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帝三十五年冬,北夷王后木塔拉病殁,小王子梦游坠下观星楼。
北漠,飞龙军将北夷散众仍困在银刀谷,像是要折磨他们一般,并没有展开最后的围剿。
十一月,欧阳护玉亲赴北漠。
从阴山北望,连绵的高山,连绵的雪原,一片银白裹住四野,过了这里再往前便是黑岩山岭。
欧阳护玉重重地吸了一口冷气,绕过肺腑,再变成白雾吐出。
快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身后,只有千骑,玄衣铁甲战马,是这个纯白世界的另一种色彩。
“翻过阴山,我大新将征服北漠,无所匹敌。我大新百姓,将再不担忧北患。”他转身高呼,身后上千儿郎振臂回应,呐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翻阴山,过雪原,一月后,欧阳护玉与飞龙军汇合。他要亲眼看到北夷的灭亡,这是莫迟的愿望,更是他的家恨。
山谷里雪塌石崩,北夷族人悲惨的嚎叫声响彻整个山谷。
欧阳护玉撑着青竹伞站在山头静观,嘴角深深地扬起。
莫迟,北夷已亡,你可以安心了!
紫堇,你的仇终于报了!我让整个北夷族为你陪葬,你高兴吗?
“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山间飘荡,先是痛快,再是悲凉,最后疯狂。
最终,他做到了!
“你果真是个恶魔!”望江楼淡淡地望着山下满地的尸体,谷中雪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觅食,见满地倒着人,以为是活的,纷纷逃开了。
欧阳护玉看了一眼来人,笑道:“大新却会因我这个恶魔享百年繁荣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呵,魏栗这人胆小古板,倒也是个忠臣,这也是我让他活到现在的原因。”将伞上的积雪倾下,欧阳护玉看了眼后面,笑道:“不过,你要杀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青衣女子提着秋水剑,步步走向望江楼。
望江楼皱眉,却也释然,他知道她会来的。
“拔出你的剑!”
望江楼冷笑:“对付现在的你,我何需用剑。”
欧阳护玉只觉得忽然风雪狂涌,而那两人已然消失不见。
他勾唇一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横陈的银刀谷,撑着伞转身离去。
黑岩山岭生长着一种特别的花,只在冬天开放,纯白而无叶,花朵成铃铛的样子,花朵里面倒垂着吊蕊,风过时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所以这种花就叫雪叮当。
此时的黑岩山岭四处飘荡着叮当声,风越大,声音越强烈,尤其是现在,黑岩山岭的鹰头峰上,叮铃叮铃的声音一阵急过一阵。
秋水与望江楼各自站在山腰的一块突岩上,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风越来越急,雪越来越大,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
这副画面看似轻松,但只有秋水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有多不平静。三年不见,望江楼一身气息深沉有如最深的大海,看不出深浅。纵然她如今功力大增,同样没有十分的把握。
十年杀手生涯,比这更危机的情况她照样碰到过,却从来不会如此心急意切。她不知道,一旦人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变坚强的同时也会软弱,因为害怕他受到一丁点伤害。
此时,除了这种原因,她深刻地感受到还有另一种情绪,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秋水不平静,望江楼也是如此,他在紧张,袖袍下双手紧握成拳。
“这么多年了,一直想和你比试一番,如今终于能实现了。”望江楼浅眉轻笑,语气有些急躁。
秋水亦是轻笑,看似轻松地道:“别妄想我手下留情。”
展袖挥袍,望江楼凝眉,这是他对待杀敌时的表情。
“你我对彼此的招式已经烂熟,比试着也没什么意思。既然如此,何不拿出些彼此不熟的新招式,这样才过瘾。”望江楼邪肆一笑,就像当年。
秋水沉眉,冷声道:“好,不过。”她略停顿,然后道:“若我赢了,你要放过他。”
望江楼慢慢悠悠地摘下崖壁上的一株雪叮当,笑道:“那是自然,你我比试自然是生死之战,你赢了,我又怎么能去杀他呢。”
“呵,不过若是你输了,就别怪我无情。那丞相府上上下下一百三十条人命我就收下了。至于欧阳护玉嘛,我的雇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不能让他再回大新,那我只能让他丧尸荒野了。”
不知是谁说的,若有一天剑与鞘成为了敌人,它们的结局要么是冰释前嫌,要么是剑折鞘毁,不得善终。
虽然他与秋水不是剑与鞘的关系,但他们成为敌人的下场怕是也不会有好结局。
直到现在,望江楼也不是很能理解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本来可以不理会这些国党之争,一个人在彼岸山虽然孤寂,但也不用如此地作生死之赌。
他到底为什么来呢?明知危险,却仍旧有几分雀跃与期待。
他想不通,袖袍挥过,山壁上的巨岩带着凌厉的气势朝秋水飞去。
青影一闪,冷光滑过,巨岩碎裂坠落。
秋水剑耀着清辉携卷着无数雪花朝望江楼斩去,望江楼点足向后飘飞,他舒展的黑袍就像鹰翅一样,刚劲有力且磅礴。他眼前秋水青衣冷面,直追他而去,黑发飞舞,青衣飘飘,仿若一只青蝶,有一种危险的冷厉美。
百丈高空中,以巨山雪幕为背景,二人衣袍猎猎,面目清冷,气势锋利,在群山中飘飞,搅起叮铃叮铃的声浪一阵胜过一阵,那一刻,已退守在黑岩山岭下的飞龙军竟觉得眼前所见真是无以伦比的美和壮烈。
秋水剑青芒大盛,在秋水的操控下刺向望江楼,望江楼提气,竟像拔地而起的雄鹰飞升至山顶,而他背后的山壁被秋水剑的剑气一剑斩断。
望江楼些许失望地叹道:“没想到,三年来你竟无半点成长。既然如此,欧阳护玉那里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秋水提剑追上,使出西风四式的第一式回风流雪,一招截断望江楼的退路。
后路被截,望江楼却不着急,袖袍下五指成爪,他人如鬼魅一般闪至秋水身前,他在秋水耳边轻笑道:“你终于认真起来了!可是还不行啊。”
他一把抓住秋水的手腕,轻手一带,那秋水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芒,秋水整个人朝山崖坠去,却在半山腰扭身蹬住雪叮当借势一飞冲天,同时使出西风第二式满堂花醉。
只见秋水剑挽出无数的剑花将方圆几丈都置于剑气中,剑气将空气搅动,将周围的雪花都吸附过来,形成一股声势磅礴的风雪柱,将秋水包裹其中。望江楼看着周围的剑花幻影,轻笑,果真是满堂花醉。
狂风像是一头发威的怒兽在山间怒吼,附近山脉的积雪竟开始不断崩溃。
欧阳护玉脸色微变,急令飞龙军后撤,退至草原。鹰头峰上,风雪柱终于不再继续长大。
风雪柱停了,望江楼一手撑地,就在风雪柱化作无数冰剑雪刃攻击下来时,雪地上竟开始长出无数的树枝藤蔓,并且以肉眼不及的速度成长,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风雪柱的威势全部挡去,不过纵然如此,木墙仍是被打出了一个大洞,一些冰刃将他的衣袍割裂,鲜血滴在雪地上,抽芽,开花。
秋水见此并不震惊,“你果然练成了灵生术。”
望江楼邪笑道:“若不如此,三年前我们就死了。”
秋水皱眉。
看来三年前,望江楼就已经修炼了灵生术,甚至超过了朱罗。
思及此,秋水不知心里是如何感觉的,她已发动了下一轮的攻势,她不能让他去杀欧阳护玉!
三年前,秋水也只领悟了前两式,如今看来,她应该是有所成就。望江楼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她领悟到第几成了。三年来第一次灵魂深处的好战血性被激起,望江楼瞳色越来越深,衣袍无风而动,唇角残忍扬起,他不再留余地。
雪地上他滴下的血滴子生长出的植物仿似受到他的召唤,瞬间成长成参天大树,大树上攀附着毒藤,天罗生。与朱罗不一样的是,这些植物是从望江楼血里生长出的,与望江楼共生共死,因而毒性更胜。甚至,那些天罗生上已经长出了花骨朵,有些已经半开半合,那些血红色的花儿一旦全部开放,花蕊里喷薄的毒粉将使方圆百里的生物无一幸存,包括秋水,包括草原上的飞龙军,包括欧阳护玉。
秋水心里一凛,她和他已无退路,只有拼命一搏。
她心里已经有了较量。
本来她想用第三式光寒九洲,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她突然闭上眼睛,收了全身的杀气,那一刻风停了,天上落下的雪也仿似凝固了一般停在半空中。秋水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子竟渐渐浮起,秋水剑浮在她身前。
这个招式!
望江楼心里一滞,仿似有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心脏,然后慢慢收紧,收紧,不能呼吸。
他身后的的天罗生疯狂地向秋水击去,秋水剑仿似有灵性一般,竟然兀自动起来,将天罗生的攻击一一格开。
秋水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甚至连发色也开始越来越淡。
这是西风第五式寂地无声,这是一招不能收回的招式,要以发招人为祭的绝招,她怎么可能短短三年就悟出?
望江楼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凝固,她为了他真能做到这一步!
他从来没觉得如今这般惊慌,甚至害怕。
呵,望江楼自嘲地冷笑,秋水不愧是秋水,做事总是这么不留余地。她果真要为了欧阳护玉杀了任何人,包括他,包括自己。
“哈哈哈哈。”望江楼望向山下飞龙军所在地,一片玄衣铁甲中,一袭白袍临风而立,是那样地孤孑,那个男人又是那样惊才绝绝,三句两句就能决定一个王朝的生死,偏生又能笑得那样温柔,说得出那样体贴的话语,让任何一个人都甘愿为他赴死。
而自己,不过一个恶名昭彰满身罪孽的杀手。
天罗生上的花骨朵纷纷凋谢,他一步步逼近秋水,秋水剑向他发动攻击,他使出全力,一击将剑贯入山体数丈深,霎时地面的落雪飞腾,露出地面密密麻麻如蛛网一般的裂痕。
秋水剑毁了,寂地无声还没有停,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山谷里的雪叮当再也响不起来。
秋水白得仿似透明,她的头发已经全白。
望江楼卸了全身的招式,他静静地看着秋水,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他突然想起了连彻死前的那句恶毒的话。
即使有一天你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最终,也一定会被你毁灭。
望江楼眼神有些凌乱而疯狂。
而在这时,秋水慢慢睁开了眼睛,空气同时也跟着震动起来。
秋水看见望江楼就在她身前,他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后悔、痛苦、害怕、疯狂,这让她很震惊。但是她已经不能去想了,因为全身疼痛得仿似被山峰压着一般。
她知道此招停不下来,已没了退路,她张嘴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她的声音使得空气震动得更厉害,余音慢慢地回荡着。
望江楼冷笑,道:“呵,我必定要斩杀欧阳护玉。”
说罢,他转身就要飞下山峰,秋水一惊,已然顾不了其他,苍白的左手伸向望江楼,而望江楼就像被无形的强大不可反抗的巨掌捏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转身对上秋水,忽然得逞一笑,秋水没来得及明白,“灭”字已经说出口。
顿时,望江楼像落叶一般萎顿下去,而秋水也重重摔在地上。
风重新刮了起来,雪重新下了起来,就好像彼岸山一样,永远也停不下来。
脑海开始不自主地回忆起来,一幕幕场景闪过。
有爹爹,有娘亲,有桥镇,有茶花,还有那一个在舟上笑着吟诗的少年,他笑得好像一朵夏日里的白花啊,干净、温暖、令人向往,再后来是无极宫炼狱场里无数的血和尸体,和望江楼背靠背作战,只要一个目光的交汇,他们就能懂得彼此的意思,还有无极宫里的最后一站,他封了她的脉门,她毁了他的左眼!
时过境迁,奇怪的是过往的事却像个怪兽一样活了起来,那么清晰富有逻辑。
秋水全身开始颤抖,她不停地咳血。
她尝试着向他爬过去,却是徒然。
雪渐渐将她埋没,眼前也慢慢暗了下去,最后一眼,她仿似看到那个黑袍男子邪挑着眉眼,狂妄地对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这么多年来,在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白衣的小小少年,像蜡烛一样,在无数个波涛汹涌的夜里给她一点聊以慰藉的暖意。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存在,她才能活着么久。像所有人渴望做的那样,她最终忍不住向那点微光伸出手,却被灼伤,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飞蛾扑火。
本来她以为她可以守护一些东西,可是紫堇却在她面前被凌辱而死,欧阳护玉成了人肉白骨,最后,连守在她身旁的望江楼也被她害成这样。果真,她就像爹爹说的,她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扫把星啊,难怪爹爹会把她卖给无极宫,这一切都是她活该。
她想笑,可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山里终于又热闹起来,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欧阳护玉定眼看着鹰头峰,双拳紧握。
紫堇死了,她当然也该去死!
这么多年,他知道一直是秋水暗地里帮他解决了那些杀手,他想感激,可是,紫堇因她而死,他怎么能原谅她!
望江楼醒来时,风停了,雪也小了,山间的雪叮当在耳边回荡。他猛地从雪里爬出来,跪在那个雪堆旁。
他颤抖着一点点刨开积雪,露出雪下苍白的素颜,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和江南女子一样,很温柔。眼睛紧闭着,眼睫上粘着雪花,眼角处有一道冰凌。
最后的时候,她哭了。
望江楼将她抱起来,心里疼痛蔓延,而声音却是冷冰冰的毫无情绪。“你就这么放不下他?临死还想着他?”突然,他将脑袋埋在她冰冷的脖间,“你死命守护的我不碰就是了,你听到了吗,我不杀欧阳护玉了,你快醒过来,我亲自把你送到他身边。”然后守着你们。
“我只是看着你那样护着他心里不痛快,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为他做到哪种地步,我并不想你死啊。”
然而,怀里人依然冰冻得就像一块石头。
山里的雪崩停了,草原上飞龙军扎起了营帐,他们打来了许多野味,全都架在火上烤。
北夷全灭,白龙将军的仇报了,大新不再有北患,此刻他们的兴奋膨胀得快要爆炸了,所以,在这个夜晚,他们要狂欢,要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
欧阳护玉见他们如此欢乐,不由得也沾染上笑意。风刮得火星子往天上飞,好像烟火。
夜深,将士们都已酣睡,欧阳护玉仍在篝火旁喝酒,火光映照得他双颊通红。
突然,一阵刚劲的冷风直刺面门,他侧身躲过,随即,一道黑影眨眼就闪到了面前。
欧阳护玉看着来人手里抱着的白发女子,心里很震惊,看过那样磅礴的杀势,没想到活着的却是望江楼!
欧阳护玉戒备地看着他,心里震撼更甚,刚开始他只注意到他手里抱着的女子,这下看去,才发现望江楼竟然一夕白头,左眼的眼罩不见了,露出空旷可怖的眼眶。
火光掩映,二人雪白的头发耀着点点红光。
“你手里的匕首杀不了我。”望江楼冰冷地说道,“我答应过她不会杀你。”
欧阳护玉松了僵硬的身子,看着他怀里的人,苍白得像雪精灵一般,那双冷凝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望江楼将怀抱紧了紧,冷声道:“你可知道,为了救紫堇,她差点死在岐山五鬼的魔阵?你可知道,她为了你,右手再也握不住秋水剑?你可知道,她曾经那么深深地、深深地用尽心力爱过你?”
望江楼的每一声质问都让欧阳护玉退后一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女子。
不,若不是她的突然出现,紫堇不会负气出走,更不会遇上耶律安和,不会被虏,不会被侮辱而死。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当用生命来偿还。
看着欧阳护玉的挣扎和恨,望江楼有些嘲讽地笑,:“看吧,这就是你倾尽生命也要护住的人!”
再没看他一眼,望江楼继续往前走,走出几步后,他最终忍不住,问:“你去过桥镇吗?”
欧阳护玉手握紧又松开,淡淡道:“从未去过!”
望江楼冷笑一声,走出几步后,欧阳护玉突然朝他大喊:“你以为她想守护的是我么?你错了,她一直想要守护的不过是一个纯洁的梦罢了!你以为她真的爱我?如果是,那么,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那最后一招的威力你比我更清楚。”
望江楼没有理会他,继续前行,身后,欧阳护玉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错了,你也错了,最终她守护的到底是谁,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望江楼身形一滞,最终脚步不停地离去
(九)尘定
大新再没有欧阳护玉其人,传说他被埋葬在银刀谷的风雪中。
北漠纳入大新疆域,大新再无北患。
新飞龙将军白卫将欧阳护玉之前给他的信交予德昭帝,信里是一副地图,标明了北漠的山脉走向以及矿藏地点。德昭帝立即派人入北漠,凿山采矿,北漠的矿藏给大新带来了空前的财富。
经过几年战争的磨练,大新的军队再不像以前那样溃散不成气候,精锐勇猛,威震八面,令天阙的大月氏不敢妄动。
魏栗终于明白欧阳护玉为何执着于北进,他是要以战止战,以战强国,是自己目光太短浅了。
南临杏林,白袍男子提着酒壶靠在杏树上。酒壶已空,他闭眼休憩,像是梦到了什么,嘴角轻扬,笑得像夏日的白花儿一样。
江南桥镇,处处河流湖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石桥。桥镇多山茶,红红火火的一片,美不胜收。桥镇往东有一脉山岭,岭上有一栋小茅屋,茅屋外面是山茶围成的篱笆。
据说小茅屋里住着一个山妖,山妖一身黑袍,满头银发,只有一只眼睛,还是血红色的,专门在无月的夜里捕猎山里迷路的人。所以,桥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敢往山里去。
然而,在今夜这个无月的夜里,却有一个小孩举着一个小小的火把往山里去。
他满身伤痕,脸上一只眼睛高高地肿起满脸乌青。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只着了一件不能蔽体的破葛衣,身子冷得直打颤,连走路都很困难。然而,他却十分坚定地往山上走去。
黑衣男子冷眼看着那个小人艰难地行走着,他站在树顶上一动不动。
在那个小孩第三十一次摔倒时,他终于开口了:“你为何而来?”
冰冷飘渺的声音从天而降,师望吓得一骨碌滚出好几步远,他双手捂住头,颤抖着低头念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晴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却是一段驱鬼咒。
良久不见动静,师望慢慢抬头看去,却见树顶上站着一个白发的人。这一下,纵然做好了准备,他也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然天亮了,而他还没死。
他有点高兴,站在山道上仰头,却发现山腰上的小茅屋。
他奋力爬上去,是个极为简陋的茅屋,茶花为篱笆,小小的院子里除了一个拱形的土堆竟无他物。
他怯生生地喊了几声,见无人答应,便壮了胆子走进去,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土堆,而是一座坟,坟旁除却种了一株山茶竟连墓碑都没有,甚是奇怪。
感觉身后空气流动,不过一瞬他已经被气流吸得摔出了院子,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谁让你来的?”
师望看过去,黑袍白发,俊美的脸上冷如冰霜,左眼罩着一个黑色眼罩,眼罩上镌刻着一朵红山茶。
就像神仙一般的人物!
师望呆了片刻,马上挺身而起,面朝来人跪下,“求山妖大人收我为徒!”
望江楼冷漠地看着地上的少年,良久,冷声问道:“我为何要收你?”
昨夜山妖大人并没有吃掉他,师望此刻少了很多的恐惧,他抬头,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个如仙一般冷漠的人,坚定道:“因为我想变强,不想再被人欺负看不起!”
眼前的小孩大概八九岁,和初见她时一样的年纪,望江楼有些恍惚,随即淡淡地问道:“变强之后呢?”
师望毫不犹豫地说:“保护重要的人。”
望江楼怔愣了一会,忽尔笑道:“很好,很好。”
师望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笑起来就像春日里的春水一样柔和,白发随着他的笑而颤动,竟无比的刺目妖冶。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膝盖仿似被什么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望江楼,心情更是雀跃,果真是山妖大人。
他的山妖大人已经收起了笑容,冷漠地对他说:“有了守护的东西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切不可不当心对待。”
师望没想到能这么容易拜师,他以为山妖大人会让他以心着或者手、脚作为交换呢,结果山妖大人只有一个要求。
等他死后,将他埋葬在院子里的那个坟冢里。
那应该是山妖大人的妻子吧。
他曾经偷听过陈秀才念的酸句,什么生同衾死同椁,就是这个意思么?山妖大人和他夫人可真恩爱啊。
师望呆在秋水山三年,一直没下过山。
那一日同样是个无月的夜里,桥镇东头的刘大爷刚要关铺子,却不想来了一个小少年要买些香蜡纸钱。
看着少年眉目清秀,隐有痛苦之色,脸上却倔强得不漏一分,倒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刘大爷自认走南闯北多年,这点眼界还是有的。当下也不敢怠慢,装了东西就给他。那少年拿了东西,不过须臾就不见了人影。
刘大爷眨了眨眼睛,心想莫不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连忙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迅速关了门。
当师望回到山上时,冷清的院子里竟然站了一个穿蓝袍的男人,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新垒的坟冢,浑身散发着冰冷危险的气息,师望默默地拿起地上的木棍。
“你可知道这里面埋的是谁?”那人头也不回地质问他。
师望并不回答,仍是浑身戒备。
那人转身,朝他扔来一个东西。师望伸手接住,却是一柄古朴银白的剑,剑身冷厉,好有气势。
那人拿起师望准备好的还未刻字的墓碑用匕首刻着,完后,他盯着那个坟冢良久,眼神却不再平静。
“现在,你终于又能守着她了。那日你弃剑而去,是否就已经料想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望着右边那座坟墓,道:“想必那时候你恨透了他,但是你不知道他是怎样拼命地保下你,甚至不惜生命,与朱罗做交易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灵生术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除非死亡和换血转移。
他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师望,冷漠道:“若你知道你师从何人,你就会知道你有多幸运,也会知道你有多可怜。”
师望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紧紧抱着怀里银白的剑。
他拾起那块木牌,上面镌刻着一列字。
望江楼秋水之墓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直到几年后,他入了江湖,经历了少年意气风发时,他懂得,原来那两个名字意味着一代风云变幻,那是一代强者的巅峰。而当他经历了沧桑变故世事横流之后,他才领悟到,原来那是最深的爱和遗憾。
可惜,他懂得太晚!
当他倒在开满鲜花的荒野上,头顶是一轮洒满银辉的月亮,他突然想起师父生前常念的一句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