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西有一座发电厂,过了东风桥再走上二十分钟便是。如果变天儿起了东风,十分钟也能走到。
发电厂靠着西山,笔直的烟囱高过山尖最挺拔的松树。小城的爷们儿都说这烟囱修得真他妈屌——因为它硬邦邦的耸立,就像是一只勃起的屌。
发电厂后身西山的山坡上布满了低矮的防空洞,据说那是当年为了躲避苏联的飞机炮弹、集全城之力一锹一镐挖凿出来的。然而一年又一年,苏联的飞机始终没有飞过来,人们没有见到火炮,反而放了好些鞭炮,于是西山的防空洞就像是留在少女大腿根儿上的伤疤——你得关严门、拉上灯、脱光了、躺平喽,才能隐约回想起这道疤痕的来历。
后来,防空洞里有人了。
当然,是死人。
起初,只是有零星的弃婴被放在了防空洞中,渐渐的,这成了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是过年定要整一盘饺子,人死必须装棺入土一样顺溜儿。后来,西山铺满了松树,那些幽怨的防空洞隐藏在树影深处,一刻不停地吞噬着光线和温度,自此除了抛孩子的家伙外,没人再愿接近西山半步。
八十年代末的夏天,事情忽然发生了转折。
一个燥热的午后,赵县长正在主席台上激情澎湃地作着“关于严厉打击我县封建迷信活动”的工作报告。
秘书快步走到县长耳边,低声道:“县长,您儿子,嗯,找不着了。”
在那个电话电视都还是稀罕物件儿的年代,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却比电波还要快。赵县长的老婆带领三姑六婆率先展开了搜索,随后邻居家的三姑六婆也加入了队伍,接着全城的三姑六婆统统行动起来,最后,三叔四大爷派出所消防队公安局甚至看家护院的土狗统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县长红着眼,呆呆地杵在政府大院儿的门前,身前一地烟头,手心全是冷汗。
太阳落山前,在西山防空洞里昏睡的孩子,被聒噪的人群背了回来。
赵县长双手颤抖,执意一一道谢,人们没有理会县长的感动,纷纷沉浸在各自无比冲动的讲述欲中。县长吩咐司机去供销社买一条香烟散给老少爷们儿,忽然,昏睡的孩子醒了过来。
“你他妈去防空洞干啥?”县长朝儿子大吼,本色尽显。
儿子双眼空洞地看着县长,仿佛他的父亲此刻化身为一张扣大棚的塑料薄膜。
“咋了?”县长的手和声音一起哆嗦起来。
“……”他的儿子冷冷地仰着头,面无表情。
“这孩子是中了邪。”人群中闪出一个拄着拐杖的小脚老太——她是小城里的神婆。
“啥?”县长声音一沉,众人汗毛一立。
神婆从衣兜中拽出皱皱的手绢,擦了擦眼屎,又揩了揩鼻涕,缓缓挪到孩子面前,握住他的手不作声。县长双目圆睁,眼球凸起,一脸虔诚。
“这孩子被上身了。”神婆松开手,声音飘渺。
“啥?”这回轮到县长汗毛一立,众人声音一沉。
“被上身了,”神婆握紧了拐杖,说,“得有一百多个小孩儿的魂儿,上了他的身。”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在心中计算起西山防空洞的数量和容积,若有所思。
“那咋整啊!”县长夫人甩着哭腔冲了过来,正沉浸在诡异数字中的人们,被这尖厉的叫声吓得膀胱一阵收缩。
“走。”县长叫住了正准备去供销社买烟的司机,指了指孩子、媳妇儿和神婆,道,“上车回去说。”
“不买烟……了?”司机摆弄着方向盘,满头大汗。
“买个鸡毛。”
县长留下一句脏话绝尘而去,大家面面相觑,倒也理解,毕竟,丢根儿烟与丢了魂儿相比,算个鸡毛。
2.
七天后,赵县长面色严峻的在西山脚下召开了一个现场会。
小城来了不少人,然而并非都是为了领会赵县长的精神,大部分人是冲着赵县长儿子身上的魂儿来的——这都七天了,一百多个魂儿咋地不得走一半儿啊,可就算剩下五十多个也他妈的够受的。
赵县长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把衬衫的袖子一圈一圈挽到了湿漉漉的胳肢窝下。
“西山的防空洞,是个历史问题。”赵县长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西山上的矮洞树影,声音洪亮。
“……”众人一脸茫然,心里还在琢磨那一百多个魂儿的事儿。
“历史问题,他终究也是个问题。”赵县长抓了抓油腻头发,继续讲道,“既然是问题,那就一定要解决。”
人群聒噪起来,纷纷赞同赵县长的说法——孩子随便在防空洞里眯一觉儿就能引来一百多个鬼魂儿,这要是谁没事儿在西山上溜达一圈儿,还不得上西天。
“大家听我说,”赵县长伸出双手做出下压的架势,“封建迷信那些东西我们坚决不提倡,可是这西山毕竟也是咱们城里的一个地界儿,又是防空洞又是扔孩子,听起来看起来始终不是那么妥当。”
“那倒是。”大家点头。
“所以县里决定,在西山脚下建一座火葬场,也算是,那个词儿咋说来着,”赵县长从裤兜儿里拽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稿纸,瞄了一眼,抬头说道,“借势而为。”
“以前顶多是有几个死孩子,这倒好,只要咽气儿,都他妈在这儿上西天了。”
“真丧气。”
“西山不是离西天近嘛,我觉着县长说的对。”
“对个屁,真离西天近,唐僧进防空洞里睡一觉儿不就成了,还有孙猴儿啥事儿?”
“放你娘个屁。”
“我娘放个屁崩飞你。”
场面开始失控,人们的思维由防空洞发散到鬼魂、西天、孙悟空以及人体代谢,接着从口沫横飞升级到拳打脚踢,一片混乱。
“赵县长!”有人大喊一声,声音洪亮但音色像破锣。灰头土脸的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发电厂的厂长——王胜利。
“老王你他娘的要干啥?”赵县长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手上想攥点儿什么,却发现无物可用,便只好攥住那张写着“借势而为”的稿纸,聊以傍身。
“要我说搁这儿盖火葬场纯属扯王八犊子。”王胜利一边走一边将裤腰带松开一个扣,把发黄的背心草草掖在裤子里,已经崩皮的牛皮裤腰带松松垮垮的勒住他瘦弱的腰,“封建迷信就他娘的是封建迷信,你盖个火葬场他们就能上西天?要我说,盖个发电厂!”
“为啥呢?”有人捂着脑袋问。
“发电厂那火苗子,不比火葬场的厉害多啦?呼啦呼啦,蹭蹭蹭蹭!我他妈就不信,这么高的火苗子燎不死这帮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咋的。”说着王胜利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撅起嘴朝天空呼去,人们被王胜利的气势鼓舞,怎么看他的嘴怎么像发电厂的烟囱。
“我看王厂长这主意行。”
“我觉着也成。”
王胜利竟然让几分钟之前闹成一团的人群,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赵县长对王胜利低声说道;“王胜利你他妈吃错药了?”
王胜利猛吞一口烟,狠狠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糊满泥巴的解放鞋将其碾灭,扯着破锣嗓子说:“赵县长,我要给发电厂建一个贼高的烟囱,贼高,城里最高的那种。”
赵县长瞄了瞄王胜利,叹了一口气,没作声。
“啥也别说了,县长,建发电厂,我们同意!”
“对!轰隆轰隆,大火苗子多喜庆,不丧气!”
群众表完态,一哄而散,只剩下赵县长和王胜利。
“也不知道是我吃错药了还是你吃错药了。”赵县长对王胜利说。
“我好着呐,”王胜利龇牙咧嘴的把背心从裤腰中拽出来,对赵县长说道,
“我没吃错药,也从不吃药。”
3.
王胜利敲开赵县长家门时,赵县长正在吃药。
“为啥非要搁西山那块儿建发电厂?”王胜利问。
“老王,”赵县长关上房门,拍着王胜利的肩膀说道,“我五行缺火,发电厂,火力足。”
“那为啥选在西山?”
“地势高,官运旺。”
“我琢磨着老百姓不能干。”王胜利心存顾虑。
“你直接说盖发电厂,当然不干,”赵县长递给王胜利一支石林,“但是在火葬场和发电厂里选,你猜会怎么着?”
王胜利瞟了一眼赵县长,一顿猛吸,似乎是想把烟雾连带烟屁股都吞了,赵县长端着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水,二人心照不宣。
“至于你儿子王东风,”赵县长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对王胜利说,“就按咱们之前说的,发电厂一建好,孩子就进厂上班,从拉煤司机做起,基层呆几年,有了群众基础,后面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你咋保证水到了渠肯定能成?”王胜利毫无顾忌的又从赵县长的烟盒里拽出一支烟。
“有我,有你,就有渠。”赵县长划着一根火柴,给王胜利点上。
“成。”王胜利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他狡猾的向赵县长问道:“孩子身上那一百多个魂儿,到底还剩几个没走啊?”
赵县长扬着脖儿,专注的咽下几粒药片儿,在确认它们已经顺利通过喉咙并安全到达胃部后,笑着说:
“没剩几个,都快走了。”
4.
说干就干。
王胜利的发电厂,红红火火的破土动工了。县里对这事儿也是极为重视,由赵县长牵头,王胜利负责,发电厂从规划到施工,有不少市里和省里的专家参与其中。每天都有好几辆吉普车、吊车和卡车在东风桥上往来穿梭。王胜利的背心儿也不再别别扭扭的掖进裤腰里了,有时他甚至还会光着膀子,露着两个干瘪的乳头指挥工人们倒车,卸货。这种热火朝天的氛围很快便感染了小城中的人们,大家逐渐把发电厂化为了生活的动力与精神的寄托,似乎对西山防空洞中的鬼神也不再忌惮,相反,他们对那虚无缥缈的游魂平添了一丝期待——
这辈子见过土狗四处跑,见过家雀满天飞,见过裙子,见过腿,就他妈没见过苏联的飞机,还有噌噌的火苗子燎鬼。
想一想,真期待,越想,越期待。
小城的轰鸣陆续持续了一年半,期间东风桥也经过了修葺和加固,用王胜利的话来说,毕竟过了东风桥就是发电厂,它也算是个门面。
在一个春夏交接的日子里,发电厂高耸的烟囱,开始冒烟了。
大家张着嘴仰着头,任凭飘洒的烟囱灰落入嘴里,把牙齿熏黑也浑然不觉。赵县长和王胜利从容地鼓着掌,二人的衬衫被整整齐齐的塞进了裤子里,裤腰带扎的比肚脐眼儿还要高,老高兴了。
有人对王胜利说,这烟囱真他妈高,又高又直,比小日本儿当年在城里修的那个炮楼儿都要牛逼。
王胜利敛住笑容,神情严肃的说:“就要比他高!比他直!还他妈要比他硬!”
“王厂长,你真屌!”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王胜利和赵县长对视少顷,顺便瞥了一眼穿着工服、坐在运煤卡车驾驶室中王胜利的儿子王东风,
会心一笑。
5.
王东风的工作很简单,他每天开着那辆崭新的东风卡车往来于东风桥上,拉煤卸煤,周而复始。
王胜利叮嘱儿子,不要急,拉煤是为了打下群众基础,现在厂长的位置是老子的,等老子下来了,这位子就是你的。
王东风对此却十分不解。第一,他没急,反而很满足;第二,他觉着东风卡车驾驶座的座位挺好的,为啥非得要你那破位子呢。
更何况,连厂长办公室的沙发都是人造革的,哪儿好了?
王胜利的火气被点燃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领子上的煤灰把他的五个手指头蹭的黢黑。
“我真他妈的恨铁不成钢。”王胜利在儿子的耳边低语道,他神色狰狞,恨不得现在就撕掉二十本儿日历,把王东风摁在厂长办公室的椅子上,钉死,立刻,马上。
“你干啥啊?”王东风推了推王胜利的肩膀,“啥又是铁又是钢的,咱这儿生产的,是电!知道不?王厂长!”
王胜利瘫软了下来,耸拉着脑袋向车间缓缓移去,每走一步就像是趟在煤堆和煤灰中那样艰难。他边走边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有这么一个傻逼儿子来给自己上眼药。抑或是西山的防空洞里真有什么鬼魂儿,上了这小子的身。
想到这儿,王胜利双腿恢复了活力。他快步走到发电厂的烟囱前,挥舞着双手奋力拍打着烟囱的红砖,发出破锣般的嘶吼:
“给我烧!火苗子燎死你们这帮野鬼糟魂儿!操你妈的!”
有人蹬着自行车从电厂门口经过,看到了失态的王胜利,面生敬意,摇头叹息。
“王厂长还真是个爷们儿。”
“那是。”
“这对着烟囱吵吵吧火儿的是咋了?发羊癫疯了?”
“发个屁,这是被西山防空洞里的鬼魂儿上身了。”
“就像当年赵县长儿子那样?”
“对。”
“你估摸着王厂长身上有多少个魂儿?”
“就这架势,两百多个魂儿。”
“两百多个,都算少的。”
6.
西山脚下的发电厂红红火火的运转已经小一年了,效益不错;小城里的动静儿也是越来越大——有人买了洗衣机,有人置了大彩电,电冰箱电风扇也在百货商店里出现了,电灯泡儿的瓦数越来越高,王胜利脑门子上的头发也越来越少。
王东风始终对于发电厂厂长的位子提不起兴致,这令王胜利很恼火,他曾自认为当年和赵县长联手做下的这个局简直是天衣无缝,只可惜这衣服给王东风做好了,人家却想光着腚。
更让王胜利感到窝囊的是,哪怕王东风这小子不求上进、不想接班做厂长,做个车间主任也未尝不可。可王东风早就和他爹说了,
“我这辈子就想开着这东风卡车拉煤,哪儿都不去,多带劲儿!”
王胜利听罢差点儿没给自己的儿子跪下,晃悠两下儿却硬是咬牙挺住了,随即自己挪到了发电厂那座笔挺的烟囱下,环顾四周,没有人,这才噗通一声给自己跪下了。
王胜利头杵着红砖说,我上辈子是扒了多少老头儿老太太的坟、踹碎了多少扇寡妇的门,才让我这辈子操这么多心。
王胜利跪在角落,何止操心——他还神经错乱地高喊着要操他娘,操他姥姥,以及,八辈儿祖宗。
7.
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按照惯例,除夕这晚身为发电厂厂长的王胜利要和值班的工人们一起加班,七点半的时候赵县长会来慰问一线的工人,七点四十,王胜利便可下班回家了,过了东风桥便是他的家,八点整,正好能赶上春节联欢晚会。
然而今年与往年不同、七点的时候,赵县长的小汽车儿便悄悄驶进了发电厂。他让司机把那辆北京吉普车停在了发电厂的后院儿,嘱咐了两句,便兀自向厂长办公室走去。
彼时王胜利正坐在人造革的破沙发上抽着烟,开车拉煤去的王东风还没回厂,窗外的爆竹声和发电厂的轰鸣纠缠在一起,令他的脑袋嗡嗡疼;他一只手时而拽拽衣领,时而扥扥外裤,时而感觉自己的内裤和棉裤搅和在了一起令裤裆发紧,时而觉着自己掖在袜子里的线儿裤裤腿窜了出来。王胜利有些焦躁,原因他知道,但他不想知道。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放飞自我的王胜利一个激灵,手里的烟头儿掉在腿上,烧穿外裤,结结实实的把棉裤烫了一个洞。
“你他妈的……”王胜利一边踩着烟头儿,一边朝门口破口大骂,看见了赵县长的脸,这才闭上了破嘴。
“王厂长,”县长随手带上了门,“火气这么大。”
“哪儿啊,”王胜利起身,隔着外裤用食指下意识地掏了掏棉裤上的窟窿,给赵县长倒了一杯水,“动静儿太大,烦。”
赵县长喝了一口水——水有些烫,赵县长的八字胡抽搐了一下。
“老王,”赵县长和王胜利并排坐到破沙发上,“孩子也在基层干了几年了,听说车开的不错,人也挺踏实。”
赵县长的话就像是一百多支二踢脚,噼里啪啦地轰炸着王胜利的神经,他的食指极其不自然的在棉裤上的那个窟窿里钻来钻去,说道:“这孩子车开的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太好了,好到他妈的他想开一辈子车,”王胜利叹了一口气,那气是如此悠长绵延,似乎把他五脏六腑的精气神都捎带出来了,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操他妈的。”
“老王啊,”赵县长拍了拍王胜利的肩膀,“孩子嘛,都有自己的想法。”
“是,”王胜利端起水杯,发现是赵县长用过的,又讪讪的放下,舔了舔嘴唇,说道:“我也想明白了,从今儿起我不是他的爹,他是我爹,我爷爷,我祖宗,想他妈的开车拉煤,就拉吧,拉一辈子,活该。”
“老王你这是有情绪,”赵县长靠近王胜利,拍着他的大腿说,“孩子喜欢,就让他干,在发电厂我觉着屈才了,让他走出发电厂,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嘛。”
“咣!”窗外不知谁在放二踢脚,王胜利瞪着眼歪着头,一脸吃惊地盯着赵县长,就像是在端详西伯利亚的王寡妇。
“是这样,”赵县长稳稳的呷了一口水,水已经温了,他喝得很悠然,“发电厂的车队,该取消了。”
“咣!”窗外有人放起了大呲花,王胜利的脸被映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为啥?”王胜利努力回过神,哆哆嗦嗦地给赵县长递了一根烟,赵县长拍了拍他攥着烟的手,没接。
“西山后面的山坡上勘出了煤矿,”赵县长从呢子大衣的侧兜掏出一盒阿诗玛甩给王胜利,“以后矿上的车直接给电厂运煤,车也不用走东风桥了,那桥我看年头儿也不少了,这么沉的煤车来来回回的,赶明儿再出点儿什么问题,可就是大事儿了。”
说罢,赵县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审视着王胜利——那目光就像在审视一个二十九寸彩色大傻逼。
“赵县长,”王胜利双手不停的在衣襟前揉搓,“咱当年可是……”
“向前看,向前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
“那时候你说的是水到渠……”
“王厂长!”赵县长收起了略显放浪的笑声,“这渠可不能给你一人儿挖,老百姓都得喝上自来水嘛。”
王胜利瘫坐在沙发里,任凭窗外如何绚烂夺目,他一言不发。
“走吧,进车间去慰问慰问我们的一线工人。”赵县长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拍了拍王胜利的后背。
王胜利站起身,拽过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跟着县长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忽然,他问了一句:
“你当年说官运在西,我估摸着,是财运在西吧。”
“哈哈。”赵县长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胜利看了赵县长一眼,猛地摔门而去,他凸起的眼球中的每一根血丝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是烟花滑过夜空留下的长长拖影。他没有去车间,反而是走到了那座坚硬笔直的烟囱下面,佝偻着身躯,迎着漫天的烟囱灰嘶吼:
“赵仁义!仁你爷爷个爪,义你爹了个卵,你他妈放你奶奶个驴杆儿屁!”
8.
王东风一边哼着郑智化的《水手》,一边载着满满的一车煤向发电厂驶去。
王胜利在下午的时候嘱咐他,赵县长七点半要来厂里慰问,他得有个很好的表现。王东风一眼看穿了他爹的心思,他明白,这无非是要自己在县长面前表现的积极一点,归根结底,他爹还是想让他接了班,坐上那个位子。
路面很平,王东风调整了一下方向盘,故意压到了路边的坑洼,车子颠簸起来,他的屁股在驾驶座上快乐的跳动,每跳一下,他还会叨咕一句:
“就咱这座位,这弹性,比你那破沙发强一百套。”
车开到东风桥头的时候,王东风肚子有些痛。他对自己膀胱与大肠的容积和耐受度做了一个粗糙的估测后,毅然决定下车就地解决。
王东风沿着东风桥边上的石阶下到桥洞,解开腰带,地动山摇,奔流不息,刺骨的寒风撩拨着他的屁股,然而释放的快感让寒冷变得徒劳。一阵急促之声过后,王东风开始享受起来。他从棉裤的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借着路灯的白光煞有介事地阅读——在排泄废物的同时还能汲取知识的养分,王东风是小城中为数不多拥有这种诡异能力的人。
冬夜很长。王东风草草扫了完四版报纸,熟练的把它们撕成若干小块儿,变幻莫测的世界风云,就这样被王东风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挑了一张印有“破除封建迷信,弘扬科学文化”标题的草纸,觉着寓意不错,好的文章不仅要入眼,还要入体,入心,他决定就用这块纸和自己来一个亲密接触。
就在马上要接触上的时候,东风桥上的嘶喊打断了王东风的思路。
“王东风!”有人在疯狂拍打着他那辆卡车的机盖。
“这儿呐!”王东风一边回应,一边准备开擦。
“王东风!你爹死啦!”
“啥?”王东风一愣,整个人就像被扔进了雪花牌冰箱里一般,一动不动。
“你爹,”那人喘着粗气,“被发电厂烟囱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啦!”
王东风倏地站起身,手脚并用的爬上河堤,身后一地纸屑。
那天,从东风桥到发电厂,王东风一共走了,三分钟。
9.
王胜利站起身,拽过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跟着县长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忽然,他问了一句:
“你当年说官运在西,我估摸着,是财运在西吧。”
“哈哈。”赵县长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胜利,爆炸了。
如果他能招魂,他想把西山防空洞中所有的鬼魂儿都招来,招到赵县长的身上,几百个不够,几千个几万个都解不了气。
可王胜利只是个厂长,不是神棍。
所以,他只能挥起赵县长喝水的那个水杯,拼尽全身的气力朝赵县长的脑袋瓜子砸去,他指望着这一砸,能把赵县长的魂儿砸出来。
红光满面的赵县长就像新婚之夜卧在热炕头儿的小媳妇儿一般哼唧了一声,随即倒地,鲜血在白色的墙上溅出了一支凛冽的梅花。
王胜利看了赵县长一眼,猛地摔门而去,他凸起的眼球中的每一根血丝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是烟花滑过夜空留下的长长拖影。他没有去车间,反而是走到了那座坚硬笔直的烟囱下面,佝偻着身躯,迎着漫天的烟囱灰嘶吼:
“赵仁义!仁你爷爷个爪,义你爹了个卵,你他妈放你奶奶个驴杆儿屁!”
发电厂的冬夜由于被机器的轰鸣填充而略显滞重,王胜利跪倒在烟囱前颤抖不已,他挥起双拳绝望地凿着烟囱外壁的红砖,宛如当年他抡着锹镐在西山挖防空洞那般纯粹。
二踢脚的爆炸声在小城中此起彼伏地铺陈开来,王胜利眼前出现了苏联的飞机,它们盘旋,俯冲,飞过发电厂高耸的烟囱,王胜利又隐约听见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场的舞曲,一切似真似幻,他捧着新华字典穷尽一生也无法勾勒那种虚无的美好。
“嘭!”炮仗又响了。
王胜利的脸贴在烟囱上,傻傻的笑。一块砖头抑或是钢筋裹着夜色,从烟囱顶滑落,最终,将王胜利此生最后的笑容,定格。
10.
王东风的东风卡车撞塌了发电厂的大门,又碾过了好几扇铁栅栏,最终顶到了烟囱,停了下来。
他光着腚跳下车,裤腰带还当啷在膝盖的下面,宛如锁住双脚的镣铐;他迈出一步,但脚下一滑,整个人倒在了雪地中,白花花的屁股比瑞雪还要耀眼夺目。
厂里的人围着烟囱,一言不发,救护车来了两趟,分别把赵县长和王胜利接了去。
王东风从雪地中站起来,提上裤子,冰冷的雪水开始在他的裤裆里融化。他扒着门跳上卡车,直接把煤卸到了烟囱的下面,然后颤抖着对围观的工人说:
“走。”
双颊通红的工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动;车间主任披着棉袄对王东风说:
“东风啊,你先去,我们马上就到。”
然而王东风到医院没多久,王胜利就被盖上了白布;而王胜利咽气儿没多久,被开了瓢儿的赵县长就醒了过来。随即,一个瘦高的男人一边喊着姐夫,一边扶着赵县长缠满纱布的脑袋,上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北京吉普车在前面开路,随即消失在风雪中。很快,车间主任领着工人们陆续赶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僵硬的王胜利抬走了。
王东风跪在王胜利的身前,烧着纸,雪水顺着他的裤腿一滴一滴的渗出来。
门外的电视里传出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声音,
一片欢声。
11.
第二天,王胜利被火化了。
那天来了好多厂子里的人,灵堂逐渐拥挤起来,王东风披麻戴孝,和他的媳妇儿一道虔诚而无力的与每个人握手鞠躬。来得人越来越多,人们只能簇拥在走廊里,不多时走廊里也挤满了人,最后,大家都自觉地站到了殡仪馆门前那铺满黄土的小广场上。
殡仪馆的小烟囱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白烟,烟雾不大,在寒风地吹拂下,很快便消散了。小广场上的人们呼着哈气,目视着那若有若无的白烟,眼波流动,却又一动不动。
“这回是真没了。”有人低声感叹。
“人是没了。”
“不光是人,魂儿也他妈没了。”
“为啥?”
“王厂长总他妈想用火苗子燎鬼,”有人清了清嗓子,“这倒好,燎吧,被附了身,还打了县长,送了命,到最后还不是被这炼人炉的火苗子燎了。”
“你这说话也忒他妈损了。”
“我损?”那人声音提高了半度,“为自己儿子能接班儿拿茶缸子干县长就不损?”
“闭上你那臭嘴吧。”
“你他妈……”
人群里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王东风迎着东风,打开了卡车副驾驶的车门,把王胜利的骨灰放稳稳当当地放在座位上,然后转身跳上驾驶室,发动车子,对着副驾驶说:“爹,你今儿个坐坐看,到底是你那破沙发舒服,还是我这驾驶座得劲儿,坐够了,想明白了,天擦黑儿就给我托个梦。”随后,王东风摇下车窗,对广场上的人说:
“走。”
大家纷纷跳上卡车,所谓送佛送到西,那么送王胜利送到西山,也合情合理。
王东风缓缓发动卡车,却并未径直开向西山的墓地,相反,他载着一车人开始在小城里穿梭。这一路他们经过了县政府、公安局、菜市场、居民区,以及发电厂。王东风在驾驶室里坐得稳当,车后面的一众人的心态逐渐开始崩塌。卡车每到一处必要鸣笛,刺耳的笛声就是好奇人群的催化剂,很快便有不少老少爷们儿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车上的人十分窘迫,他们仿佛变成了马戏团里向观众耍宝卖丑的猫狗鸟猴儿,又像是被运进省城的农家野生笨猪,亦或是游街示众的强盗惯偷,有人朝驾驶室大喊:“王东风你这是干啥?”王东风点了一脚刹车,轻声说道:
“我想让我爹再看看这个地界儿。”
“你让你爹看我们没意见,你拉着我们游街是怎么档子事儿?我们又不是你爹!”
王东风一脚踩下刹车,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对着车上由于惯性而挤作一团的人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求求大家,能不能再陪我爹走走,看看,就一会儿。”
说罢,磕了三个头。
车上没有人再聒噪了。
王东风重新发动卡车,绕着小城的转盘道开了三圈儿,转盘的中间,是一座苏联红军纪念碑。随后,车子径直开到了西山,王胜利,就如此这般的在冰冷的西山上,长眠。
王东风坐在坟边,望着坟尖儿上的黄纸,呆呆的失神。过了晌午,所有的人都下了山。最后,王东风也硬生生被他的媳妇儿,拽走了。
12.
王东风和他的媳妇儿小花推开家门时,一切如故。
墙上挂着薄薄的日历,时间停留在除夕;电视还开着,频道是中央一台,里面正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令人捧腹;面板上撒着一层薄薄的面粉,摆饺子的盖帘儿斜斜地搭在炕沿上,饭盆里还装着饺子馅,韭菜猪肉的,王东风端起来闻一闻,已经馊了。
“媳妇儿,”王东风沉沉地靠在刷着清漆的立柜旁,说,“我饿了。”
小花看了看窗外,高声说道:“外面还有三十儿那天冻的饺子,我去煮。”
王东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三岁的儿子王解放跑了过来,抱住王东风的大腿,喃喃地说:“爷爷还没给压岁钱呢。”
王东风揉了揉眼睛,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三张大团结,俯下身塞到儿子的手里,对他说:“爷爷说了,省着花,花没了,可就没有了。”
不一会儿,饺子熟了。三口人围坐在桌旁吃了起来,王东风夹起饺子自顾自的囫囵个儿吞了下去,毫无知觉,似乎他的胃和嗓子眼儿早已不属于他自己。他的儿子王解放却很是兴奋,因为他在饺子里吃到了三个一分和一个五分的钢镚儿。
吃完饭,王东风起身,关上了电视,把儿子抱到炕头,然后拽着小花来到了院子里。
“小花,你要照顾好儿子。”王东风说。
“好,”小花说,“你要干啥去?”
“我,”王东风毫无征兆的抽泣起来,面容扭曲,像是一个被老太太坐了二十年、压满了褶子的屁股垫儿,“我憋屈,想去死。”
“行。”小花没含糊,“要死,就痛快儿的,我也认你还算是个爷们儿,亏你还比我多个屌。”
“……”王东风没吱声,转身要走。
“咱奔哪儿死?”小花顺手给王东风披上一件棉袄,自己也拽上了一件。
“东风桥,”王东风说,“跳下去,扎进冰窟窿,拉倒。”
“行,我驮你去,”小花推出了自行车,接着补充道,“不过你得拉完屎,再死。”
“为啥?”王东风不解。
“我今年包饺子的时候,在里面包了三个一分和一个五分的钢镚,外加一个金戒指,”说着小花伸出空无一物的手指头给王东风看,“那个戒指,我没吃到,儿子没吃到,所以肯定是你给咽下去了,你要死,我不拦着,埋西山,上西天,取西经,找你爹,我都不管,但你得把我的金戒指拉出来还给我,你他妈的死了一了百了,我们孤儿寡母就得靠这玩意儿活着。”
王东风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踏着积雪,缓缓走到了东风桥边,小城里微微起了雾,王东风闻了闻,应该是放过鞭炮后的硫磺的味道。他和小花面朝发电厂的方向坐了下来。王东风看着那高耸的烟囱,百感交集,小花看着王东风的肚子,也是感慨万千。
“我说,”小花怼了怼王东风,“你想拉屎不?”
王东风觉着这娘们儿的问话和悲凉的情绪有些冲突,便没作声。
“你要拉不出来,我给你买包烟去,”小花起身,“你每次拉屎不都抽烟么?这么冷的天儿,你赶紧拉,拉完赶紧死,死透了,我还得回家看儿子。”
王东风想说些什么,小花却自顾自地跑到了小卖店,给王东风买了一包红梅香烟。
王东风点燃一支烟,盯着发电厂的烟囱看。怎么看怎么像他爹王胜利,笔直,硬气,茶缸高举,鲜血梅花,尽管动机不纯,但为了他王东风的未来,也算是硬气。
“怎么样,想拉屎了不?”小花打断了王东风的思绪,“要不你蹲那儿试试,找找感觉,我这棉袄都要冻透了。”
“……”王东风又点燃一支烟,闷头抽了起来。
“我问你,”小花拍了拍王东风的脑门儿,“你还想不想开车。”
王东风望着发电厂笔直的烟囱,留下热泪。小花没吱声,也没继续催王东风拉屎,直到王东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她大声地喝道:“一个老爷们儿,说话放屁痛快点儿,你看看你爹修的那大烟囱,多他妈屌,怎么到你这儿,就软了呢。”
“想。”王东风说。
“想开拉煤的车,还是拉人的车。”小花继续问。
“拉煤。”
“为啥。”
“我得对得起我爹。”
“可你爹就死在那儿。”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告诉他,我王东风这辈子就认准这发电厂的东风大卡车了。”
“王东风,你牛逼了。”
“还不算。”
“想拉屎不?”
“想。”
“那走,”小花拍了拍屁股,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热乎乎的金戒指扔到王东风的脖颈子里,一把拽起王东风,喊道,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