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砣矶岛,从地图上看,是渤海中的一只小蝶儿,很容易就让人忽略掉了。
今年夏天,渤海于我,似乎有一种特殊魅力。去砣矶岛前,我已花了十天时间,沿陆路坐火车环了一个圈儿,走马观花,先后去了秦皇岛、葫芦岛、锦州、盘锦、营口,最后从大连飞回了家。一路走来,最难忘的,还是那一片海,那一片中国海。
有机会再去,我当然高兴。同行的谷兄弟几乎每年都要上一次岛,因为岛上有他的老兄弟,他亲切地称他老兄弟为“宽爷”。宽爷是土生土长的砣矶岛上人,20多年前梳着大背头、挂着金链子、夹着个小皮包跑来南方做生意,一来二去的,不知道怎么个喝法,就和当时的小谷喝成了忘年交的好兄弟。俩人时不时地碰面,时不时地就喝高了,时不时地就躺在市中心大马路上,一会儿你拉着我手,一会儿我不放你走,拉扯急了,宽爷就时不时地放狠话说,谷兄弟,要是你今天不陪我,我今天就死这儿!让车压死我!
宽爷的生意做得究竟咋样,谷兄弟不说,我们也不好问。只听说没过几年宽爷就回去了,说也奇怪,回去之后,从此就再没有离开过小岛一步。谷兄弟倒是挺守信,自从宽爷回岛后,隔个年把的就会去岛上探望一下宽爷,最近几年更是一年不拉。一是因为现在上岛比以前方便多了,过去一周才一班船,现在一天有两三班;二是最近几年宽爷的身体不太好,谷兄弟说,在岛上再见宽爷,他吓了一大跳,宽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一路上,宽爷打来好几个电话,叽哩哇啦的,总像是跟人在吵架,隔着听筒,都能闻见一股浓浓的海蛎子味儿。谷兄弟关了电话,充当翻译说,宽爷发飚了!众人齐问,为什么啊?谷兄弟说,每年上岛我们都住在同一个渔家,老板姓陈,他家是岛上最干净、设施最好的一家,关键是陈老板有一手烹饪的绝活,岛上就属他做海鲜做得最地道。原本宽爷知道我们来,早在一星期前就和陈老板定下了,没想到刚刚陈老板打电话说房间不能给我们了,他家来亲戚了。宽爷就火了,说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人得讲信用不是?可陈老板就是不松口,宽爷一气之下,同他绝交了,说从此再不上他家!这不他就又给我们找了一家,但实话实说,条件没陈家的好,让大家多多包涵!宽爷觉得自己没能把事儿办好,有点着急上火——这老兄弟还是这爆脾气!谷兄弟叹气摇头,众人无所谓,反正住哪儿都一样。
到烟台已是傍晚,要上岛还得等明天的早班船。我们的车刚到,宽爷的合伙人单兄已在路边等我们。听谷兄介绍,这些年,宽爷负责在岛上收货、送货,单兄负责在烟台接货、销货,俩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次是捎带脚地把我们也作为“货物”自然而然地接送一下。单兄帮我们安排了住宿,就领着我们直奔饭馆,应季的海鲜早就备下了,是单兄一早就亲自提过去的,用他的话说,咱就做这个,方便!
(二)
烟台港的灯塔,在视线中越来越小;成群的海鸥也已不见,间或有一两只还会在船尾盘旋一下,却又箭一般地掠过去了。
船过长兴岛,再航行1个半小时,砣矶岛就到了。
晌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毫无遮拦地往每一处能钻的缝隙中钻。似乎一船的人都要赶着在这里下,空旷的小码头一下子人满为患。挤在人群中的谷兄弟一头油汗满脸惶惑,这么多人一起涌入这小岛,这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他有点懵。看来,说好的阳光海鲜,说好的清静悠闲,正要在离我们远去。
宽爷叫了辆小面的接我们,一阵突突突就到了。这是个很干净的小院,在房间里推开窗就是大海,离码头也很近。这会儿看码头,才半小时不到的功夫,早已是空无一人,船也早没影了,都去哪儿了呢?难道一下子就被海浪全卷走了?
门外又是一阵突突,谷兄弟说,宽爷来了!就见门外飞快地驶过来一辆农用小三轮,一个急刹车,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儿,宽脑门,尖下巴,头发稀疏,皮肤黝黑,嘴里叼着烟卷,两个裤腿一个高一个低。进门先不说话,把四处全瞅个了遍,才开口,不咸不淡地招呼谷兄弟,说:来了?一脸的淡然根本看不出表情,又招呼我们说,天热,先去冲个澡吧。冲了舒服。我们说不用,他也不强求,就接了谷兄弟的烟,找个椅子坐了。
打过招呼,我们各自散了,留宽爷和谷兄弟说说体己话。过了10多分钟,老板娘喊开饭。宽爷站起来要走,我们就留。宽爷摆摆手说,儿子媳妇同你们一班船,也刚回,非要我回去吃,晚上我过来陪你们。我们不再强留,便开始期待晚上的酒局。
8月是禁渔期,丰盛的海鲜大餐自然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是第一次吃到了海星,雌海星的籽肥实爽口,不失为一味美味。
酒足饭饱,自然要去周边转转。我们住的渔家是磨石嘴村靠海边最近的一家。出院门往左一拐,沿着石板铺就的巷道往村子深处去,两边是用石板和石块垒砌成的小院,一座紧挨着一座,却并不显出逼仄来。这些砌墙和铺地的石板和石块有着与别处不一样的味道,细看去,许多都带着深深浅浅的波浪般的条纹,如雪花一般在翻卷,恣意张扬而又不失内敛。没上岛之前就听说这地儿曾盛产一款贡品名砚“砣矶砚”。因其含有微量自然铜,如金屑撒石上,闪耀发光,而其色青黑,略呈绀青、灰绿色,有明度不同雪浪纹,小如秋水微波,大如雪浪滚滚,着水似浮动,映日泛贝光,故又名“金星雪浪砚”。此砚始于北宋,盛于明清,到今天肯定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我们也就看看石头,想像一下,聊以自慰而已。
正感慨之际,谷兄弟的手机响了。
(三)
是陈老板的电话,就是那个订了房又推脱有亲戚要来的那位,他感到十分愧对谷兄弟这位老客户,晚上非拉我们一行上他家去吃顿饭。
早干嘛去了?我们一行都有些小不忿,请吃饭,还不是抢生意?这年头唯利是图的小老板,谁也没少见过!就有心不去。可谷兄弟面儿薄,他常来常往的,拉不下这脸儿,就一个劲儿地夸陈老板这厨艺是如何了得,是如何不一般。没辙,原本想晚上看谷兄弟和宽爷把酒论英雄,现在让个不讲信用的人把节目单给改喽!谷兄弟说,陈老板也给宽爷打电话了,小老头嘎嘣脆俩字“不去”,就把电话给挂了。
电话打过去,宽爷却并不反对我们去,只说明天再陪我们。
一行人拖拖拉拉就去了。路上经过宽爷家门口,前后两进两层带院子,够气派。只是才晚上7:30,就门窗紧闭,悄没声息。谷兄弟说肯定是睡下了,他明天一早2、3点就得起床收货。众人寻思,这小老头也挺不够意思,我们人都来了,也从没听他说过请大家去他家坐坐,就都有些讪讪,后来想想,确是我们自己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陈老板又来电话催了。我们挂了电话只一脚就进院子了。小院拾掇得是真干净,花花草草的也艳丽,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家。客厅里支了两张四仙桌,陈老板热情地引我们在北边一张桌前坐定,厨房里走出了他媳妇和女儿。谷兄弟来过很多回了,都熟,就都一一介绍了。他媳妇和女儿就忙着给我们上菜。旁边那桌却还空着。
既来之,大块朵颐那是必须地。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还是中午那几道应季海鲜,怎么就不是一个味儿呢?这火候、调味、蘸汁、摆盘,一切都是那么得恰到好处!这才明白,原来中午吃得是家常菜,这晚上吃得才是海鲜大餐。别说,还真来对喽!
饕餮之间,突然就发现旁边那桌消没声息地就坐满了。上首是位60出头的小老头,穿一件簇新的白色短袖,扣子系到了脖子,腰板挺直,不多说话,也怎么不夹菜,偶尔拿起酒盅来敷衍地抿一口,很有点端着的意思。下首左边是陈老板三弟,刚介绍过了,不停地端酒杯敬敬这个敬敬那个的;右边是陈老板夫妻俩个,肩并肩地坐着,满脸藏不住的喜气。下首背对着我们的,是一对小年轻,姑娘身材窈窕,是陈老板女儿;旁边的小伙虎背熊腰,低头含胸,显得有些不那么自在。
陈老板发现我们在看他们了,连忙满脸笑意地端着酒杯来敬我们。谷兄弟看出了点端倪,就小声问,你们这是——新女婿上门?陈老板笑意更浓,只是呵呵傻乐却不接口,一个挨着一个敬过来,诚意十足的样子。反倒是弄得我们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起来,一时间搞不清情况,既不敢多打听,也不敢过去乱敬酒。
眼前的美味很快横扫一空,陈老板媳妇见了,就又去灶间又取了一大盘螃蟹来,众人却实在吃不下了。于是起身告辞,就见那桌人也都站了起来,友善地冲我们点头示意,目送着我们出了客厅。谷兄弟拉着陈老板结帐,陈老板却坚决不接受,这有点出乎众人的意料,齐声说要结的要结的。陈老板继续推搡着,把我们送出了院外,大声招呼说,下次还来啊!就急急忙忙赶回去了。
(四)
海边的夜色,当然很美。今天晚上的风儿不大,天上的星星也很少,海浪轻轻拍打着堤岸发出沙沙声响;远处黛青色的天幕里,有星星点点的光斑不停摇晃,那是夜泊渔船的灯火;除了灯火和沙沙声响,整个天海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们。
刚刚上岛的喜悦终被激发,我们尽情地呐喊和狂呼,刺耳的尖叫声甫一出口,立即就被无边的空旷席卷而空。
喊叫声引来了我们住的渔家的老板。我们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快被我们的快乐所感染,一屁股坐在我们中间,随手拿过地上的啤酒,啪一下打开,就和我们干了起来。我们说我们刚从陈家吃了回来。他说,我知道,原本我也要去,那是我大哥家。众人一惊,就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啊?他说,不是你们来了吗?我得备明天的菜。我们又问,那今天去的人你知道都有谁吗?他说,当然知道,我哥他小叔子,也就是孩子她舅,得去!我三弟,也得去!我们再问,那胖小子是谁啊?他说,那是大哥家的准女婿啊,北京人,大哥闺女的同学,今天第一天上门,早上和你们一班船到的。众人喔一声,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就举酒一起叫,二哥,来,走一个!
酒很快多了,夜也渐渐深了。我突然想起在他家小巷口有一块石碑,上面有海子的题字。就问,二哥,你家巷子口怎么会有块海子题字的石头啊?二哥说,啥?啥字?我说,巷口的石头,上面“石瞳”俩字。
二哥抬头瞟我一眼说,你可真有文化!那是啥字?我说,石瞳啊,很有诗意!没想到海子还来过这里啊?二哥又看我一眼,说,你可真有文化!那字念瞳吗?一个田加个童,这字念啥啊?二哥瞅我低头不语,就说,你再去看看去!我真是有点臊得慌。众人瞧见我的囧样,也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从岛上回来后,我纠结了很长时间,想起二哥当时的模样就有些心不甘。我查了很多资料,希望能找出这座小岛与诗人的蛛丝马迹的联系来,却总不能得。于是只能想当然地认为,诗人曾经来过这座小岛,就在这座岛上写下了此生最后一首诗,诗的名字叫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后就北上,在山海关附近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我一厢情愿地更希望,如果诗人一定在岛上留下了其他文字,那只能是“石瞳”。
但,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真去看了,明明白白的,就是“石疃”俩字。
(五)
我们在小岛上开始了猪一般快乐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完早饭出去遛个弯,回来吃中饭,喝得晕晕乎地去午睡,睡醒再出去遛个弯,回来接着喝,喝完了吹吹海风接着再睡。
岛上并没有什么令人留恋的景点。几次想跳入大海,和大海来个亲密接触,但腿刚一伸入海水中,刺骨的寒意便让人立马缩了回去。渤海的水是真凉啊!好在岛上居民都很和善,有什么要求,只要开口,立刻笑意盈盈地就满足了。
好几次想找宽爷喝酒,谷兄弟说他前年害了一场大病,现在已是滴酒不沾了。众人就有些遗憾。宽爷其实每天都来,来得时候我们总还没睡醒。宽爷每次来都不空手,漂亮的海参,叫不出名字的海鱼,每次都让我们在餐桌上收不住筷子。宽爷每天早早地来,又早早地睡下了,几次经过他家门,总是门窗紧闭,让我们不忍去打扰。
就这样呆到第三天,众人就有些待不住了,有些意志不坚定者就有了回家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很快就蔓延开来,众人就更待不住了,第四天一早,我们决定离开了。
离开的那刻,没有想像中的景象。宽爷没有来送我们。我们在码头的烈日下整整等了快两个小时,轮船终于来了。正要登船,却见远处飞快驶过来一辆农用小三轮,在人群和车流中灵巧地穿梭。
谷兄弟见了,十分激动,挥着手大声喊,宽爷!宽爷!
宽爷离得很近了,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专心倒车,直到把车停稳了,才灵巧地跳下来,对谷兄弟淡淡地说,我来接货。你回了?
谷兄弟扶着车把说,回了!宽爷说,那有空,明年再来吧!谷兄弟说,好得!
众人就一一握手和宽爷告别。上了船,回头一看,宽爷的农用小三轮早已钻出了车流和人流外面,连个挥手的机会都没给我们。
看来,我今年和渤海的缘份至此也已告一段落了。以后是否有机会,再与这片大海结缘,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