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报之以歌——约翰·威廉斯《斯通纳》

1901年,威廉斯通纳十九岁,进入密苏里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在此所大学教书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提升,细数下来的人生里,包括一位失望的妻子,一位腼腆的女儿,一位美丽聪明却远去的情人,仅有的两位朋友,一个在一战中死去,另一个成为圆滑的行政人员,几本书,还有那些大雪弥漫的窗口。

要我报之以歌——约翰·威廉斯《斯通纳》_第1张图片

《斯通纳》中有一种罕见的克制力与从容,这种笔调在现当代文学中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珍贵,无数作家有意无意,在文章中透露出主角或是自我的挣扎和无望,以求得到更多的情感共鸣,即便有时这种刻意的煽动对于作品本身并无裨益。

这些情绪在约翰威廉斯笔下,化成了生活里的日常,平凡人生的开始与结束,在这本书里都称不上是伟大,即便是那些人生片段里的高潮时期,例如夫妻之间的冷战,例如与情人的首次示爱,例如即将死去的时刻,威廉斯都写的毫无刻意点明的痕迹,这种矜持的写法,正与斯通纳矜持而坚定的人生遥遥致意。

从灵到肉,从轻到重,产生平衡的意识并不是难事,而真正身体力行的实践,需要进行大量时间的打磨,你我不会是第一位受众,也不会是最后的受众。圣经里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平凡人会被这种虚妄吓退,选择一个看似更加容易的寄托,工作,伴侣,后代,而有些人选择不逃避这种人生的重复性,接受它,并且进行新的扩展,寻找着平衡之间的可能性。

约翰威廉斯对于斯通纳一生的描写从几个片段扩展,斯通纳生于一个普通的农场家庭,进入大学,结识两位对他产生终身影响的同伴,随后一战爆发,斯通纳放弃参军,经由老师介绍在大学英文系任职,随后遇见妻子,结婚之后发现夫妻生活极为艰难,斯通纳接受了妻子的神经质,并最终生育了女儿,在他的课上,他发觉自己对学生助教凯瑟琳有着异样的情愫,二人成为情人关系,却因为学校里的流言,凯瑟琳不得已远走。斯通纳专心于教授学识,受到同事的排挤,他变老了,女儿也离家而去,他患上癌症,结束一生。

杜拉斯在接受利奥波第娜的访谈时曾经提到:“童年的强度是永远也比不上的,司汤达说得对:童年是无止境的。”斯通纳终其一生的坚持与无奈,是否同样是由童年经历而起,在那些经历真实发生时,他并未有所察觉,直到后来的人生中,这些经历反刍一般地被他重新消化。

“威廉斯通纳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方式,没几个同事能理解。在他内心深处,在他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洞悉。虽然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维尔农场的经历,但经常会隐隐约约想到自己的血脉传承。这是祖辈给予的传承,他们过着卑贱、辛苦、坚忍的生活,他们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一个严苛不公的世界,那一张张脸毫无表情,生硬又荒凉。”

作者继续写道这种继承与当下自我觉醒的联系。

“虽然他回顾这些时明显无动于衷,但对自己生活的时代仍然有着清醒的认知。那十年间,从很多人脸上都可以看到那种永恒的冷漠与荒凉,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对斯通纳来说,那副表情就像他行走其中的空气一样熟悉,他仿佛看见了从孩提时就熟悉的那种无所不在的绝望的信号。”

斯通纳的两位同伴,费奇和马斯特思,二人皆参加了一战,极有天赋的马斯特思在战场死去,但这位朋友对斯通纳的影响远超过后来陪伴在斯通纳身边的费奇,在三人年少时期的一场对话中,马斯特思即指出了斯通纳的性格特点。

“你足够聪明——只是逼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儿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探寻。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亏爱就会什么都明白......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又太固执,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斯通纳接下来的人生,也没有逃出马斯特思在数十年前做出的预言。

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勇气追求并且迎娶了妻子伊迪斯,这个他在酒会上遇见之后便无法忘记的美丽女人,她嫁给了他,像是一种赏赐又像是一种惩罚。由于受到的教育,伊迪斯对于爱和欲望带着扭曲分裂的渴望,她对生活心怀不满,但教养要求她无限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拒绝与斯通纳做爱,又无比渴望着欲望得到满足。

她的控制欲在婚姻家庭中毫无收敛,从丈夫到女儿,斯通纳曾经劝阻她:“放过我们的女儿。”但伊迪斯依然任由内心的畸形人格自由生长。斯通纳无法放弃她,但他们的女儿,选择了未婚先孕的激烈方式离开了这个家庭。

他最为看重的工作,处处受到来自同事劳曼克斯的排挤,他接下这份恶意,尽量不去让其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斯通纳的珍贵之处在于赤诚,近乎于笨拙的赤诚,让他不懂得如何在人群之中翰旋,分辨那些来去自如的恶意,并学会远离他们,斯通纳始终未学会这一点。

斯通纳分辨出来自凯瑟琳的爱意,却也只能与其厮守一周的时间,凯瑟琳是他暗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这样的形容用在此处,虽然俗套,但无比合适。她懂得并且尊重他,像个少女一样把戒指藏在二人住过的旅馆墙壁里,恋情美好地令人心折,斯通纳毕生的柔情用尽,随后猛然放手,回归自己的道路,这道路虽称不上满是荆棘,但也并无令人称道的光亮。

斯通纳死去之前,女儿格蕾丝从圣路易斯赶回他的身边,读到二人的对话时,我分明感受到了格蕾丝话里的哽咽。

“可怜的爸爸。”他听到格蕾丝说。他又把注意力拉回来。“可怜的爸爸,很多事儿太难为你了,不是吗?”

他沉思片刻后说:“不是。可我并不想让那些事变成这样。”

“妈妈和我——我们都让你很失望,不是吗?”

他把手往上抬了抬,好像要触摸一下女儿。“噢,没有,”他带着一丝黯然的激动说,“你一定不要......”他还想多说点,想解释,但却说不下去。

里尔克在《布拉格手记》中写:“如果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即便只是渺茫的可能性——那么,为了这世上的一切,就一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任何一个有这些不安想法的人,一定得从这被错过的开始做些什么,即使他并非最合适的,即使他只是随随便便的某个人。”

是人选择了想法,还是想法选择了人,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一切的想法都是虚妄,无论态度是矜持还是贪得无厌,生命依然每分每秒都流逝,与任何都不相干。风吹过去,钟摆停止,少女的手指,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一切正在发生的行为都将成为过去。斯通纳的生命,伊迪斯的生命,费奇的生命,作者与读者的生命,同样会成为过去。

生命的不朽不在于因为被铭记而永存,在于永不逃避的寻找和热望。人们想要忘记许多,在睡眠里,在病痛中轻柔的抚平那些经历在脑中刻下的沟壑。而不朽的热望把睡眠和病痛挤开,重新补画上新的纹路。于是我们依然醒着,依然呼吸,饮下这些痛吻和歌唱,像饮下某种慰藉。

com:443��

你可能感兴趣的:(要我报之以歌——约翰·威廉斯《斯通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