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色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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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色达县已过深夜十一点。

一路途径都江堰、汶川、马尔康、观音桥,并在中途恰巧赶上了317国道改造,路况奇差。碎石堆、钢筋条、水塘坑、施工队随处可见,混杂着尖锐碎石和已经被重型货车轧成田埂样的泥浆路考验着司机的技术。在狭窄的悬崖路边遭遇堵车,内侧的大卡车在悬崖侧停靠,外侧的车辆紧挨着通行,向窗外望去,窗下几米开外即是滚滚奔腾的江水。淌过路中央的水塘坑,车身一阵剧烈晃动,像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忽然听到坐在前方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喊叫声,“谁的西瓜!”无人应答。原来是晃动中放在行李架上的西瓜被甩了下来,受伤的男人气急败坏,捂着头部,把跌落在怀里的西瓜用力摔在地上。顿时,黑夜中,在通往他乡的长途大巴上,听到车内传来的一阵嬉笑声,随即是西瓜清香甘甜的气味弥漫开来。后来我意识到这就是一种嗅觉记忆。

17个小时的昼夜颠簸,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力。进入阿坝州,海拔明显增高,车子在大山间的河谷地带蜿蜒前行,司机师傅驾轻就熟,没有丝毫倦怠犹疑,两岸山间树木葱茏昌盛,空气温润,与西藏的干燥气候形成反差。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香水,喷洒在手臂上、颈间,瞬间清醒又反复睡去,拿出纸笔写写停停,字迹被持续的腾挪颠簸拉长扭曲,看着陌生。交通管制的间隙,下车吹风,看到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看到车内同行的乘客,有穿着人字拖迷你裙前去旅游的俏女郎,风尘仆仆的外国背包客,朝圣转经的藏族老阿妈,神情自若的红衣喇嘛,在色达做生意的四川夫妻。而我,千里迢迢取道四川回西藏,大概只为看一眼这隐在世外的桃源。

深夜到达色达县,海拔接近四千米,风也愈发强劲。8月末的甘孜藏区气温依旧可达零下,穿上了背包里所有的衣服,戴上了帽子围巾依旧觉得寒冷。一整天的劳顿疲累和初上高原的不适在下车的瞬间爆发了,寒风中我在街边剧烈呕吐起来。同行的H打电话联系了预定旅舍的老板,五分钟后,他开车过来。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的诗句在心中回旋萦绕,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和毛毯,在开着电热毯的老旧藏式房间里,我疲累地睡着了。我知,世上最大的佛学院就在距离我20公里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吃过简易早饭后步行去金马广场等待开往佛学院的车。期间遇到了一个正在同当地人用手势比划沟通的男孩儿,一问才知他是日本人,高中生,独自背包出来旅行,已经走了很多国家。问他会说汉语吗,他答noting。直到后来一起坐车返回成都,下车时他正襟端坐,对我低头说了句谢谢。

三十分钟后到达了喇荣沟,扑面而来的是山坳里数以万计的赭红色木屋。在阳光下,这些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木棚僧舍让人恍若有种深处另一个国度的幻觉。身披绛红色僧袍的喇嘛和觉母,步履轻盈矫健,气定神闲穿行于僧舍、山道和金碧辉煌的庙宇殿堂间。大经堂外烟雾缭绕,殿外僧众的鞋子整齐码放,游客穿行其中。坐在外面长椅休息的时候,旁边的觉母神态和善,面露微笑,对我说你好,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气。

沿着狭长碎石路,去往山顶的坛城,近距离地细看了一路上两边的红房子,都是简易的木板拼搭粉刷而成,屋内设施极其简陋,都是生活必需品,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但是几乎每户的窗台上都摆放着娇艳的盆栽。到达坛城,转经祈福,看到前面没有双脚的藏族男子,坐在滑轮车上,已经不知独自转了多久。在山顶俯瞰整个佛学院,大山坳里连绵数公里的红房子错落有致,大气磅礴,桑烟袅袅,宛如天上佛国。这里是摄影者的天堂,更是信徒的灵魂故乡。下山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坛城,看到坛城上空一半乌云一般白云的神奇景色。在山脚下一个带有明显北方口音的喇嘛开的小店铺里买了一个转经筒,上面雕刻着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

下午两点坐车前往天葬台。穿过泥泞崎岖的山路抵达山顶的时候看到成群的游客已经站在了天葬台一侧,据说这里是甘孜藏区最大的天葬台,并且不对游客设防,以其极为包容坦然的态度对游客们开放。《六字大明咒》的音乐飘浮回旋在整座山头,空灵回荡,我眼睛湿润,站在陌生的人群中,身前是不足篮球场大小的天葬台,身后是广袤开阔的藏区原野,头顶上数以百计的秃鹫从天而降,翱翔盘旋,低空掠过人群,整齐列队落地在天葬台前的山坡上,等待着天葬师的一声令下。人群中一阵骚动,被这恢弘的场面惊住,纷纷开始拍照。

逝者家属从山下赶来,抬着棺椁围绕着白塔虔诚转圈持诵,天葬师身着鲜红色的服装,戴着巨大狰狞的面具在一旁磨刀做准备工作。当逝者被剥光了衣服放在解尸台上等待被肢解的时候,成片黑压压的秃鹫在山坡上跃跃欲试,胆子大的向前慢慢踱步,但也丝毫没有轻举妄动。由于帘子的遮挡并不能看到全部的过程,但是帘子外逝者的脚部和腿清晰可见。只见乌压一片的秃鹫在接收到信号之后成群扑倒在被分解的尸体上啄食撕咬,看到两只秃鹫为撕扯一块肉打成一团,互不相让。血腥的场面在这里每天却得以平静地重现。

脖子上挂着证件的喇嘛大声喝止拍照的游客,厉声发出最后的警告。人群中安静异常,似乎都被面前的场景震慑惊呆,屏住呼吸似乎能闻到顺风飘来的尸首腐烂的气息,游客们纷纷捂鼻撤离。几分钟后,尸体被啄食一空,只剩下零碎的骨架,饱食后的秃鹫逐渐散去。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生的最后一道仪式大概就是要告别伴随我们一生的肉身吧。躺在天葬台的尸身任由天葬师分解宰割,秃鹫撕抢争夺,肉身反哺回馈自然。生前所历的一切喜怒、情爱、恩怨在此刻如尘埃般烟消云散,曾经的执着、依恋、放不下,在此刻通通灰飞烟灭,一切悄无声息,一如沉默笃定的山河。想起佛陀割肉喂鹰的故事,为了救鸽子的性命,佛陀不惜用自己身上的肉去喂老鹰,直到佛陀搁下身上最后一块肉才能平衡天平另一头的鸽子。此时,佛陀明白,生命和生命之间是相等的,并无轻重贵贱之分,在生命的尽头,慈悲和爱是终极的解脱。可是,凡人并不会达到佛陀的境界。

或许,我们人生的意义本来就在于无意义。

离开色达的最后一宿,高反的症状完全消失不见,一夜无梦。现在回想,犹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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