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如水,浪漫如画

文/叶藏


        女人二十九岁,在农村里,这个年龄还没有成家的女人是极少见的。村里的张老头看她家人每天都在为这事急,恰巧前几天去看了看远房亲戚,看到一个不错的男人,也是二十九岁,只比女人小六个月。仔细看看,一个念头便在张老头的心里盘着,盘着盘着回来便做了回媒人,成就了这桩婚事。

        说媒没过几天,男人就来到女人家里,看看未来的媳妇和岳父岳母。男人穿着一身跟别人借的黑色旧西服,踏着黑色的皮鞋,头发神神爽爽的,这一风采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提着几瓶白酒,就踏进了这个简陋的瓦房。岳父岳母首先欢喜地迎出来了,男人客客气气的把酒呈上,和岳父在堂屋里拉家常。岳母在厨房里做饭,饭菜的香气从厨房袅袅飘来,混合了烟卷的味道,落到了躲在小门后的女人鼻中。从男人远在田埂上时,女人就在家门口遥遥望着,只见一小点黑色慢慢移动,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太阳光下头发的闪光时,转身就躲在小门后了,任家人怎么喊也不出来。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堂屋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庄稼人,平时都是露着黝黑的胳膊扛着锄头的,所以男人一进门时一身黑色的西服就攫取了门后的眼神。男人没有庄稼人的壮实,侧影显得有些瘦削,喜欢开玩笑,从进门到现在,厨房里堂屋里的笑声就没怎么断过,小门后也颤动着,像是一朵花被一只蜜蜂临幸。女人扶着门板,笑得禁不住,弄出了木板门老旧的咯吱声。堂屋里的人惊动了,女人脸瞬间红得发热,心扑扑地跳,转身就跑到后门去了。一头披肩的毛糙乱发散来散去。明明都已经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可这场景仍让人不由得想起“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涩青春,就是这么美好的心情。

        结婚那天,女人一年到头不变的毛糙散发挽在脑后,竖成一个朴素的发髻。脸颊两侧浅浅地打了一层貌似胭脂的浅红粉末,劣质粉底的气味弥漫开来,粉底的红还未晕开,镜中人的红晕却早已荡漾开来。女人身体较肥胖,大红色旗袍穿在身上,紧紧箍着,勒得女人喘不过气,笑意却从未褪过。四人抬的红色轿子在初春的田埂上颠簸前行,路过的燕子看着轿沿一圈摆动的黄色流苏,饶有趣味的样子,跟着轿子飞来飞去。广阔的田地里,既飘荡着孤寂又弥漫着快乐。田间的路不好走,昨晚下过雨,拖泥带水坑坑洼洼,到处是泥巴,甩得满脚都是。轿夫们步履匆忙,不停喘着气,一不小心,咯吱一声,轿子一角忽地一沉,前面的一个轿夫满头大汗的说着:“肩膀犯病了。疼得厉害。”“那咋么哩?还有一段路,总的要把人送过去,再试哈试哈?”轿子又颠簸在了广阔的田间,不一会,又停了下来,肩膀疼的轿夫脸色有点发白,刚才和他说话的轿夫说道:“这么样搞?这样也找不到个人替?”只好让一个轿夫到男人家里找人来帮忙。轿子只得孤零零的停在田野上,风吹着黄色的流苏摇来摇去,轿子里的人心情被勒得越发急促。听了田野里半天的孤寂鸟声,等来的却是轿外熟悉的声音。轿夫们都惊讶的询问和劝阻,然而轿子终究是四平八稳的起来了,女人又悬在了半空,男人爽朗嘹亮的声音响在荒凉的天地里,响在女人紧促的心间,带着些许戏谑好笑的味道,大声的说着,夹杂的欢愉溢于言表,朝着天,朝着地,朝着这前后只有风声的荒芜:“起轿咯!”女人不再悬了,落了,世界不再荒芜了,整个都填满了。

        婚后的几个月,女人勤勤恳恳,家里田里都照顾周全。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干干脆脆,一样不落。可是婆婆却仍然不满意,鸡蛋里挑骨头的找刺,面上不怎么样,说话中却是含沙射影,锋芒毕露。村里的大多数婆媳关系都不好,一大群老婆婆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数落着自家的苦楚,年轻们的媳妇们亦然。想来,婆婆挑骨头也是想要个说头罢。女人自然也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心里委屈有怨气,和媳妇们在一起时,也少不了一通说法。听婆婆指桑骂槐听多了后,女人晚上也常常在男人跟前抱怨,将对婆婆不可顶撞的怨气转到了男人的头上。男人没有说什么,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是自己的媳妇,婆媳关系这事,难说难搞!男人夹在中间最难做人。女人和男人在床上并排躺着,男人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跟我过日子,又不是跟咱妈。”女人看着男人的侧脸,像是想开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扬,闭着眼睡去了。也许是为千年难解的婆媳关系伤脑筋,男人仍然紧锁着眉头。待听到女人的呼吸,男人才回过神来。他捻了捻女人那边肩上滑落的被子一角,也闭眼睡去了。

        一个月后,男人就带着女人一起去了城里。

        在城里一呆就是十年,这十年,只有每年过节或者有事时才回老家一趟。两个人也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十年里,过着不算拮据不算富裕的生活。男人和女人也少不了夫妻间的争争吵吵,就像是今天这场为男人打牌不顾生意的争吵。

       “你只怕晓得打牌,打牌,明个把你整个屋一哈拿起(去)输。”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高声说着。

       “打个小牌也说哈,么斯你不说滴?老子在旁边门面里买个水不待(在)那看到,你就要有个说头。” 男人也吼起来了。

       "你不是要看到的,你看到,总有天,你不晓得输到屋都冒得。”

       "你个女人嘴里硬是抽筋了是不?老子就是要打,你管得了老子。”

       “是的,是的,你狠,你了不得,你一万个了不得,你几了不得,我管不了你,我走了你就舒坦了。”

        见父母快要到动武的地步了,两个孩子连忙制止:“莫吵莫吵,有个么斯好吵滴?等我上学了你们要么样吵么样吵。 妈,我肚子饿了,快点弄饭去。”女人看了一眼孩子,气鼓鼓地转身走向厨房。

        屋里安静了一会,男人的情绪也平静了很多。

        男人问儿子:“你妈今天弄饭还是弄粥?” 

       “弄饭,妈下午回来说是肚子饿了,吃饭饱些。”

       “额,么办?我想喝粥啊。”

       “妈不弄粥。”儿子猜出了父亲的心思,故意说道。

       “去,你就和你妈说,你想喝粥。”

       “爸,我不想喝粥。我想吃饭。”儿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男人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你啊。”

        这时候,女人恰好走进来拿碗。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哎呀,硬是想喝点水的。”儿子说:“妈,爸要我跟你说我要喝粥。”男人白了儿子一眼。女人面无表情的说:“要喝自己弄去,我只弄饭。”转身就走了。男人看着女人的背影,看了看儿子,今晚没好饭吃了。晚饭做好后,几个小菜旁放着一锅饭,不是粥,只不过饭旁边放了一大盆米汤,男人加着米汤,和着饭大口大口地吃,对女人的饭赞不绝口,女人并不买他的账,面无表情地夹菜,儿子女儿在旁边呵呵直笑。

       孩子们除了周末在家外,平时都是住校的,没有了孩子们,家里冷清得很,也没有什么好打发时间的东西。晚上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就只好打牌来消遣了。本来说好是玩钱的,玩了一个多小时,女人的钱都输光了,没钱输了。男人赢了后,非得要女人给钱,女人两手一摊说没有钱,男人和女人就为这事一直争,两个人像个孩子样,说说笑笑地吵来吵去。在女人不经意间,男人边笑边刮了她的鼻尖,女人楞了一下也笑了起来,去打男人的手背,男人说:“以后没钱了,就刮鼻子。”女人一脸不情愿,却还是拿起了男人洗好的牌,笑意荡漾在眉间。

        大年初一晚上,女人牙齿疼得说不出话,坐着也不是,躺着也不是,一直呻吟着。男人心焦,给女人的牙刷上抹上牙膏,把女人扶起来刷牙,仍不见好转。男人说要带女人去附近的诊所看看,可是大年初一的,谁家诊所还开门?女人躺在床上不去。

        男人焦躁地在女人枕边吼起来:“叫你去药房拿药不去,叫你去诊所不去,你想么样?这样痛下去,么样得了?”

      “这个点,哪有人?”男人听着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脸上焦躁得皱成了一团。不理会女人,一个人就跑出去了。

        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男人回来了:“快点,穿衣裳,我去看了那个大医院,还开着门,快点。”

        男人帮女人穿好衣服,去了医院,牙科的医生走光了,只得拿了点药就回来了。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远处的天空中绽放着热烈的烟花,而这条路上寂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脚步的沙沙声。

        男人破口大骂:“狗日的医院,百事冒得,连个医生都望不到,人都痛成了这样,还冒得个人管,给个药就走人,么斯鬼医院。”

        女人没有了呻吟,也没有力气说话,她的右手勾着男人的右肩,男人的左手扶着她,两个人小心翼翼,相依相偎,小脚小步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女人服药后睡下了,呻吟声却依旧此起彼伏,男人在屋里踱来踱去,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待女人的呻吟声消失后,男人走近女人,看到凌乱头发下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又像舒了口气。半夜的时候,男人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蓝,还痛不?”“恩,好多了。”那边也迷迷糊糊的回了一句,再没有了下文,一会就传来了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散在烟花烂漫的夜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像流水般划过空气的影子。二十年了,女人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一层,男人脸庞的皱纹又深了一层,儿子的骨骼又拔了一个高度,女儿的头发又长了一截。

        快过年的时候,男人去买衣服,一定是要拉着女人一起去的,这是多年来的习惯。男人说他不会买,女人眼光好,会买衣服。每次试衣服的时候,男人都会问一句,么样?女人摇头,就是不行了,女人说可以,就是可以了。女人每次给男人挑的都是一身黑色,女人看着穿衣镜前一身黑色的男人,依稀想起了当年那个门缝里看到的黑色侧影,男人看着镜子里自己身后女人沉迷的眼神,转过身,笑了笑:“么样?好看不?”“恩,好看!好看!”女人给男人拉了拉衣领。

        这年过年前夕, 男人和女人吵得很厉害,儿子和女儿怎么拦都拦不住,两个人几天几夜都没有说话,可是第二天,女人就急急忙忙地跟男人说要去寺庙拜观音,男人气也早消了,刚好女人找自己搭话,给了自己个台阶,忙热情附和着。可是又很奇怪,女人怎么突然就想到要跑到寺庙拜佛,女人也不跟男人解释,就一个劲儿非得拉着男人去。女人跪在金色的佛像前,男人木讷的跟着她跪着,女人静静焚香,静静闭眼,默默诉说,虔诚膜拜。回到家的时候,女人没有了早晨的慌张,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像是要落未落的样子。这事的个中缘由,女人一直没有对男人说,直到在风中只剩下温情的银发。

        早晨的太阳耀得睁不开眼,傍晚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院子里的四季青绿得像是不会停歇,院门边的向日葵跟着太阳不停地摇晃着脑袋。黄昏的时候,家里的大黄狗在外溜达了一天,吊着舌头,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回来了。“咯咯咯,咯咯咯”,今天又有鸡蛋了。隔壁飘来了桂花的芬芳,又是一个金秋。“哇哇哇,哇哇哇”,又是哪家诞生了小宝贝。“吱呀吱呀”,又是两位老人坐着摇藤椅,细数今生相伴的点滴。

       “你说你那天干嘛那么急把我拉去,我那天根本不想去什么寺庙,要不是我们和好,我也不去的。”男人抽了一根烟,呛了三四声。

       “不能抽就莫抽。“女人责怪道,继而又叹息着说,”那时哪敢说哟,我都慌得不得了哩!”

       “有么斯慌的哩?”

       “你晓得我那天头儿晚上梦到么斯?我梦到你从个坐的马上掉下来,摔得黑(吓)人。你说哈,几险的梦,我吓得不轻啊,晚上就梦醒了,一直睡不着。”

       “嘿嘿,梦你也信。怎么那个苕法儿(怎么那么傻)。”男人笑起来。

        女人板起脸来,立起身,伸手去打男人,拿烟的手不由地抖了抖,烟灰落在手背上,男人一个劲儿地“哎哟哎哟”叫唤。

       “错了错了,你那佛拜得好,拜得好。”男人求饶道,女人这才收回手,满意地躺回藤椅上。

        男人看着女人,想到她的傻,就想要笑出声来,又怕女人打他,只好费力忍着。

        男人抽着烟,时不时呛咳几声,女人说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故事,时不时数落几句男人。落日的余晖洒向脸上的老年斑,散发着岁月的光芒。

        青藤又黄了一回,夕阳又落了一回。岁月有去无回,日子如流水,平淡又长久。


        本文原创,转载请联系

你可能感兴趣的:(平淡如水,浪漫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