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斋杂录▏论道德婊、论志、论情等四则

(一)

古之卫道士,今之道德婊,其名虽异,其志实一。煌煌之言,祸人远矣,故少有不被荼毒者,为其以德高标远语人也。孟子言性善,非今人之所谓善者也,援手以溺,为其性兼力所及,非为标德之事。或有以德报怨劝人者,孔子曰:何以报德?故荀子言教训,正为此也。人不学不知道。道不有,德何所从来?悲夫,世人之不察如此也!

有鸟名鸱鹌者,立于高木上,见有虎搏兔者,乃斥之曰:“何可恨也,竟欲食此柔弱者乎?”虎曰:“吾饿有日,不如此,行将饿死矣。”鸱鹌曰:“何不食草?”复又见虎搏狼,复斥曰:“何又如此,心殊恶甚!”虎曰:“此恶人也,我食之何咎?”鸱鹌曰:“不见其觳觫哉?”虎怒目而视,无可奈何,鸱鹌大笑之。俄顷有鹰捕雀者,乃匿身枝叶间,惶恐为其所见。有信佛者,冀佛赐福,乃购毒蛇若干,放之于公园内,名之曰:“舍生。”人见而怒且恐。则曰:“佛有好生意,而人竟无也?”遂遗之而去。盖道德婊大抵类此。

夫德者,得也,行到而有得于心者也。故未尝见行恶事而德生者也。盖德从心,严于己,宽于人。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焉。”正为道德婊者戒。巧言令色,鲜矣仁,此其中矣。

世尘茫茫,庸者碌碌,不可胜言者,何其多哉!

(二)

昔孔子尝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诚至言也。天之生人,不独涌涌而死者之谓也。人生而有灵,故得与天地并称,达乎三才之名。竹无节而不高,梅无雪而不香,松无寒而不拔,逮夫人,不可无志。昔左丘明瞽双目而作春秋传,司马迁秉父命而续春秋书,皆非志薄意卑者而则之也。古人云:“志不强者智不达。”此诚之谓也。志者,引前行导前驱也。然人虽生而同身,无有差别,后或有高低成败,此皆志之不同故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诚不可不深戒之也。若夫幼时,正天命之秉性所钟,顺乎正道,有志于学,虽行路颇多艰难,亦有坚毅之心作驱导,故能三十而成。立者,业也。学则忠恕,在人温良恭俭让,在事诚信谨勤朴。故而业成而无忧。人生而不满百,倏忽如烟云,不可不重者也。故当三十而业成,何者为业,已所欲者也。人故当无憾乎此生,须成己之欲成者。有业则无忧,无忧则心宁,宁则不固,故四十而不惑。不惑者,不泥于古,不拘于今,顺于潮流,承于传统,德配于身,而无以德侮人。故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之谓也。故五十则知天命,进乎从心所欲,不逾矩。命者,不可改者也,乃先天成之,故曰天命之谓性。运者,万物之流转也,夫与时,与人,与事,有所关也,故曰时运。欲成大道,其路艰辛不可胜数,故志不可不坚也。故荀子曰:“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古之成事者,不独才胜人,亦能于艰难困苦中挺拔而出,若莲花之出淤泥。故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苟能志坚意强,不徒功成事遂,亦且德名令显,方称: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故谚曰:日日行,不怕千万里;常常做,不怕千万事。

(3)

张载尝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志之极也。孔子尝叹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故可知志之难也。古人立志往往在乎高远,非翱翔于山川大泽间,即鸣鼓于朝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故立志在乎三者,最上立德,其次立功,再下立言,传乎久远,立千载而不改,若星耀于夜,洒辉世尘。德者何以立,明礼仪,知进退,晓是非,非善不行,遇恶辄改,取于古之圣人贤哲,有裨益乎尘世。功者何以立,业以优,不害世,人有所进则喜,己有所进则卑,取于古之圣人贤哲,有裨益乎尘世。言者何以立,有所思,有所考,有所启,有所发,得之于外,获之于心,不媚俗,不谄上,发乎声,成乎文字,取于古之圣人贤哲,有裨益乎尘世。

然红尘繁重,人熙攘攘,若蝼蚁之数,茫然无识于大道之行,沉沦于燕饮劳碌之间,乎乎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故志不在大,在乎识而坚者也。然不以欲毁身,无碍于他人,亦可谓立志也已。

(四)

古昔之沈者,不独情在而已矣。子尝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此诚之谓也。人者,离于禽兽者几稀,有诸,唯思而已。唯思则有悔,有谅,有进,有容,有迁,过则能改,不独身存。古人常称君子,君子者何,身正而已。身正者何,忠恕而已。忠者,敬事以信,导以规矩;恕者,不离温谅,直中取容,不惮过改。今人常以儒者缚人以礼义,束人之性,然追之始论,则无有也。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大道之行,乘桴浮于海,几尽矣。孔子之困于周游,诚其不合时宜之论者,故法家乘乎君道而起之,尊上卑下,流毒千载,后复董氏以天人之说而振儒家之言,已无复先秦之貌。故千载以降,儒依法而存,儒表法里,此其华夏之日没之由也。古法家之学非今之谓法者也,一言一概之,君道也。故习法者必阿谀以媚上,峻苛以凌下,此其之说者必由之路也。故今人不识古人之学之质,而以华夏之没落之由悉委之于儒,不可不察者也。昔人尝言儒以灭性绝欲,吾不知其所由者何,盖宋儒之误人者,亦后人不读书故。夫关雎冠诗三百之首,蒹葭随之,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之所钟,不知所起,往往生而死,死而生,故有子曰:“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夫红尘弱水,滚滚如决堤,逝而不回,世之恒者,唯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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