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未拉上花店的玻璃门,黄昏的余热温暖了金属握手。锁好门后,她把钥匙藏到门外花架上插着紫阳花的花瓶下。明后天她轮休,暂时不用打理花店的大小事务。
平底鞋走在理石路上似乎有些温热感。明明还没到夏天。她拿出放在自己的帆布挎包里的记事本,核对今日事务的完成情况。确认没有什么事忘了做后,她又咬着笔不时写下两笔明日的规划。
嗯……书店需要进新书了,不知道花阳有没有列好清单,晚些打电话去问问吧。上周末大学同学邀她参加今晚的校友聚会,已经连着拒绝了三年,如果再拒绝地话会令人困扰的。
沿着海滨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微咸的海风拂起过腰的发尖。因为太过入神,海未忘了注意前面的道路状况,在下坡路时被对面跑过来的学生不小心撞上了。
笔本脱手掉在地上。
海未仿佛灵魂出窍了般没有理会慌忙向她道歉的女生,而是赶紧把记事簿从地上捡起,细心地把沾上去的灰尘擦掉。
被无视了的女生怔怔地看着她,尴尬之余还有几分迥然。她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握在手心的圆珠笔递到海未眼前,海未才恍然大悟般接过笔对女生表示感谢。
熟捻地安抚完不停道歉的女生,海未保持一如既往的得体微笑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朵飘落的樱花恰好落到摊开的记事簿间。
她才意识到,啊,又是学生们毕业的季节了。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眼并肩同行的绯色沙滩,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思绪戛然而止。她想起了刚才的女生…的头发,泛着红色的光泽,很漂亮。然后呢?嗯……好像没能好好记住女生的脸庞,有些抱歉呢。
“园田学姐的话,陪尾崎去买东西吧,等我们架好烧烤用的工具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经意间被这么建议了。手指尖触碰到的酒杯的凉意突然通过冷觉神经传递到大脑,海未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校友聚会上,于是自然得如同本能般扬起嘴角点点头,“当然”。
夜幕低垂,路灯有几分昏暗。
海未合适地在货架前提出建议,合适地在结账的时候拿出信用卡,合适地提出帮女性后辈分担重量的建议然后拿过全部大包小包。
“真是的,大家肯定是知道园田前辈不忍拒绝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尾崎有些不好意思。
海未没多想,笑着说:“没事的,就当作总是没能参加同学聚会的惩罚游戏不也是很好吗?”
“前辈太温柔啦。每次大家一起出来都是你买单提东西。”
“这种时候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怎么对得起平日里的锻炼。再说机会难得,像这样为后辈分担是前辈的荣幸呢。”海未提了提左手上的一袋酒水饮料,表情轻松自如,像是在证明自己的实力。
“嗯、嗯……”尾崎红着脸点了点头。
海未看着她含羞的笑容想,和那个人一样都是可爱的后辈呢。
之后回到露营的营地,被大家以迟到为由要求敬酒。海未有些苦恼地想要拒绝,她真的不擅长喝下这些让舌头发麻的饮料。
但是大家都很坚定,“园田你难得来一次,就不要推拒了。你看你的那些女后辈都准备以你为风向标,要是你不喝大家就都有不喝的理由了。”
于是她喝下了许多许多酒,也许她提回来的一袋酒有一半进了她自己的胃。真讨厌,让人回想起那个差点酒精中毒的夜晚。她理所当然地喝醉了,模模糊糊中倒在了哪个后辈的身上。丝丝番茄酱的酸甜气息混着女生的清香飘入她的鼻翼。头昏脑涨的感觉稍微得到了舒缓。
那个人也喜欢番茄……
“喝不了酒就别勉强自己比较好哦。”躺在谁人柔软的腿上,入耳是熟悉的柔软嗓音,是花阳。她迷迷糊糊地在头疼欲裂中睁开眼,入目是迷人的紫色。说起来,以前都没有好好观察过,花阳的瞳色其实也是绮丽的紫色。紫葡萄般,不过比紫水晶更柔和些。
“…不喝的话不合适。”
出租车外不时有路灯闪过,明黄的光亮十分刺眼,海未眼前有片刻花白。她又补了句,“谢谢来接我回家。”
花阳把敷在她头上的冰手帕翻了面重新盖回她额前。自己真的喝多了…海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要不是你傍晚告诉我你参加聚会的地点,你差点就要被人拖去酒店开房哦。”
“……嗯。”被酒精迷昏头的海未不是很能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大人了,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句,也不知道花阳有没有听清,然后她就陷入了昏睡。
房门开锁声、吊灯开关声、水流冲洗声……眼帘外的光线忽明忽暗。最后身上接触到了柔软舒适的棉被,所有的温暖都离开了她的身边,一声轻轻的扣门声后,世界重归寂静,唯有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还在延绵不绝。
好吵。
哪怕那呼吸声是自己的。
哪里都很吵。花店是、书店是、聚会是、连家里也是……书店…啊,她还不能睡着。
海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挣扎着把仍有千钧之重的胳膊从被窝中挪出来,闭着眼摸索枕边。指尖碰到硬邦邦的记事簿后,她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她把它放在胸前,感受安心的份量,然后摸索着打开了台灯的开关。
海未就着有些昏暗的灯光开始翻看记事簿。下周要进的新书的书单已经被花阳夹在里面了,这个月的收支明细也被整理好打印出来贴在了上面。她又往前翻了两页,新招募的实习雇员都是很能干的人,这个月底就可以签正式合同了。
所有的事都在正轨上发展。
海未莫名地笑了出来。你看,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能过得很好。
她在这个临海小镇已经生活了四年。
花店是自己毕业后开的,因为小镇的浪漫氛围,来此旅游的外地人们并不少;本地人也很乐意打点平凡的日常,所以生意还算不错。书店是自己之前打过工,结果老板过世时在遗嘱上指明要由她经营下去的。花阳则是在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到花店这边来帮忙了段时间,最后干脆留下来的助手。
至于老家的道场那边,因为毕业后说服了姐姐回来照看,所以自己大概还能在外面独自生活不短的日子。不过每个月为了回去成功通过“师父”们的考试,每周还得保持适度的锻炼,有时真的很苦恼时间不够用。
这样充实的生活,应该是所有人都期待着的吧。她也该感到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沉寂许久的孤独又开始疼痛?
海未从床上爬起来,把关机的手机重新打开,看了看日期,松了口气。
还好,周日还没过去。
她套上卫衣穿好鞋子,拿起记事簿和钥匙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五年过去,这条海滨小路还是一点都没变。虽然路灯已经全部关闭,但太过熟悉道路的她还是在漆黑的夜晚中找到了独属自己的座位。
“呼……”视线投向毫无光亮的那片犹如无底深渊般的海域,蓦地,折磨了她许久的喧嚣全都消匿得无影无踪。细碎的浪花悄悄地诉说着天长地久的故事,她有些…想呼唤那个人的名字。但果然还是不行啊。那种熟悉到令心悸动的音节会让人忍不住哭出来的。
现在大家都过得这么充实有意义,怎么能哭呢。
喉咙仿佛被塞了滚烫的炭块,能感觉到那些想要歇斯底里般呼喊的冲动全都在疼痛中败退。
“希望她能永远幸福,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从一开始不就是这么认定了的么,后悔可不是她该做的。
毕竟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她打开记事簿,在记着今天日期的那页纸的边角处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音符。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个标记,告诉自己又好好地渡过了一周,还有下一周等待自己渡过。
海未在椅子上睡着了,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回来而忘了时间。
沉浸在黑夜中的海浪开始呢喃人鱼的故事。一条如果开口诉说就会化作泡沫的蓝色人鱼,梦到了自己等到了回首的恋人。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海未在绵绵小雨中把店里的部分盆栽花摆到了门外,那盆还未开放的紫阳花则被她摆到了屋内。
有个浑身湿透的人影突然跑到了花店的屋檐下,背包被她顶在头上,赤色的长发被雨水濡湿,发尖还在往下淌水。海未瞧见此景内心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开始缠绕。她放下手中待修剪的玫瑰,推开门对那名年轻女性说:“要进来躲会儿雨吗?”
女子微挑的眼角含着惊讶,不过在片刻迟疑后还是点了点头。海未笑着接过她的包放在落地窗边,为她冲了杯热咖啡,再去里屋找了条干毛巾递给她。
“谢谢。”女子坐在花店里面的圆桌旁,像只小猫般缩缩脖子接受了她一时兴起的好意。
海未摇摇头示意她不用拘谨,然后回到自己的板凳上处理玫瑰上的尖刺。
虽然海未很享受这种安静恬适的氛围,但女子显然有些拘谨压抑,于是她尝试着向海未搭话:“今天下雨的话客人不多吧,为什么不闭店回家休息呢?”
“啊,如果回家的话就遇不到像你一样的可爱客人了。”海未不经意间说出了很不妙的话。等说完了,才发现不妙,她尴尬地发现女子的脸庞已经染上了嫣红。
赶紧赔笑:“不好意思,因为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说话习惯就不小心变得有些轻浮了。对你造成了困扰万分抱歉。”
女子懵着脸连忙摆手,“不,没有这回事。”
海未聪明地开始转移话题,“小姐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吗?”
“欸?是。”
“我猜猜,你是艺术生吧?”
这下女子的眼神就不仅仅是慌张了,还有满满的不可思议。“嗯,确实是。”
海未被她小小的举手无措逗笑了,捏了捏自己的衣领:“染料沾上了哦。”
“咦?”
“噗嗤。”气氛变得稍微轻松些了。不过好像只是对海未来说。她笑着把手中的一支新鲜玫瑰递到女子面前,“你好,我是这家花店的店长,我叫园田海未。”
“樱内…梨子。”
虽然有些像,不过也只是有些像罢了。
“樱内小姐今天是出来玩的吗?”海未洗了手给自己沏了杯茶。
“嗯。听说这附近有很多情侣,想着雨中的情侣会是很好的绘画素材,所以我就过来取材了。不过…没想到自己忘了带伞了。”
“那你的画具呢?”
“没带。我是打算先把场景照下来,回去再慢慢画的。”
海未有些小惊讶,“我以为艺术生都会现场画生写呢。”
樱内无奈地摆手:“基本功肯定是那样练的啦。再说一直坐在那绘画,肯定会变成惹人厌的大灯泡的。”
海未笑出声:“那倒也是。”
“园田小姐是为什么在雨天还开店呢?…要认真的答案哦!”
“嗯…”海未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在这里几乎能看到所有走过海滨小路的人吧。”
“……园田小姐在等什么人吗?”
海未突然就维持不住脸上富有余裕的笑容了,“怎么会那么想?”
“诶?”似乎是被海未瞬间变化的神色惊到了,樱内举起了双手,“那、那个,大概因为是这附近没什么其他店家吧。海滨小路也是除了当地人外很少有人知道的路……”虽然只是随口说的,但是樱内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好像猜得挺有道理。不过她还是选择为自己随意的猜测道歉。
“不,没什么。怎么说呢……”樱内没想到海未反而自己也开始了思考。“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呢。在等着什么人,所以才特意把店面的地址选在了这。”
“园田小姐在等的是自己的恋人吗?”
嗯,太过敏锐的孩子确实麻烦。
海未捧起茶杯,想了想,说:“不是。”
'啊…猜错了,果然太自以为是了…'仅是看着樱内脸上小小的失落,海未就能猜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海未满意地轻嗅茶香,抿了口茶水。
她接着说,“…是前恋人。”
等到雨停,海未将樱内送出店门。樱内冲她鞠了一躬,“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海未笑着摇摇头,“不,能和你聊天打发时间我也很开心。”她把准备的伞递给樱内,“这把伞你先拿着吧,如果你回家的时候雨再下起来被淋感冒就不好了。”
樱内本来还想拒绝,但是看着海未认真的金眸就下意识地接过来了伞。她回过神赶紧说:“我一有空就会把伞送回来的!”
“嗯。”
“对了,”樱内像是想到了什么,“园田小姐你这么温柔,一定会等到你的恋人的。”这样真诚地送上了祝福。
海未没再多说,只是点点头然后关上了门。
正是因为自己的“温柔”,那个人才会离开自己吧……
有时候,很难不去这么想。
今天海未又去了海滨小路。
其实她自己相当清楚那个人已经不会回来了。因为她在追逐着自己的目标,要幸福地过完一生——就像她园田海未期盼的那样。她也要活得很开心,就像她在西木野真姬前所许诺的那样。
“今天园田师姐好像没休息好的样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毕竟被那么轻松地击败了。”
海未本来想在大家离开道场后再去练习一会儿,但是听到好像有学员在讨论自己,所以还是等在门外比较好吧。
说来,有那么明显吗?
海未深吸口气,手指用力握紧和弓,依旧能感到从身体中涌现的力量与波澜不惊的内心。状态还算良好吧,最起码不会在与父亲的对练中败得太惨。
傍晚的考核也确如所料。虽然水平没有明显的长进,但父亲也没再像最初几次那样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接下来的话就是享用晚餐,和母亲交流日常生活,然后明早回到花店去。
出乎意料的是,晚饭过后,母亲告诉她绘里和小鸟来找她了。她心下久违地有些慌张,不过还是得体地去接待作为青梅竹马与高中前辈的两人了。
“所以,大家很久没有互相见面了。这次的聚会,海未能来参加吗?”小鸟眼含期待地等候海未的回答,就像小时候屡试不爽的小把戏——海未从来都无法拒绝小鸟的请求。
但总会有例外的,大家都已经是大人了,“我的话今年就不去了。”
“海未,”绘里神情严肃,“你从来都没有参加过我们的聚会。就算是因为……”她顿了下,“她不会出现,但是你没必要因为一个人拒绝其他所有关心你的人。”
海未摇了摇头,“不是的,我还在附近,所以想见大家总会见到的。但是她的话不在国内,要是因为我去了,她不想再参加聚会不是很可惜吗。”就像认定了什么,她完全没抬头看向绘里或小鸟中的任何一个,只是盯着地板。
绘里和小鸟面色难看,终是没能说出那句“她也从来没去过聚会,不管你去不去她都不会到场的。”她们知道海未嘴上似乎已经一了百了,但是内心同样想要等待与想要逃离这段感情却无法做到的矛盾正在将她撕碎。于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像她西木野真姬从来都没离开,只是不愿意见她园田海未。
但她们不知道。约束海未至此的不仅仅是那些共同经历的记忆,还有共同约定好不得不去实现的未来。
只有被现实排除在外才得以苟延残喘。
初夏,那盆紫阳花终于开放了。颜色是注定的忧郁的蓝色。
花阳在花店里收拾好散落在地的发票便条,还有那一沓原本藏在抽屉里工整摆放但现在撕得粉碎的稿纸,把它们和自己在书店里找到的那沓放在一起收进背包里。
她知道海未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是去了哪里,但她真的不想再去把海未带回来了。过度的温柔最后只会把自己弄得伤横累累。大家喜欢拿孩童的童话欺骗自己,海未正好相反。
但花阳还是去找海未了,这次她没跑远,就在附近的小路上。
海未靠在长椅上,面朝大海,梅雨季节的雨水来得莫名其妙,她所坐的椅子早就沾满了雨水。花阳走过去把伞撑在海未头顶。“海未?”
海未睡着了,就像太过疲倦。
她只好从网上联系出租车麻烦司机把车开到附近,这样才能把海未带回几乎很少落脚的公寓。
“海未。”她一边继续很有耐心地呼唤海未,一边走神想起了以前学生时代的好友。为什么会是这两个人变成今天这个地步了呢?想不明白。不,其实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她还是最明白的。
无非是太过相似的两人不想让彼此承受来自家庭或社会里的压力,所以擅自为对方做了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两人有默契地同时在毕业旅行后互相告白然后分手了。不过真姬转头得太快了,没发现那个人还在原地等着她迟疑然后回头再然后后悔……最后一起走下去。
在花阳看来,海未是如此得痛恨没法干脆放手也没法追上去挽留恋人的自己,但还是勉强自己笑着面对每一天,然后强迫自己最诚心地祝愿真姬能够拥有“最好”的人生。哪怕是将那个想要袒露真正心声的自己扼杀。
至于真姬,是否还在等着海未从原地追上去呢。隔了一个大洋,就算她再怎么神通广大也猜不到真姬的情况。
花阳看着海未终于有了反应,松了口气——她不用把海未拖上车了。然后想着,再回到东京的话,就去见凛然后告白吧。这样的温柔,太愚蠢了。
——“我为能被这样优秀的你爱上而倍感自豪。所以今后,我会怀抱着这份爱让自己变得更衬得起你。”
那个时候,她这么自不量力地向真姬许诺了。所以她怎么能先一步放弃呢。
但她看到许多让她想到真姬的人,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让她想起真姬;她经历了许多让她想起真姬的事,最后事无大小满满是真姬的影子……已经无法再做到逃避内心那些丑恶的欲念了。
想要见真姬。
意识到这点后,情感的大坝轻而易举地就决堤了。海未开始越来越频繁得从梦中惊醒。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感觉身体里的活力在偷偷地逃跑,连带着空壳般的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快要结束了,当最终有了这种预感时,她的身体跨得就好像之前所有的健康与活力都是笑话般的幻觉,内心却有了无法言喻的解脱与释然。
想将“想见真姬”这么简单的渴求说出口,然后不停地说,重复地说,直到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但这会对真姬造成困扰的。
所以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句藏了五年的“我爱你”。
……真的有些累了,怎样才能继续将诺言与谎言坚守下去呢。
紫阳花开败的那天,伏倒在桌子上的海未再也没能醒过来。也许她在梦里追上了恋人的脚步。
…………
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大家都不再是小孩子而是大人了,对家人和人生负责才是真正该做的事。
真姬向来都这么欺骗自己。
小时候开始就这样乖乖接受了父母的安排,走上被规划好的人生道路,只有如此才能不让期待着自己的所有人失望。
所以这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值得后悔……虽然这么想着,但是在远离故土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见蓝色的恋人躺在枕边安抚她的不安,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那样她们相拥而眠分享共同的梦境。
也会偶尔想起分手的那天,她勉强自己看起来像个认清残酷现实的成年人抽回了被海未握住的手。
不管时间如何流逝,哪怕不曾向任何人提及,她果然还是思念着海未。
但这份思念被藏起来了,像是偷了珍宝的孩童害怕被父母发现般藏到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都说面具戴久了再难摘下,她欺骗自己骗了太久,久到她宁愿相信那所谓的“责任”并不是什么借口,而是自己最由衷的想法。
她买下了一盆紫阳花悼念逝去的感情,因为她还记得在那个梅雨季节她们身后就是大片的紫阳花花丛。仿佛最后挣扎着怒放的恋情。
“我喜欢海未,非常非常喜欢。但是,我们都有家人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期待,我不想辜负他们让他们失望,海未也肯定不想吧。”
狡猾地替海未做了选择的自己。
“所以分手吧。海未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人,拥有更好的人生。我也会努力下去,直到…”
像个小丑般自以为是的自己。
“直到能让海未为我感到自豪的那时候。”
这样不堪的自己,活该在独身一人的夜晚仰视黯淡无光的夜空,无数次提醒自己那些时光无法再被触及。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麻木不仁地渡过独自徘徊的每分每秒才更适合自己吧。
直到有一天,真姬收到了张明信片,没有署名落款,也没有寄信地址。只是在正面印了大海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私人照般粗糙。但真姬太清楚明信片上的海域是哪里,就在她和海未分手的那条路旁。
她无法忽视这张明信片和它背后隐藏的信息。两人相处的最后一刻的温度与气息还有如昨日发生般清晰。尽管海未自那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其他人就算联系也只字不提海未的事……真姬翻过明信片,那有一行机打的地址。不曾听说过的一个陌生地方。
她早已完成了应该完成的学业,现在忙于工作,与家庭之间的联系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异常淡薄。最后与那个地方无法割舍的就只剩与海未共同的回忆。
也许海未已经有了丈夫,有了小孩子,有了令人羡慕的家庭生活。就算见面自己也能好好地献上祝福,确认这点后,除了护照手机和钱包什么都没带,她就这样回到了日本。
但在出租车司机的带领下到达的目的地让她有些发懵。只写了街道门号的地址太过狡猾,面前的是座靠山的墓园。
她突然想起了三个月前做的噩梦,心脏就像有了预兆般狠狠缩紧。就算这是作为惩罚的恶作剧,她也不会轻饶海未——这样自欺欺人地挪动麻木的双腿,然后在某个墓碑上看到了熟悉的笑容。
啊,她不在了……
仿佛埋藏心底的情感全部腐朽殆尽了,除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再没法从心底催生什么其他的情绪。
墓碑前摆放着雪白的一轮草和雏菊,还有一束开败的紫阳花,就像刚刚有人才祭拜过一般。
她该流泪的,但是哭不出来。
为什么没照顾好自己呢,是为了让她感到自责么,抑或是向她证明相信着大人的规则的西木野真姬有多么愚蠢?她不想让海未如愿。
“哒、哒。”身后传来木屐与青石板路敲击的声响,真姬木然地回过头,有些熟悉的面容让她有一瞬的错乱感。海未,她多希望自己能这样叫出来。
但是不能,来人是海未的母亲。身着素色的和服,有着真姬熟悉颜色的长发被盘在脑后,她的面容掩不住的憔悴。
“伯母……”
“啊…是小真姬啊…”
出乎真姬意料的,海未的母亲并没有对她有太大反应,只是敛眉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端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了。海未母亲温柔沙哑的声音在真姬听来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嗯。太久不见。
…要去我家坐坐吗?
好。
……
园田夫人招待了她。进门时见到了海未的父亲,神色阴郁,盯着她的眼神很是不善,但他的视线被不及她高的园田夫人挡住了。
“抱歉,最近家里发生了很多,实在没法好好招待你。”园田夫人歉意地笑了笑,真姬完全没法理解她想表达的情感,她完全不想面对另一个熟悉海未的人和她的指责。
“嗯。”
“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是总是听海未提到你,感觉就像见过你很多次了。”
“嗯。”真姬捏住了手中的瓷白茶杯,指尖发白。太过纤薄的杯身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捏碎,就像真姬紧绷着的精神。
“你们的关系,其实我很早就猜到了,”海未母亲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往事,嘴角上扬露出了和海未很像的温柔的笑容,“她总是不经意间对我说真姬有多少聪明伶俐、有多么坚强懂事…”她耷拉下了眼角,“对不起呢,没能照顾好你的心情。”她不仅仅是在对面前的人说话,还有去了远方再也回不来的女儿。
在说什么啊…明明是海未自己的错。真姬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也许是安慰,也许是责怪,但她最终还是将快要溢出口的话语收回。她习惯了缄默。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放着不管,至少不放任孩子她父亲旁敲侧击地施加压力的话,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明明…是海未太不负责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死去。真姬垂下了头,双肩发抖,眼前的景色全部模糊成了令人悲伤的色块。因为海未母亲的坚强与包容,她似乎终于敢稍微直视“海未再也回不来了”的事实。
这位鬓角花白的母亲伸出手抚住了真姬的头,过于熟悉的温度让她忍不住哽咽起来。
“孩子她父亲虽然现在觉得是你和海未的过错才让他承受了丧女的悲痛,但他迟早会明白的。”海未母亲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她把真姬抱在了怀里,抚摸着真姬的背脊。
“每每看着海未魂不守舍又故作坚强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我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结果只是自以为是呢…当医生跟我说海未是因为心力衰竭才猝死的,我就都明白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真姬不敢去直视这位母亲的指责。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偶尔会觉得是不是没把海未生下来过比较好。到底是要多么痛苦,才会选择这样死去呢。”要多悲伤,才会开始否认心爱的女儿的出生呢。但是这位母亲还是把所有的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没有责怪其他任何人——就像海未一样。
真姬想大声地哭出来,但她做不到,仿佛不知不觉间早已失去了这种能力。
没过多久,真姬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这位母亲的泪水沾湿了。
“希望你以后能带着海未的份活下去。”最后被这么托付了。
肿着眼睛狼狈地走出园田道场的时候,真姬遇到了戴着眼镜的花阳。花阳看到她完全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于是真姬就知道了那张明信片八成是她寄给自己的。
她们在台阶上下沉默地对视,仿佛打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好久不见。”花阳的微笑含了几分怜悯。
她哑着嗓子说:“久到物是人非,我不想再听到这句问候了。”
“那…欢迎回来?”
“……”
“是替海未说的哦。”
“…我回来了。”尽管回来得太晚。
在花阳将海未生后的事情移交给园田家、忙完手头的工作后,她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厅聊了很多,不过海未并不是话题的中心,就像两人期盼的那样。
“我昨天向凛告白了。“
“嗯。”
“我曾经觉得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凛无忧无虑地渡过每一天就好了,不想让世俗的偏见去打扰她,这份藏起来的恋情不配带给她忧伤和烦恼。想着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娴静的女子笑着在咖啡沫上画出了小小的问号。“于是我到海未这边来帮忙。”
“但看着海未那样自欺欺人地仅是为了活着而活过每一天,我开始质疑自己了。
“凛是怎么想的呢?如果被剥夺了选择是否去直面现实的权利的人是我,我还能轻松地去感谢她的温柔吗?
“我没有想要去指责你的意思,你是你我是我,我只是在愚蠢得等到所有都无可挽回前稍微鼓起了那么点勇气……不觉得很奇怪吗,在学生时代,海未是我们九人中最坚定果敢的人,但是却选择了等待,等到再也无法从绝望的泥沼中逃脱。”
真姬用嘶哑的嗓音喃喃自语,“为什么既不追上来也不让我回头去找她呢。”
“……因为她把你的逃避当真了。”
真姬不堪重负地把头埋到了搭在桌上环起的双臂间。
“我们不会指责你什么,就连海未也不能。”
真姬再也没有说话。
花阳自顾自地絮叨下去,最后提到了海未从不离手的记事簿,记满了每天的工作,几乎被海未当成了坚守诺言的勋章。
真姬开始意识到,海未对自己的离去早有准备。她拿书店做了抵押贷款,然后把拿到的钱买了巨额保险。相当于骗保,完全有理由构成犯罪,但是做得太干净了大家都没往那怀疑。
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本来大家是不打算告诉你任何海未的事情的——海未是这么拜托我们所有人的。““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她的事。至少在现在,无论你想做什么,现在就去做吧。已经不用再顾虑海未了。”
真姬咬住嘴唇。
“字面上的意思。我要离开了。花店的所有权我已经转到你名下了,有空去看看吧。”
不会再回这里。真姬从花阳的背影中读到了这样的潜台词。
真姬最后从花阳那里接过了花店。
她在那个傍晚去了海边,想了很多。那些曾让她们分开的所谓“现实”,让她们假装心甘情愿分开的“约定”,最终令她们永别的“恋情”……不知道该去责怪谁,茫然无措无所适从,可是心底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这就是海未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情绪么…确实很容易压垮人。但对她来说更难受的是她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空虚的外壳。海未离开的那刻,肯定从她这带走了什么。
她站在雪白的沙滩上眺望远方,在夕阳那片刺眼的金色中张开双臂,意识并认同时光无法倒退的事实的那刻,酸涩从鼻腔深处一冲而上,卷起多日来沉甸甸却空虚的胸膛里的什么冲动呼之欲出。啊……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形容它。
压抑得想要放声呐喊,想要行动起来做出回应。
是了,她想听到海未的声音,想赶到海未的身边,想和海未紧紧相拥,不愿承认她再次离开自己到了某个无法触及的远方。那些被她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快要把她撑碎。
西木野真姬和园田海未,明明是如此地爱着彼此。
真姬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大海,仿佛那就是她曾无比依恋现在无比想念的爱人。
浪花没过了她的脚踝。
海浪没过了她的腰肢。
海面没过了她的胸口。
突然,她无法再前行了。
冰凉的海水浇灭了她所有鼓噪的悲伤与悸动,原始的求生欲嘲笑她胸口怀抱的所有不堪一击的爱意…她只是个胆小鬼,不敢造次,不敢反抗,不敢自责,连追寻爱人的脚步也做不到。
“啊……”泪水滴落到海中,连圈涟漪都没留下。浪潮推搡着她,让她远离深不可测包含所有可能的大海。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切斯底里地哭喊了出来。
“啊——!”
真姬想到了同事间琐事,想起了父母逐渐花白的头发,唯独想不起海未面对她时的音容。她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挥着胳膊拍打海面溅起水花,试图驱赶将她与海未永远隔离的恐惧。
但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当初那个黄昏。
最后一丝光线沉溺于深海之下,真姬灰溜溜地离开了落潮远去的大海,心底彻底被挖空了一块。
西木野真姬成了花店现在唯一一名店员。
然后在一个雪天,一位拥有金色双眼的人走进了她的店。
“请问园田小姐在吗?我来还她的伞。”她掸了掸身上的雪花,从挎包里取出以前是真姬送给海未的折叠伞。
真姬摇头,“她不在了。”
来者的眼眸里充满了压不下去的惊讶,“怎么可能?她上次还和我说她在这里开店是为了等待自己的恋人。”
真姬的嗓子哽住了,但她顿了顿,对女性说:“我和她认识,我帮你把伞还给她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害羞地笑着扶了扶头上的贝雷帽,“樱内梨子。”
真姬笑了,“我会替你传达给她的,谢谢你来还伞。”
樱内看起来不太好意思,“那个…其实是说好很快就还的,但是期间发生了点事,所以耽误了,请将我的歉意传达给园田小姐。”
“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真姬点点头,单纯地起了好奇心。
“嗯,上次和园田小姐聊过后,我决定放弃学了很多年的钢琴去学绘画。果然还是坚持自己喜爱的事物最重要。嘛…期间也和父母争执了很多次,不过总算是获得认同了。”樱内看起来很开心,一口气说了很多。真姬也为她感到开心。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恭喜了。”
“嗯。”她使劲点了点头,“我这次把谢礼也带过来了。如果方便的话也请帮我一起带给园田小姐。”
“好。”真姬好笑地看着这个人。
接过那幅尺寸不小的油画,真姬在樱内离开后揭开了外面的蒙纸。
是雨中的海未。打着青色樱花饰纹的油伞,身着玄色和服,指尖正划过石板路旁的大团蓝色紫阳花,神情悠然,是真姬几乎不曾见过的海未。她不自觉地想要抚摸画中海未的脸庞,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
“海未……”
她从抽屉中取出那沓之前整理时不经意间找到的稿纸,轻轻抚摸纸面因为太过用力而微陷下去的字痕。平假名、片假名、汉字、字母,全部都是海未在空闲时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她的名字。她抚过其中一张字迹最模糊的,泪珠不小心坠到纸张上,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字迹会模糊成那样。
那些海未在绝望中挣扎时淌下的后悔与爱恋的眼泪,几乎沾湿了每个她的名字。
中午午睡时,真姬做了个梦。
梦见又是一个黄昏,她在路上散步,在长椅旁遇到了身着校服的少女海未。眼角正气凛然,围着那条她亲手编织送给她的红色围巾。
洁白的浪花嬉戏着拍打海岸,温暖的夕阳将雪白的沙滩染上金色。海风拂过面颊,真姬不经意间听到了她的呼吸。
她走过去坐在海未旁边,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海未摇摇头,目光直视西沉的太阳,金眸熠熠生辉,蓝色发丝在红色围巾上纠缠,“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在等着什么人。”
真姬问她:“那你在等谁呢?”
“忘了。”
“……”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一切都是静止的,连时间也是。可我记不起到底在等谁,所以无法离开这里,只好一直等下去。”
真姬不再看着矮了自己许多的地缚灵似的少女。海鸥在海浪反射的磷光间翻飞穿行。
“不过我大概是等到了。你看,时间开始流动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海未站起身,张开怀抱,似乎在拥抱温暖的夕阳,身后扬起的蓝发仿佛流火滚动,
真姬看着她站起身,歪头对自己明颜欢笑,海未的眼角藏着数不尽的温柔:“谢谢你。”她跳到沙滩上向大海跑去,任由海风拉扯发丝,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她最后消失在一片海色中……真姬还在原地遥望。
真姬趴在花店的圆桌上醒来,落地窗外正是个与梦中无异的黄昏。她去那个老地方等待,但是地缚灵般的少女并没有如她希望真的出现在长椅上。
大概是睡傻了。
这样嘲笑着自己,真姬轻快地绕去附近的渔港直接买下艘快报废的小渔船,乘着它开到了海上。
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但是还是想尝试下——如果是海未的话一定会等着她的。她驶着小船向日落的地方前行,直至耗尽船内本就所剩不多的油。
船停下了,轰鸣的引擎声也消失殆尽,海空之间再无杂音,海风掠过她耳旁的发丝,就像海未那样将她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你看,只要我想,总还是能追到你的。”海浪推搡着小船,她脱下入冬时披着的风衣叠好放到船舱里。据说自杀的人死前会留下遗书脱下鞋履,但真姬思考了下,反而系紧了鞋带,她还需要去找海未,肯定要走很远的路。但她一定会找到她的。
真姬深吸口气,觉得这么多年来只有这刻的心跳最为平静。
握着被折下之花的勇气,她从船沿一跃而下,踏上了新的旅程。
大片瑰丽的余晖泼洒在水面上,真姬恍惚中好似看到了海未对她伸出的手。
她不由得笑了。
宛若孩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