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说】外婆去世了，我只想记录一下她的故事（三）

1942年，洪灾侵袭湖南地区，大水直接涌进了春生居住的村子，所幸继父家地势较高，且房屋坚固，没有造成太严重的损失，而爷爷家却遭了秧，大水直接冲毁了爷爷住的房子，二房奶奶和小姑都被洪水冲走，爷爷和一位邻居被水势困着无法脱身。这时，爷爷说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句话：“今天是过不去了。我作恶多端，早该死了……”话音至此，一个浪头便将爷爷卷入水中……

洪水逐渐退去，乡亲们开始搜救幸存者。首先在一棵两层楼高的树上找到了二房奶奶，原来她在水中胡乱抓住一根树枝，然后拼尽全力坐了上去，才没有被大水冲得太远。水退了之后，二房奶奶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竟坐在这么高的树上，顿时慌了，连声呼救，直到周围的乡亲发现了她，用两支船桨接起来才把她救了下来。二房奶奶下来后一刻不歇，马上开始寻找爷爷，终于在八里开外，找到了爷爷的尸体，尸体旁边散落着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各位先祖们正聚在一起为罗氏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的死去而哀悼、为罗氏家族的覆亡而痛惜。

二房奶奶很快又得到了小姑获救的消息，便急忙去与之相聚，一见才知，小姑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虽获救，但身子异常虚弱。数日后，小姑的肚子逐渐隆起，周围乡亲议论纷纷：“这孩子才16岁就怀孕，还没嫁人呢……”二房奶奶大怒，说我们家的姑娘，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得异样。找大夫看，大夫说是喝进了水里的毒，已经无法施救了。小姑的肚皮便继续涨着，像个气球，就像快爆炸了一样。果然，不久后，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姑的肚子爆开了，臭气喷薄而出，黑水汩汩流淌，一直到黑水流尽，小姑才咽了气。

后来，二房奶奶变卖了田产，遣散了家臣，独自搬到村郊的小屋里住着。从此以后，她最盼望的就是春生能偶尔过来陪她住几日，因为她亲手害死的男人所生的这个小女儿成了她在世上最近的亲人。

天灾刚走，人祸便至。当继父家得知日本鬼子马上就要进村的时候，全家乱成一锅粥。继父一家刚捡拾好东西奔出去，日本鬼子就进驻了柳家大院。继父刚逃出去几步，忽然大喊：“夫人呢？夫人呢？！”原来，春生的母亲前几日摔伤了脚，不能走，也做好了必死的觉悟，便让下人们不要管她，自己逃命要紧。下人们慌乱中也顾不了许多，便丢下母亲逃命去了。继父听了勃然大怒，命令下人迅速回去救人：“不把夫人救出来，谁都不能走！”一个长工拔腿便往回跑，长工的妻子也跟了过去。到了院门口，妻子拦住长工说：“你别去，我去。你是男人，被发现了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壮丁，我一个半老太太，被他们抓了也不能怎样……”说完，妻子便悄然进院，长工在门口等着接应。

母亲和其他几个未能逃出去的佣人被日本人集中在堂屋里，母亲脚不能站，便瘫坐在地上。一个日本兵要把她拉起来，母亲刚起来却又跌坐在地，日本兵冲她吼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母亲听不懂，只反复指着自己的脚说：“我是个瘸子！我是个瘸子！”日本人渐渐明白了她是个瘸老太太，便不再管她，又去冲着别人叫吼。母亲看没有人注意，便偷偷往后门旁边挪动。到了门口，母亲向外一张望，正好看见长工的妻子正悄悄摸进来。长工的妻子也看见了母亲，摇摇手让她不要说话，然后潜行到母亲身旁，猛地背起母亲就拼命往外跑，一直跑到院门口，把母亲背到长工背上，两人飞也似的跑回了继父的队伍中。也许是未发觉，也许是觉得一个瘸老太太跑了就跑了，总之日本人并未追赶。继父放心不下母亲，便让几个长工用轿子抬着母亲，继续逃难。

春生只有十岁，兵荒马乱期间根本跟不上大人惊慌的脚步，在逃难的人群中被左冲右撞，很快便跟家人走散了。好在春生对周围比较熟悉，知道自己离五姐家不远，便跑到五姐家去寻求帮助。五姐是春生最小的姐姐，也是跟春生最要好的一个，是在春生去了继父家之后才出嫁的。

春生赶到五姐家，却发现五姐和姐夫早已逃难离去，春生就坐在五姐家门口大哭起来。哭了不知道多久，旁边院里走出来一个老翁，老翁问明了春生的身份，连忙拉着春生站起来，说：“我是你五姐的老公公，快跟我来吧。”春生便跟着老翁到了隔壁家，那里的邻居大嫂还没走，老翁便对大嫂说：“我儿和儿媳已经走了，我这老头子走不动就在这等死，可这个是我儿媳的妹妹，小孩才这么大，死了太可惜，你给带了走吧。”大嫂看看春生，咬咬牙应承了下来。

春生正在帮大嫂收拾行李的当口，外面又有一个老太太送来一个还在吃奶年纪的娃，也是求大嫂逃荒时给捎带上。大嫂真是犯了难，说：“我家男人一听说兵来了，把我和两个孩子都扔下，自己逃命去了。我儿还算能走，但我小女儿也是要在怀里抱着的，你这又送来一个小娃娃，我可怎么带啊？”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大嫂一定帮忙。就在大嫂左右为难之时，春生走过来说：“大嫂，你把这孩子背我背上吧，我能背。”

大嫂和春生背上各背一个孩子，大嫂一手领着一个男孩，一手提着行李，几个人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村子。

他们逃到丁家冲的亲戚家住了些日子，同时四处探听风声。直到听说日本鬼子开走了，便又动身回来看看情况。大嫂领着春生回到了五姐家，五姐还是没有回，就在春生不知所措时，回头望见村口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前面挑扁担的正是五姐。春生两行热泪瞬间流下，迎面飞奔过去，五姐认出是春生，又惊又喜……

姐妹俩相认后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五姐的房子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没法住人，只好投奔姐夫的亲戚家，但带着春生多有不便，听说四姐所在的村子没有遭日本兵祸害，五姐便顺路把春生送到了四姐家。春生到四姐家刚安顿下来，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便问怎么了？四姐说，是外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因为逃难来到村里的，今天似乎是要走了。春生听了便跑出去看热闹，吵嚷的人群看起来分外眼熟，忽然屋里搀扶出一个女人，春生看了看清楚，便不要命般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原来继父带着家人逃到了他第一个妻子的弟弟家，而这个妻弟刚好和四姐住在一个村里，母子这才相聚。

继父全家回到了自己的宅院，经过盘点，家中资财损失较大，继父便召集了所有的儿孙：“逃难之前，我给了你们每人200块钱，以防你们走散了没吃没穿，现在还剩下多少都交回来吧。”儿孙们有的人说花光了，有的人说丢了，交上来的钱寥寥无几，只有春生将200块钱完璧归赵。继父惊奇：“全家就你走散了，却又只有你把钱一分不少地交了回来。这孩子，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