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梦楼》中,元春的升沉与贾府的荣枯息息相关。因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才使贾府成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皇亲国戚。可以说,她是笼罩在贾府上空的一片祥云,也是大观园的真正主人,无论贾政的父权还是贾母的母权,都要在她的皇权面前甘拜下风。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明争暗斗中,她会站在哪一个阵营呢?
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那气派真是“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可自始至终伴随着的,是元春的眼泪:见了贾母王夫人,“满眼垂泪”“呜咽对泣”,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见了众姐妹,“垂泪无言”“忍悲强笑”,贾政至帘外问安,“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临到执事太监请驾回銮,“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
“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赐予的富贵荣华,万众钦羡,但身处其中的元春,不仅没有丝毫志得意满的骄纵,反而有满腔满腹不能与人道的辛酸苦痛。从十多岁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一步一步成为“贤德妃”,在各施百计暗涌无限的深宫之中,元春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即便是今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又能保证明天不会亦因此集祸于一身呢?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智慧和美貌,处处隐忍,处处决绝,理智而冷静地设法保全自己,也保全自己的家人。这种情势下,她不能不和父亲贾政一样,细心地觉察出贾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也不能不热切地期望“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持久荣耀,而宝玉的奋志要强显身成名,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指望。所以,当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元妃“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泪如雨下”几个字,包含元春多少说不出的苦心、希望和患得患失的欢喜,动人心魄,令人不忍细思。元春和宝玉自幼同在贾母身边,刻未暂离,“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入宫后,时常带信出来叮嘱父母“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这样的一个姐姐,如何能不关心宝玉的婚姻大事。也许早在省亲之前,她已经从王夫人处约略知道了黛玉和宝钗的情况,只是尚未谋面不便表态,不然也不会特意直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
元春眼中的黛玉与宝钗,“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待挨次看完姊妹们的匾诗后,元春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这当然是自谦,但能一眼看出高低,可见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之“才”,并非浪得虚名,她对美的鉴赏力毋庸置疑。最后颁赏的时候,“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对于薛、林两位妹妹,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元春并没有区分彼此亲疏。敏感如黛玉,不仅对元春的爱赏津津乐道,还以此为傲。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她对湘云说:“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她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但仅仅隔了半年,元春在颁发端阳节的赏赐时,对这两位妹妹的态度就明显出现了差别,以致宝玉疑惑:“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黛玉也因此迁怒宝玉:“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而宝钗则是欲盖弥彰地“羞笼红麝串”。
一边是木石前盟,一边是金玉良缘,元春的表态既含蓄又直白,不仅爱情纠葛中的当事人一见即明,最疼爱黛玉的贾母,也心领神会。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是因“昨儿贵妃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但这次打醮决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因为当日荣国公的“出家替身”张道士一见贾母,就为宝玉提亲:“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能,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谁知贾母不等张道士说出是哪一家的小姐就予以婉拒:“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你可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以贾母的智慧和老练,怎么会不知道,这张道士作过“道录司”的正堂,曾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也就是说,他和皇室有着密切联系。贾母之所以委婉而果断地拒绝张道士的提亲,应该是从端午赏赐和张道士的身份上,敏锐地辨出了元春没有说出口的试探吧。
从小由贾母带大的元春,聪慧谨慎,明明知道宝玉黛玉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又欣赏黛玉的才情容貌,为什么却要选择持金以待玉的宝钗呢?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木石前盟是美好的爱情,但金玉良缘才是现实的生活。对待宝玉的婚姻,元春的考虑比贾母更客观更实际更全面。
省亲一回,元春命众姐妹题一匾一咏,黛玉原本安心“大展其才”,因“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而宝玉应命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和浣葛山庄四处各赋五言律一首。众姊妹作完交上去了,只有宝玉尚未作完。这时,宝钗、黛玉都有意帮助宝玉,但她们帮助的方式却如此不同:宝钗是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宝玉,让他将‘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因为元春“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而黛玉却说“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元春是谁?十多岁只身入深宫,没有“八观六验”的智慧,没有八面玲珑的机警,怎么能一步步登上皇妃的宝座。很难说她没有发现钗黛二人的秘密,而黛玉的纵情任性与宝钗的稳重大方,与王夫人等“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的种种进言,不会不影响到元春的选择。
与宝钗相比,黛玉孤高傲世,鄙薄功名,无论对宝玉还是对生活,都显得更为纯真。她外秀内慧,出身世禄之家、书香之族,父亲科举及第,母亲乃贾母独女,五岁起父亲便为她专门请了蒙师。即使父母双亡不得不归至外祖母家,也不屑察言观色巧媚于世。她的《咏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慰秋心?” 她的《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纯粹描写自己的身世与心境,完全没有对现世的企图。她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要宝玉陪尽小心,也只是因为宝玉是她喜欢到在意的人。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众人去看《桃花行》的诗篇:“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一声杜宇春归尽,寂莫帘栊空月痕!”“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泪。又怕别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宝玉是唯一懂她的那个人,但宝玉最为欣赏与钦敬之处,也正是贾府这样的世家大族所忌讳难容之处。终究,黛玉是来还泪的,并不是来成婚的,贾母再怎样疼爱,宝玉再怎样无猜,都挡不住她“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的时候日渐到来。
而宝钗自打入住荣国府,人人称赞其“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大得下人之心”。但下人们哪里知道,金钏儿之死,连王夫人自己都觉不自在,宝钗却为其开脱:“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柳湘莲与尤三姐婚变,一个猝死,一个出家,薛姨妈惊诧,薛蟠掉泪,独宝钗冷漠地说,这是别人的事,还是管好自家的伙计要紧。绛芸轩午睡时,宝玉在梦中叫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她坐在旁边却能若无其事,应对“金玉良缘”的种种场面也毫不受影响。她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为达目的用尽手段。宝钗是懂得实用、应酬和算计的,这种“会做人”的能力,黛玉没有。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由湘云出面招待的菊花大会,却是由宝钗安排,一场赏菊吃蟹大会,博得众人赞服。管理大观园,她“小惠全大体”,以至于下人们个个都说她好。贾母多次夸奖她:“千真万真,从我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女子无才便是德”,宝钗出现在人前时,永远温厚贤淑、端庄稳重,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不讲,爱憎不外露。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要的就是世人的称赞,名誉的光辉,家族的荣耀,这不正是贾府的需要吗?而黛玉所有的纯真性灵和卓越诗才,对亟需振兴家业的贾府来说,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这些都是元春在考量宝玉的婚姻时,不得不斟酌添减的砝码。在这样的砝码面前,木石前盟怎敌得金玉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