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琬惠
一
我刚认识丈夫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涩的英俊少年。我们通过婚姻网站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嘈杂的小饭馆里,相对无言,场面有些尴尬。
“你看。”
他挽起袖子,把服务员找零回来的一枚硬币放在手心,然后双手合起来,再张开,硬币不见了。
“藏在指缝里了吧?”我说。
他张开十指,两手空空。
我看着桌边,看着地面,看着他没有口袋的T恤衫,想不明白硬币去了哪里。
“我会魔法。”他笑着说。
他笑起来眼睛很聪明,样子又好看。他的家世也不错,父亲母亲都是退了休的高级会计师,只有他一个儿子。
我急于结婚。我的父母早已离婚,后来各自有了新家庭,有了另外的孩子,在哪家我都是多余的那一个。工作上我薪水微薄,无力在弱肉强食的职场打出天地。对不起女权主义的先驱们,我想要靠婚姻谋得终身饭票。
我想,一个会用魔术哄女孩子开心的年轻人至少不会太乏味,家庭出身不错,心就不会太恶,应该是个好结婚对象吧。
我问:“你为什么会上婚姻网呢?我的意思是,你还这么年轻……”
他单纯地笑着说:“我妈妈催我早点结婚,她说我们家的房子太空了。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花太多功夫,合得来就行。”
我们还算合得来,所以很快就结婚了。
直到婚后,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二
公婆家所处的位置很好,如今早已寸土寸金,房子也很大,三室两厅,视角开阔。婆婆早给我们安排好一间婚房,就在他们卧室的隔壁,一切都归置妥当,我嫁过来等于拎包入住。
这些都让我心存感激,庆幸自己找到了好人家。唯一的问题是,这套房子朝向不好,即使客厅也难见阳光,也许为了省电,各房间的灯光也暗。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房里隐藏着什么。
公公婆婆表面上看去都是普通的退休老人,住到一起才发现,公公很冷漠,日常对家人视而不见,婆婆则很严厉,习惯于用审视的眼光看待一切,然后用停不下的批评修正我们。
老天,你知道天天在一台X光机透视下生活的感觉吗?婆婆的眼睛就是X光机,所到之处攻城略地,寸草不生。
婆婆每天从早到晚说不停,声若洪钟,不管是公公还是我们小夫妻,丝毫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早上起床晚了两分钟、吃饭没端好筷子、没有整好房间、浪费钱、卫生间里呆的时间略长、头发乱了、衣服穿错颜色了……当然还有不懂帮忙做家事,还有把家事做坏了、做坏了、做坏了……这些都可以引发她绝妙的指责以及犀利的建议。
开始我曾试图辩白,很快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婆婆是可以得到国际辩论大赛金奖的优秀辩手,语言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浩大、典故顺手拈来,面对她高超的嘲讽打击艺术,我就像巨浪里的小蚂蚁,不得不臣服。
没过两个月,我已经深切了解风声鹤唳的含义,甚至感到风吹动我的头发都会引来婆婆关于女人邋遢与懒散的批评,以及长篇改进意见。
白天还好,尽量早点躲出去上班,尽量晚回来,能少听几句就少几句。晚上躲不开,就算我们关紧房门,他母亲的指责还是透过墙壁传过来,喋喋不休。
我开始失眠,有次整夜没睡着,居然听他母亲说了一夜,虽然隔着一堵墙,听不清具体话语,但那鄙夷又愤怒的语气可错不了。
我推醒打鼾的丈夫,他不耐烦地说:“你睡你的,我妈和我爸聊天呢。”
“聊一整夜?他们不困吗?”
“多少年都这样,你管呢!”丈夫翻个身又睡了。
我不信,没有人不需要睡觉吧。我甚至怀疑婆婆白天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话,晚上放在贴墙处反复播放,就为了折磨我,因为她不喜欢我。
我沮丧之极,请求丈夫和我一起搬出去租房住,他大惑不解,“为什么?家里这么大地方,我妈连饭都帮咱做好了,舒舒服服住家里不好吗?”
舒舒服服?
“你疯了吗?她天天攻击我们本性浪费、懒惰、肮脏,人身猪心,应该送到军队、监狱或者杨永信戒除网瘾中心接受严格教导,否则这辈子算完了……这些话是表达爱吗?”
“是的,这是父母恨铁不成钢的爱,以前我不懂,也想过要逃开,现在结婚了,才懂得对家庭的责任。何况我妈没说错,我们有很多地方需要改正。”丈夫认真地说,“你也要学着长大,不要再提搬出去的事,我们走了房子会多空,爸妈会多伤心,何况还要乱花钱。”
我在目瞪口呆中认清了一个事实:丈夫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日积月累的恶语淬炼下,修出了护身金钟罩,只要面对婆婆,他们便自动封锁全部感觉器官,刀枪不入。
婆婆伤不到他们,那些刀枪可就全扎我身上了。
三
我要离婚。我恨自己曾经有过的想要靠婚姻谋饭票的天真想法,世上哪有免费的宴席?得到的同时必须要付出,那我还是宁愿选择金钱付出而不是精神折磨。
我请假奔波了一天,终于租到了一个小房间,当晚马不停蹄地回婆婆家收拾东西。
婆婆气到捶桌大骂。她的声浪扩散开来,仿佛巨制洪钟的鸣响层层推进,天花板上的灯开始一明一暗的闪烁,地面和墙壁都随之晃动,而我的内脏则像受到反复重击。
丈夫说的对,比起这样的攻击来,以前的批评都还算舒服。
我忍不住呕吐,头昏目眩地倒下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换过了,房间意外的安静,丈夫坐在我身边打游戏。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丈夫开心地说道:“刚才请邻楼的中医大夫号过脉,你怀孕了,我们快有宝宝了!”
四
我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这是我的亲生骨肉,婚可以暂时不离,但我铁了心要搬出去。住在婆婆家让我恐惧。
工作几年存的小钱够我在外面安家到把孩子生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再做打算吧。
趁着婆婆外出买菜,我推着行李箱夺命狂逃。跑到楼下快转弯的时候,我仰面看去,丈夫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头喊,“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这话让我感动,也很意外,谢天谢地,他还是我可以依靠的丈夫,也将是我孩子的好爸爸。片刻后,丈夫抱着笔记本电脑出现在我面前,谨慎说明道:“我陪你是因为我对你和孩子的责任,不是我反对父母。”
随便他怎么说。我笑着挽住他的手,心里仿佛开了花,自由的花朵。
小出租屋的生活不算顺利。两个人的事情并不多,只是些琐碎的家务事罢了,可却有种怎么都做不完的感觉。不管我做什么,婆婆的批评都如影随形,让我畏手畏脚又强迫症般一丝不苟,最终还是虎头蛇尾,深感挫败。
我捂着脸哭,不记得自己以前有这么差,现在什么都不会做了。
丈夫安慰我说,那是因为孕期抑郁在作怪。
“我能不抑郁吗?你为什么不帮忙?哪怕帮着买菜买东西都好呀!”
我哭肿了眼睛。
丈夫的工资卡放在婆婆那里,婆婆定时帮他手机充值,以前在家里吃住,他的消费需求很少,手机支付的那点钱勉强够了,现在出来住,预存的那点钱很快用完了,婆婆也不再充值,我拿出自己的钱给他,让他帮忙买东西,他坚辞。
“为什么你不能帮忙?为什么?”
“别哭了。”丈夫长叹了一口气,小心地从零钱储蓄罐里倒出一枚硬币,那硬币跌落在他的手掌上,然后眼睁睁消失了。
我不可置信。
他又倒了一枚,又消失了。
“你明白了吗?我的手不能拿钱。”
“怎么会?”我翻过来覆过去看他的手,手指修长漂亮,和正常人的手没什么区别。
“小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偷了爸妈的钱去买游戏机,回家后我妈特别生气,对我大吼,就像前几天那样排山倒海的声浪,我实在受不了,伸手挡了一下,手上马上像着火一样炽热……之后就变这样了,手动过的钱会莫名其妙地不见。”
“你居然真有魔法?”我哭笑不得。
“如果是生钱的手就好了……”
“你妈既然有功力,为什么不能让它变得能生钱?”
“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能。”他无辜地耸耸肩。
五
再难的日子也会一天天过下去,9个月后,儿子顺利出生。我和丈夫商量,还是决定给他母亲打个电话汇报一声。
我很担心婆婆会马上赶来医院指责我,没有,她再也不能来了,她几小时前意外遭遇车祸,没等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好在公公一直在旁边守候着。
丈夫的电话是公公接的,他说婆婆离世前最后的叮嘱是希望我们回家住。
三天后我出院,回公婆家的路上心情复杂,有愧疚,有难过,也有久霾天晴的轻松感。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公公却与从前不同,从前他的金钟罩练得极好,做什么都视若无人,对家事从不参言,就像是不存在的透明人,而现在他变得惊慌失措。
当晚,我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准备喂奶时突然听到隔壁的说话声,还是那种嗡嗡的女人声,听不清具体的话语,但听得出说话人钉是钉铆是铆,批评得有理有据。
我毛骨悚然,用力推醒丈夫。
“是我妈。”他确定了我听到的不是幻觉,“可能是我爸以前录过我妈的话,想念她了才放的吧,明天再问爸吧。”
所以从前的夜半聒噪也是婆婆放的录音吧?
我认为第二天将会发现一个定时播放的录音机,但是并没有。最奇怪的是,公公不见了。
“他应该没有出门,我们没有听到门声,他失踪得很诡异。”报案后,我们反复对民警这么说。
小区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公公并没有出过门。他在7层楼的家里,莫名消失了。
这是很难被人理解的吧,别说是警察,就算我们夫妻也不能确信,可把房子翻得底掉,也没有找到公公的影子。
诡异的事再三发生,今天几本书没了,明天连墙上的穿衣镜也不知所踪。
我不信邪,在家里各处都安装了摄像头。
只用一天,谜底就揭开了,摄像头显示,无人时桌上的花瓶仿佛被施了魔法,晃悠悠飞到床上,跌落,然后一点点下陷,就像床单是水面,那花瓶逐渐沉没,在平滑的床上消失无踪。
好可怕的一张床!
我和丈夫揭开了床垫,拉出床屉,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那花瓶没有卡在床的任何位置,它只是简单不见了。
丈夫想要把床扔了,我阻止了他。如果公公在这里消失,那他回来的通道恐怕也是这里吧?
第二天,物体失踪地不再是床,换成卫生间的浴缸,然后是厨房的地板、客厅的犄角……
我越来越焦躁。
最恐怖的是,夜半的批评声从来没有消失,我壮着胆子半夜进了公婆房间,发现声音并非那里传出来的,批评声的发源地应该是墙壁,是墙壁在发声。
——天哪!我要离开这里。
我想着。
——宁愿在小房子里吃糠咽菜,也绝不在这诡异的魔法房里锦衣玉食。
这个道理和自己说了千百遍,和丈夫讨论了千百遍,一切都清清楚楚,可我们就是无法搬离,我们丧失了离开的意志力。
这三室两厅的大房间,就算换上瓦数很大的电灯也阴沉着,它紧紧地束缚住我们,一点一点地剥夺着我们。
六
终于有一天,我把儿子放在沙发上,一转身看到他正在下陷,就像录像机里那个床上的花瓶一样,他的小脚已经消失在沙发的表层下。
我尖叫着抱住了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和我拔河,儿子哇哇大哭,我拔不过那魔法力量。我大喊丈夫,他慢悠悠走过来,嘴角还带着一缕笑。
我声嘶力竭,狂暴地吼叫,叫他垃圾,僵尸,混账,骂他是没有责任心的行尸走肉,我眼见他在我的骂声里凝固,就像在婆婆的骂声中一样穿上了金钟罩。
这让我更生气,不可遏制的怒火让我充满了力量和勇气,隐藏在沙发中的对手不知何时臣服于我,孩子很轻松地脱离开沙发,被我抱在怀中。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无数妙语连珠的道理脱口而出,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我刀砍斧剁般的语言仿佛应和了房中咆哮着的冥冥之乐,我的心灵开始起舞,那是一种壮美的暴力之舞。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房子的呼吸,感受到它组成结构的砖块水泥的悠久历史,那些原子们穿越了整个宇宙的时间和空间,历经数十亿年凝聚于此,它们只是不小心释放了一点原本该封存的宇宙力量。那力量与我的愤怒产生了强烈共振,我仿佛听到了远古的允诺,承认我是这房子的新主人。
在奔涌的暴力语言中,我感到内心充实、愉悦,感到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掌控力,而与房子灵魂共振的快感超越了我从前的一切人世之经历,让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我婆婆。
从此后,房间里的东西再也没有缺失过。我知道现在我随时可以搬离这房间,但是我永远不想离开,这是多么具有魅力的房子,力量共振又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我现在能理解你说的父母之爱,还有家庭责任了。”我一边揉着宝宝的小脚丫,一边对丈夫说,“你父母确实是一对互补的好伴侣,他们的伉俪情深让人感动,希望我们也能做到那么好。”
他微笑,点头。他的眼睛聪明,样子又好看,还不会乱花钱,确实是最好的丈夫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