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晚年登京口(今镇江)北固山,远眺中原,企盼恢复神州而不得所作的一首词,其词沉郁浓烈,悲壮豪迈,其中提到一人,小名寄奴者,乃刘宋之开国皇帝刘裕。刘裕起自草莽,毫无凭借,在那个世家大族把持朝野的年代,能够突围而出,开国立业,举兵北伐,几乎统一中国,可谓一代雄主,纵观历史,几可于汉高祖,明太祖比肩矣。然其子孙不肖,国祚未久,致其声名不彰,特以其事做传,发微探幽,抛砖引玉,以为众君子谈资。
第一卷 王者无义
长安
苻坚坐在冰冷的由一整块和田墨玉雕琢而成的龙床上冷冷的俯瞰着大殿上的群臣,目光锐利如刀,寒冷似铁。他的目光掠过大殿上跪拜的群臣,他们身着黑衣,如乌鸦啄米般的在给他恭贺新年,这一天是公元375年,即大秦建元十一年,正是元旦早朝,经过数年征战,大秦帝国灭燕除代,扫平群雄,已统一中国北方。群臣齐集太极殿向他们的大秦天王苻坚朝贺新年。
苻坚看向殿外,中间是由青石板铺成的笔直宽阔的御道,只有他那装饰着黄金与珠宝的云母车可以在上奔驰,两旁树立着整整五千禁军,黑衣如夜,刀枪如林,静默如山,他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五千铁甲的精魂吸入腹内,然后吐了出来道:“今我大秦立国已十有余年,幸赖众臣励精图治,祖宗神灵护佑,灭国十数,统一中原。现我大秦兵精粮足,国泰民安,朕欲南征,混一海内,与众卿建不世之功,不知众卿有何高见?”
这真是致命一问,不亚于身家性命的赌博,赞成者担心,如南征胜,则高官厚禄自不待言,如败,必为替罪之羊。反对者担心,触动陛下逆鳞,不论南征胜败与否,当下便死,故大殿上一片沉默,此刻众人已然跪拜已毕,都将目光一齐投向班首的丞相王猛。
王猛抬头望向宝座上的苻坚,这个四方脸,三角眼,紫色眼眸,肤如黑铁般的男人似乎有些陌生,他曾把他当做知己,有时候甚至是兄弟,眼下却有些捉摸不透,那裹在黑底白龙袍里的心到底是怎么跳动的,他真有些摸不清。长安城里的童谣都在传唱:“王猛建功,天王垂拱。”以前的苻坚对他是言听计从,然而自平定燕国后,苻坚不再听从他的诤言,反而对那些被俘的鲜卑人优礼有加,这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王猛走上前去,朗声道:“陛下,我大秦方才统一中原,应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待晋国内乱,方可出兵,一举荡平。现今晋国君臣上下一心,民心安定,不可轻侮,当徐图之。”
苻坚微一皱眉,看着王猛,他已经年过五旬了,依然身形俊朗,风度翩翩,只是嘴唇紧闭,眼中显出一股执拗神情,苻坚心想,我已经年近不惑了,他还是当我少不更事,难道拐杖用久了,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了。
苻坚的目光从王猛脸上移开,扫视群臣,略带鼓励道:“丞相所虑真乃老成谋国,然为一家之言,今日为正旦大喜之日,众卿大可畅所欲言,但说无妨,偶有不当之处,赦尔无罪。”
此时武将班中走出一名老者,年近六旬,身形高大,双手过膝,络腮胡子,皮肤白皙,行如虎步,声若洪钟,躬身启奏道:“陛下,我大秦奄有天下十之六七,沃土千里,带甲百万,加之陛下英明神武,威震海内,蕞尔江南,苟延残喘,岂可留之贻害子孙。我鲜卑铁骑愿为前驱,为陛下扫平江南,一统天下。” 说话之人正是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
王猛看着慕容垂,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知道,自从陛下收留了慕容垂,大秦就再也不是我的了,尤其是我使用金刀计杀了慕容垂的儿子,他就一定会和作对,鲜血凝结的死仇,再也无法化解。
慕容垂,鲜卑人,本为燕国吴王,骁勇善战,曾大败桓温,为一代名将,然因功高震主,不容于燕国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被逼无奈,投奔秦国,苻坚目其为一代豪杰,加以收留,委以重任,封其为冠军将军,京兆尹。
苻坚闻慕容垂所言,不禁微笑点头。
王猛见此情景,急忙给左近侍立的高瘦中年男子递了个眼色,那人正是尚书左仆射权翼,他们年轻时都曾为大秦黄门侍郎,掌管机要,同为士人,相得甚欢,可算是挚友加同盟,权翼点点头,便出班奏道:“昔纣王无道,只因三仁在朝,武王犹为之班师。今晋国虽弱,未有大恶。而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天下英才,况其君臣和睦,内外同心。以臣观之,暂未可图也,待其内乱,方能用兵。”
大殿之上又是一阵沉默,沉默的都能听到别人的心跳。谁敢反对丞相王猛,想想他这些年来杀过的人吧。姑臧侯樊世、尚书仇腾、丞相长史席宝哪个不是战功卓著,威名赫赫,只因诋毁了王猛几句,便人头落地,至此朝野震肃,莫有敢言。
此时班内又有一人闪出,此人细眼鹰鼻,山羊胡须,状甚狡黠,年过四旬,正是扬武将军姚苌。姚苌,羌人,随其兄姚襄与苻坚争夺关中,姚襄战死,姚苌率众归附,屡立战功,深得苻坚信任。
姚苌奏道:“慕容将军所言极是,目下江南,司马皇族暗弱,桓冲窃据上游,谢安把持中枢,两家一向不和,我大军当直取建康,谢安乃一文士,不通军事,当一鼓可定,别派一军佯攻荆州,牵制桓冲,令其首尾不能相顾,则晋国可平,天下可定。”
苻坚喜道:“看来姚将军对平定江南已成竹在胸了。”
王猛听了连连摆手道:“未虑胜,先虑败,乃用兵之道。昔年魏武平定河北,急攻则二袁联手,河北一时难下,魏武收兵,静观其变,不过月余,二袁相斗,河北内乱,魏武垂手而得河北。今日亦是如此,我军若急图晋国,则其国内必然同仇敌忾,谢桓联手,我军难免有赤壁之败。”
姚苌哼了一声,道:“陛下也不是那曹阿瞒,岂可相提并论。”
苻坚一看纷争立起,再说下去恐有党同伐异之祸,便挥了挥手道:“今日朝议暂且到此,兹事体大,容后相商。”
苻坚转回后宫,坐在绣锦龙榻上愁容不展,此时一个容颜俏丽,温文尔雅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端来一盏蜜水,柔声道:“陛下,早朝辛苦了,喝点蜜水润润喉咙吧。”苻坚抬头一看,此人正是他的宠妃张夫人。
苻坚喝了口蜜水,把张夫人那双柔荑握在手中把玩良久,叹了口气,张夫人问道:“陛下富有四海,强兵百万,因何叹息?”苻坚盯着张夫人看了半响,心想朕可以信任她吗,应该可以,她父兄都死于战乱,家族虽说是书香门第,但也是寒门小户,在朝中毫无根基,她唯一的依靠只有朕,无妨,就说与她听听,权当解闷,于是苻坚就把今日朝堂上一番争执略略讲述了一番,张夫人思忖片刻道:“陛下,王丞相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有他辅佐,陛下才能一统中原,故请陛下听从丞相之言。”
苻坚一听很不高兴,一下甩开张夫人的手道:“哼,妇人之见,难道朕的大秦江山得来都是在于他王猛一人之力了,朕乃是贪天之功了。”
张夫人一听他说得如此严重,连忙跪下谢罪,苻坚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张夫人走后,苻坚更加气闷了,即使没有王猛,朕也一定要南征,朕就让天下人看看,根本就不是王猛建功,天王垂拱。
恰逢太子苻宏进宫请安,苻坚见他白净文弱,衣锦佩玉,宛若江南贵公子,混不似关中糙汉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黑着脸问道:“今日早朝,你也听到,群臣对伐晋意见相左,你意下如何?” 苻宏小声道:“儿臣亦觉丞相之言为妥,伐晋当徐图之。”
苻坚一听,更觉不乐,一拍桌案,厉声喝道:“徐图之,徐图之,你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内心一阵悲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朕的苦心他当真不知,苻坚语重心长道:“为父此刻精力尚在,征战四方经年,精兵宿将百万,此时不伐晋,难道百年之后,待尔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者跃马长江吗?朕看你身上是多了汉人的文弱,少了我氐人的血性。宏儿,你如此懦弱,日后如何执掌这偌大的国家。”
苻宏被他父亲这一顿训斥,吓得忙跪下叩头,垂泪道:“儿臣愚笨,不堪大用,中山公苻诜贤明,儿臣愿让太子之位,令其承继大统。”
苻坚一听霍然一惊,更是大怒,把茶盏往地上一摔,道:“一派胡言,退下。”
苻诜是张夫人所生,年方八岁,聪明伶俐,一向为苻坚宠爱。
苻宏急忙躬身退出。
苻宏退下后,苻坚不禁暗自后怕,南征之事,不仅仅是朝政之争,目下已经演化成了国本之争,他必须要尽快结束这个局面。
苻坚想了一下,让人传旨宣慕容垂进宫议事。
慕容垂此时正在府中和其弟慕容德密谈。
那慕容德年方而立,身高八尺,姿貌魁伟,额头生有一半月形重纹,问道:“五哥今日一力主张南征,是想再建功勋,光宗耀祖啊。”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你我皆是丧家之犬,就食他人,有何光彩可言。倒是那王猛真是眼光老辣,思虑周详,不愧一代名相。有他在,你我光复大燕恐是无望了。”
慕容德不解道:“那兄长今日在朝堂上支持陛下南征,是想扳倒王猛,报杀子之仇吗?”
慕容垂道:“非也,王猛与陛下如刘备遇孔明,君臣相得,轻易不可离间,我亦知晋国非亡国之相,一时难以得手,故我劝陛下南征,乃是想乘天下汹汹,从中取事,我等可见机行事,光复我大燕。”
慕容德听完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对他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中官进府传旨,让慕容垂进宫面圣。
慕容垂进得宫来,见过苻坚,垂手站立,惴惴不安,不知苻坚何事召他。
苻坚和颜悦色道:“今日朝堂上对于伐晋,吵闹不休,无有定论,此间只我君臣二人,朕要听听爱卿肺腑之言。”
慕容垂再拜道:“多谢陛下抬爱,慕容垂乃羁旅之臣,蒙陛下收留,敢不尽言。臣听闻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出主意的人多了,什么事也干不成。),昔晋武平吴,乾纲独断,所仗者无非张杜二三臣也,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一之功。”
苻坚听了大喜,复又面有难色道:“然则丞相之言,卿如之何?”
慕容垂诺诺不敢言,道:“臣闻疏不间亲,丞相为国之栋梁,垂不敢妄议。”
苻坚道:“爱卿但说无妨,此间口不传六耳。”
慕容垂缓缓道:“丞相为汉人,一向视晋国为华夏正统,我等为夷狄之辈,今日朝议南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可为伐父母之邦而鼓噪耶。”
苻坚恍然大悟,细思之下,又不禁又是惶恐又是恼怒,原来如此,王猛、权翼、甚至张夫人都是汉人,他们不想让朕伐他们的父母之邦,不想看着他们的兄弟姐妹沦于血火,所以他们就合起伙来劝阻朕,欺骗朕,是可忍,孰不可忍,岂有此理,他又看着慕容垂,心中一动,一句话脱口而出:“昔年秦灭燕,卿作何想?”
这真是生死之问,若慕容垂面露喜色,那明显作伪,此后便难获信任,若语带悲切,则便是心怀故国,不忠于大秦,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慕容垂低头思忖片刻,面色平静道:“天命。”
苻坚闻言,仰天长笑,走下玉阶,拍着慕容垂的肩膀道:“与朕定天下者,唯卿而已。”
苻坚送走慕容垂后,急招其弟苻融进宫相商。
苻融,字博休,苻坚同母三弟,封阳平公。其人生得仪表堂堂,正气凛然。他进得宫来,行过君臣大礼,苻坚命人赐座。
苻坚道:“博休,今日朝议南征,议论纷纭,徒乱人意,天下大事,定策者二三人也,今朕与你商议,你意下如何?”
苻融道:“陛下,臣弟以为丞相所言极是,我大秦当修明政事,待机而动,静观其变,不可急于一时。”
苻坚闻言怒斥道:“你之所以不如朕者,正在于此,不知天下大势,难晓通权达变。朕今拥百万之众,三分天下有其二,又占据上游,正欲效晋武伐吴,统一天下,朕方将大事托付于你,你如何忤逆于朕。”
苻融一听,慌忙跪倒与地,连连叩头,含泪道:“臣弟闻知足不辱,知止不危,穷兵黩武,鲜有不亡。臣弟有不伐者三,容臣弟细细道来。”
苻坚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苻融续道:“臣闻岁在斗牛,吴越之福,天象示警,不可伐者一也。晋主贤明,谢桓用命,不可伐者二也。我军经年累战,兵疲师老,有畏战之意,此不可伐者三也。有此三者,胜负已不可逆料,况我大秦还有心腹大患,倘出倾国之兵,一朝失利,国有覆亡之危。”
苻坚哦了一声,看了看苻融,不悦道:“我大秦正当盛世,四方宾服,有何心腹大患,你且道来。”
苻融再叩头道:“我大秦崛起于凉州,十数年间灭国无数,为羁縻鲜卑羌胡,迁其宗族数十万于京畿,我灭其国,其视我为寇仇,陛下却又对其宠育过甚,诸胡占据要津,如倾国伐晋,一旦贰心,祸起肘腋,国家宗庙,如之奈何。”
苻坚听罢哈哈大笑:“博休,你中王景略之毒深矣。我等本氐人,与诸胡何异,与胡为友,以汉为师,方可成天下共主,岂可亲汉排胡。鲜卑铁骑,勇猛果敢,朕方倚之取天下,岂可疑之。昔日慕容垂穷困来投,王景略竟劝朕杀之,说慕容垂乃蛟龙猛兽,不可驯服,不如杀之,朕说方以义招揽天下英豪,建不世之功,岂可害之,况朕以诚待之,若光武之待铜马,推心置腹,君臣一体,何愁大事不成,天下不定。”
苻融听了默然。
苻坚又道:“你适才讲天象,不可伐者一,朕觉其非也。昔日武王伐纣,逆岁犯星,武王不为所动,孟津渡河,一战而定天下。所以天道幽远,非人力可测,吾等可尽人力,安天命。你又言晋国君臣上下一心,不当伐者二,朕觉其谬也,昔日桓温专权,擅自废立,晋朝几灭国矣,幸赖其人命薄,然则朝政日坏,桓谢内斗不止,我大秦若出兵伐晋,彼二家必不互救,正可为我所乘。你又言我军兵疲师老,有畏战之意,不可伐者三,朕觉其误也,我大秦兵卒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士气正盛,以此得胜之师,击羸弱江南,何来畏战之意,朕恐士卒欢欣鼓舞而不及,此战之后再无大战。万国来朝,百姓安宁,我大秦传之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岂不美哉。”
苻融跪在地下,觉得兄长之言无从反驳,却又隐隐透着不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