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一眼？沈小姐你是说——你单凭着那一眼，就敢确定是他？”
“方警官不信我？”
“哈哈！哈哈哈！我信，我信……我信也不能凭着沈小姐你的一句话就出动法租界的所有警力！”方垣话锋一转，神色一敛，看着眼前有些期待又有些拘谨的沈心眉。
只见沈心眉两弯柳叶蹙在一起，颊上升起淡淡的愁云，眼睛里都有了些雾气，“是么？”
方垣缓了缓语气，“沈小姐该做好最坏打算，那花瓶丢了，不可能追回来了……”
“那可是一只永乐年间的玉壶春瓶。”沈心眉拢了拢耳畔的碎发，声音越发低沉起来，“是文物！”
“反正你我说话的这档子，那个人也不知去哪了，不如沈小姐回铺子里安心去等着，局里一有消息，我就摇电话给你？”
方垣把沈心眉送到警局门口，为她招来了黄包车，又虚扶着她坐上，才转身回局里。
“送走了？”何顺民从窗边往回走，“你说沈小姐说的是真的么？”
“你也信？”方垣在位置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哪个贼会傻到再次回去，还衣着笔挺？再说了，沈心眉也就女流之辈，上次紧张到话都说不完全，还能镇定地记下细节？”
“方警官说得是！”何顺民点了点头，“不过话说回来，那沈小姐倒是很勇敢啊……”
“怎么说？”
“碰到入室盗窃，和盗贼正面冲突，换到其他女子身上，都不得关门歇业，稍作休息。‘济世典铺’第二日不是照常营业？”
方垣摁灭了烟头，“确实。”他闭着眼睛坐了一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案宗。
何顺民看方垣兴趣缺缺的样子，就住了嘴。
02
沈心眉没有直接回典铺，黄包车停在了一家裁缝店门口。
薛如意正在拨算盘，看到来人，摘了银丝框的眼镜，“新到了浅绿碎花头布，要不要裁身新旗袍？”
“今天买白布。”
“素白还是月白？”
“丧白。”
沈心眉声音淡淡，薛如意也不多问，抱了一匹过来，“十一文钱。”
“下次付清。”
待沈心眉走到“济世典铺”，福二已经在铺子门口张望，看到沈心眉抱着一匹白布，连忙接过，“我的姑奶奶呦，您买什么不好，买匹白布？”
“这是未雨绸缪。”
福二哭笑不得，“大当家的，我知我已年近花甲，我老太婆还不着急，您着急啥呀？”
“去去去，二爷，我没这个意思，您还矍铄得很呐！”沈心眉上前半步作势便要去捶福二的背，被福二拦下，“大当家莫要折煞了我！”
福二把白布放在柜台里，“方警官怎么说？”
“追不回来了。”
“哎，可惜啊可叹。价值连城不说，可是老爷子的心头好啊。”
沈心眉带上了手套，细心检查着展台里的藏物。
福二打开了其中一个抽屉，小心捧出一个珐琅玉碟和套杯，“早上您前脚刚走，就有一个顾客带着这些过来典当，这是洋货啊，我便允了这个数字。”福二伸出一只手。
“嗯，二爷您做主就好，这些东西您比我懂。”沈心眉接过杯碟，捧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釉质上乘，花色清新，确实不可多得，“有说什么时候来赎么？”
“那人说，最近风声紧，叫我们好生保管，我说请他放心。”
“男的？”
“男的。他说‘风声紧’，我也没有多问。”
沈心眉把杯碟放到抽屉里，上了锁，把钥匙放在另一个抽屉里，上锁，然后把钥匙交给福二，“好生保管就行，以后用得到。”
03
方垣把那玉壶春瓶的照片拿在手里反复看着，忽地出声问叫住正要走出去的何顺民，“那天沈小姐来报案的时候你在不在？”
何顺民回头看着一脸紧张的方垣，“在。怎么了？”
“沈小姐是怎么说来着？说她眼见着花瓶被拿走。”
“是啊，钥匙不就是沈小姐被逼着给那盗贼的么？案宗上也有写。”
“所以……除了沈小姐没有其他目击证人。”
“她铺子里的伙计第二日才发现她被反手绑住。怎么了么？有疑点？”何顺民被方垣的情绪感染，索性搬过椅子坐了下来。
“为什么要出动所有警力？”
“沈小姐不是说啦，因为是价值连城的文物。”
“顺民，你发现一点没有？”
“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沈小姐说，假如她是杜撰的呢？”
“何必呢？她也是受害人呀！”
“何必呢？”方垣又陷入了沉思。
“你就不要多想了，除非……你想讨沈小姐开心。”
“如何说来？”
“你不觉得沈小姐是个美人么？”
04
夜幕降临，沈心眉看福二关了铺门，在柜台上清点账单，又把所有门窗都检视了一遍，“小姐最近就小心点儿，如今我们典铺是租借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应该没有什么事的。”
“嗯。”沈心眉点了点头，“二爷，你来典铺多久了？”
“二十年有了吧，我当年受恩于你爹爹。”福二搓了搓手，精明的眼神里露出感恩，“都是你爹爹一手带起来的！”
“真好！”
“小姐早点休息吧！”福二戴上帽子，从后门走了出去。
公馆马路318号“济世典铺”二楼，小小的窗子里还透着鹅黄的微光。良久之后，楼里响起高跟鞋“噔蹬蹬”的响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关上。
沈心眉转过路角，迎面碰见两个巡警，“沈小姐出去？”
沈心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巡警看着浓妆艳抹的沈心眉，互相了然地交换了眼神，无声地笑着。
沈心眉进了百老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她熟门熟路地走过场，又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门出了去。
码头上，有船只鸣着汽笛正要离港，她压低了帽沿，从包里拿出船票，进了船舱。
6802房间里，她知道有人在等着她。
05
一个月后，法租界变天，汪精卫政权收回了法租界。
福二爷按着沈心眉信里指示的，在窗楣上挂上了白布，说是好日子还未来，切勿轻心。
他拿着鸡毛掸子刷着灰尘，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淡淡地笑着——
小姐说的三点，两点已经做到了，一是把珐琅玉碟送到了百老汇徐少爷手里，说是谢谢他慷慨赠票。二是挂上白布。还有第三点，小姐说如果警察局过来为难，就把收藏间暗门里的箱子拿出来，送到政府去，自然有人出面担保。
06
香山的枫叶红得动人，沈心眉却想到了典铺后院的桂花树。
不日前，裹在布匹中的手枪已经悉数到了，薛如意还特特讨回了她的十一文钱。沈心眉还担心着玉壶春瓶能否给福二爷换个平安，眉宇间露着愁容。
“我运枪支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担心吧？”薛如意推搡着沈心眉。
“所有警察都在我的典铺里，我要担心的是我的演技。”
“哈哈，就你行。”薛如意看着枫树那边有人走来，“他来了，我先走了。”
沈心眉拢了拢耳畔的头发，走上前去，心想着也不全靠演技，至少在警局她说过一句真话，他的眼神这辈子她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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