样。
“为什么猫坏?”
“所有猫都坏,因为狗是好的,我家的狗就是好的,狗一看见猫就追着咬,所以猫肯定是坏的。”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到。
将某种事物定义为“好”,将另一种事物定义为“坏”,然后自以为是地对“坏”的事物进行肆意的制裁,不知这是人类从哪里学来的思维方式,或许是天生的?天生追求某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
到家后,她在家门口待了一会儿,估摸着其他人都差不多走远了,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她看见白色的小猫依旧躺在原地,皮毛上血迹斑斑,几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都摔回原地,看到女孩的再次出现,它仿佛受到了惊吓,拼尽全力般猛的站起来,在条件反射的作用下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再次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她忽然不怕血了,也不怕被班长记名了,她想救这只小猫。不是因为她喜欢猫,也不是因为这只猫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能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她就会从这只垂死的小猫面前扬长而过,任其自生自灭。然而在此刻,在此地,她无论如何都想完成“救”这个动作,这个动作本身就构成了她的一切原因和目的。
她抱起小猫向家里跑去,这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没有之一。
上下三代十几号人挤在一个平房里,没有谁阻止她养一只小猫,相对的,也没有谁在意她养一只小猫。
没有人告诉她该给猫吃什么,没有人教她小猫的伤口该如何处理,没有人陪她一起为小猫的康复祈祷。
她拿垃圾堆里别人遗弃的纸箱和垫子,在堆放扫把和农具的狭窄仓库里,帮小猫做了个窝,小猫一动不动的躺在窝里,用一双大眼睛死死瞪着她,证明自己还活着。
最初一段时间,她放学之后就守在小猫身边,用她冻得冰凉的手轻轻抚摸小猫。小猫总是温温热热的,她痴迷于这迷人的温度,仿佛在空虚迷茫的生命中,抓住了一点自己被需要着的证据。
她多么希望小猫可以活下去。可惜事与愿违,经过她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小猫的伤势不但没有好转,还每况愈下了。
它变得越来越丑,毛发变得更加蓬松和暗淡,眼角积累了许多黑色分泌物,身上的伤口愈发狰狞,有些部位甚至开始腐烂,难闻的气味蔓延在空气里。
她焦急,但这份焦急不久就变成了嫌弃,因为那只猫真的已经丑得不忍直视了,臭得令人作呕。
“我不想管那只猫了。”有时她想,“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它死定了。”
但她还是习惯性的去看看小猫,摸摸它皮肤尚且完好的一部分。她庆幸的是,那份温度没有随着生命的衰竭而流逝。
“绝对不能抛下它不管,因为没有了这只猫,我就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她转变自己的想法。
一边嫌弃至极,一边无法割舍,她又在挣扎与矛盾中度过了几日。直到有一天放学回来,发现小猫不见了。
大人们说:“放在那里太臭了,而且马上要死了,扔外面去了。”
“哦。”她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没有哭闹,没有抗议,心中甚至长舒了一口气。她终于要跟长久的挣扎说再见了,她自己做不出选择,所幸有人替她做好了选择,她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用管了,一切已注定。
夜里下起了雪,越下越大,她心无旁骛,睡得很沉。
第二天雪已漫过脚踝,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箱子直直立在前方。她以为那个箱子会永远消失掉,谁料到不仅没有消失,还出现在她上学的必经之路上。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她这样想着,却不受控制地走过去,着了魔一样将手向箱子里伸去。
她没看见那只猫,它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了,她不知道它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尾巴是僵直的还是卷曲的,她用手抚摸着的是冻硬的积雪,比她的手还凉,比石头还硬,仿佛在告诉她,离开了这只猫,她的人生就只剩这般又冷又硬的姿态。
她一向成绩不错,可是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又过了几年,她听从家里人的命令,找了个“好人家”嫁了。她绝不是最惨的那一个,有些女孩被迫嫁给了残疾人或者智障者,她有幸嫁给了一个身体健康还有点小钱的人,收获了一份对于她家来说相当丰厚的彩礼。
她自然没什么意见,结婚前他们见了两次面,他送了她一些在这个贫瘠的地区比较稀有的礼物,外面城市卖的的时装,还有造型漂亮的巧克力,她谈不上多喜欢,却不断催眠自己,这就是爱情。
结婚没多久,她就发现那个恶心的家伙在外面还有不止一个女朋友,她想了想,决定保持缄默。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在回家路上被一个陌生的女子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陌生女子声称自己明明是那个恶心的家伙的正牌女友,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大了。“都是你这个狐狸精的错,勾走了我男朋友,你让我怎么活!”女人边哭边对她胡抓乱打,她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跑回家,自己默默忍了下来。
后来,由于她两年来始终没有怀孕,那个恶心的家伙带她到城里的医院检查,结果不是很乐观。从此以后,那个恶心的家伙便原形毕露了,从冷淡到谩骂再到拳打脚踢,最后演化成囚禁和虐待,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然后变本加厉。
她这才意识到,那家伙就是个十足的变态,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只能怪我命不好。”她想。
她默默地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拳脚落在身上,谩骂流入耳朵。她专注于想象自己就是童年里那只备受欺凌的猫,此时此刻,他们彼此心意相通。
她一向都是一动不动的,救一只猫,成了她一生唯一的动作。
可那只猫最后还是死了,她的结局一定也差不多,她的生命早已空空如也,唯有死亡是她的终极目标。
“救命!救命呀!”惨烈地呼救声冲散了她的梦。
声音是从房间里传来的,听上去是那个恶心的家伙不会错。
“啊!”又是一声极其难听的惨叫,然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世界恢复黑暗和寂静。
她一点一点向房间的方向挪去,门禁闭着,她很久没有进去过了,她本来是不被允许进入这个房间的。
隔着门就有血的恶臭飘来。她忽然有了一种美妙的预感,那个恶心的家伙已经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的推开门。
一阵冷风吹来,窗户是开着的,月光没有任何阻隔的撒向屋内,将简陋的家具照出了如梦似幻的美感。
那个恶心的家伙躺在床上,歪着脖子,失去神彩的眼睛里透着惊恐,喉咙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身上也到处是锋利的爪子抓挠的痕迹,血顺着脖颈流向床单,顺着床单滴在地板上。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视线稍稍往上移动,就看见了之前那个白裙女人,现在她赤身裸体,苍白如纸的皮肤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她的眼白全部消失了,整个眼球只剩下瞳孔。她慵懒地蹲坐在窗台上,不紧不慢地舔舐起她的右手,那只手上沾满了鲜血。她的嘴唇四周也沾染了同样的鲜红,分外妖治。
这明明是十分骇人的景象,她竟没有觉得害怕,相反,她无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彻底失了神智,在桌上顺手一摸,竟摸到一把锤子。仿佛被谁控制了一样,她举起锤子竭尽全力向那具尸体砸去。首先是坚硬头颅,砸了几下才碎裂,然后是柔软的腹部,最后是杂乱无章的任何地方,她拼尽全身力气一下接一下毫不懈怠地砸下去,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
血花四溅。最后,她筋疲力竭地倒在了溅满血花的地上。
那女人用没有眼白的瞳仁瞪着她,面无表情,右手刚才还血淋淋的,现在却舔舐得很干净。
她忽然发现那女人四肢着地蹲坐着的样子,好像一只猫。
那些放在人身上很奇怪的特征,用来形容猫便浑然天成,不显违和了。
啊,一定是那只猫,那只被她抛弃的猫,在二十年的漫长时间后,回到她身边解救她。
她的痛觉忽然全部回来了。被封锁的神经递质一泻千里,皮肤,骨骼,灵魂,所有迟到的痛觉一瞬间累加在了她身上,她痛苦地用双手抱紧自己,再次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求求你,救救我。”她气若悬丝地发出祈求。
“喵!”那猫样的女人答道,转身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下,与铺天盖地的月光融为一体。
或许它根本没打算救她。
或许它实在没办法救她,毕竟她的牢笼就是她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