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那听说他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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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听说他结婚了。”
“谁?”
“水瓶男。”
“哦,他结婚你难过吗?”
“不,我很开心。”

傍晚降温、下雨,穿短袖太冷,长袖沾上雨水贴在皮肤上也不舒服。趁热喝下一碗海鲜粥配椰子酱烤面包,肠胃一暖和,心情就舒缓一些,玻璃窗外稀稀落落的雨珠也跟着可爱,车子开过,像小时候吃的水果夹心硬糖一闪一闪。

华灯初上前,经常会想起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可能因为太高,走路有些倾斜的样子,也或者那时候自己太矮,从背后看男生就会有种失衡的感觉。最初的记忆伴随校门口老婆婆炸肉串的味道,这个时间这段画面构成了我对秋天味道的记忆,它们是黄昏、有风吹动树叶,发出轻微莎莎声,没有下雨,空气里有江面上飘来的潮气,闻着像下过雨的青草味。男生在左前方1米到2米之间的距离,我低头看着地上,一直看着地上走路。这些味道和男生的身影构成学生时代最初的记忆。十多年过去了,在城市的每一个不同角落,黄昏出现时,我总会掉入一个狭小的洞穴,先是炸肉串的油烟味,再是扑到鼻子边的青草香,最后出现男生奇怪走路的样子。这段记忆多年未变,有一天我知道它不会再改变了,即便我到了90岁,城市搬到地球之外的星球,记忆里的味道也不会再改变,黄昏到来,我依然会掉进洞穴,就好比鬼怪故事里说,“人死后要去捡回走过的每一个脚印”。也像遗传学描述的,“即便我们忘记了过去的伤痛,基因还是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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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研究发现,气味的确能唤起更为久远的幼年记忆。且由气味所唤起的对往事的回忆不仅仅是往事或图像,还有当时的情绪和情感。而且这情绪大部分是愉快的,尽管也有哀伤难过的,但通常不会是中性的。要写记忆和气味的联想,一定少不了普鲁斯特的名著《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小玛德莱娜”松糕。普鲁斯特原著中用了整整4页一物到一物的自由联想,书中的“我”试图弄清楚感受来自何处,可当“我”追随味道回想的时候,一幕接着一幕展开。

天气阴沉,看上去第二天也放不了晴,我心情压抑,随手掰了一块小玛德来娜浸在茶里,下意识地舀起一小匙茶送到嘴边。可就在这一匙混有点心屑的热茶碰到上颚的一瞬间,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我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愉悦感,它无依无傍,倏然而至,其中的缘由让人无法参透。

主人公试图弄清楚这美妙的感觉为何出现,他觉得应该与茶和小点心的味道有关,于是他又嗫了一口,又一口。到第三口时他感觉味不如前了。他对自己说,“该停一下了”,“这茶的美妙之处正在消减”。那种感觉就像他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唤醒,而他却没有捕捉到。他放下了茶杯,回忆品尝第一口的那一刻。他试图排除一切干扰和杂念,为避免隔壁房间噪音的干扰他用两手捂住了耳朵,但是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于是他尝试放松心情,先想了想别的事情,然后再集中精神和注意力,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这次他“骤然感到周身一颠,觉着脑海里有样东西在晃动,在隆起,就像在很深的水下有某件东西起了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它在缓缓升起。我感觉到它顶开的那股阻力,听到它浮升途中发出的泊泊的响声。”

现在,他确定在他脑海深处搏动着的东西就是那个画面,是与茶水和小点心的味道联系在一起的视觉记忆。不过那个画面不断向他的内心深处滑落,变得难以捉摸,他不得不将这一实验重复不下10次。

骤然间,回忆浮现在眼前。这味道,就是小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呀, 在贡布雷,每逢星期天(因为这一天我在望弥撒以前不出门)我到利奥尼姨妈屋里去给她道早安时,她总会掰一块玛德莱娜蛋糕,在红茶或椴花茶里浸一浸,然后递给我。刚看见小玛德莱娜,尝到它的味道之前我还什么也没想起来。也许是由于后来我虽说没再吃过,却常在糕点铺的货架上看见它们,它们的形象就脱离了贡布雷,而与最近的其他时日联系在了一起。也许是由于这些被抛出记忆如此之久的回忆,全都没能幸存,一并烟消云散了。

就在主人公感受到味觉的时刻,其他的记忆也同时复苏了。他又一次看见了姨妈房子后面的那座小屋,看见了小镇和广场,想起了他帮大人跑腿时经过的街道,想起了他常在晴朗的日子里漫步的小道。

记忆心理学中,“普鲁斯特现象(Proust phenomenon)表示唤起幼年记忆的嗅觉能力。”普鲁斯特所描写的联想也出现在众多研究记忆的论文中。虽然它显然并不准确,普鲁斯特对茶点是一种“味觉”的品尝,人类味觉只能感受甜、酸、苦、咸,其他味道都掺杂了嗅觉。由于味觉与嗅觉往往相通,所以,普鲁斯特这段描写也可以被认为是嗅觉与记忆的联想。只是嗅觉唤起童年记忆的现象是否真的存在呢?

心理学家为了找出证明“普鲁斯特现象”存在的证据展开了各种有趣实验,有的结果让这一现象看上去更值得怀疑,大卫·鲁宾(David Rubin)曾为平均年龄20岁左右的年轻人提供诸如爽身粉、墨水、止咳糖浆、薰衣草香味等气味或相关的物品名称,让这些实验者闻某种气味然后写下该气味所唤起的最初记忆。结果气味唤起的记忆与其他方式所唤起的记忆仅有一处不同,“对于实验对象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气味驻足的机会稍微大一些,或者可以说实验本身让他们头一次记起某些气味。”这与“普鲁斯特现象”——气味唤起幼年早期记忆似乎并无联系。

大卫·鲁宾之后心理学家楚(Chu)和唐斯(Downes)运用了一种更为成功的实验方法,采取和鲁宾一样的步骤,给实验对象提供爽身粉、墨水、止咳糖浆等气味或物品名称。与之前实验不同之处是,实验对象的年龄平均为70岁。实验结果也大相径庭。由物品名称唤起的记忆在老年组中以一种怀旧的形式表现出来,其中11-25岁的记忆量最大。由气味唤起的记忆在6-10岁时达到高峰。实验结果显示,老年人由气味唤起的早期记忆量几乎是物品唤起的记忆量的两倍。

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人类的嗅觉在20岁后开始下降,老年人的嗅觉已大大退化,为什么嗅觉反倒唤起老年人儿时的记忆呢?有些理论认为,这是由于嗅觉退化年龄早,我们能闻到的新味道就越来越少,因此我们的嗅觉记忆40、50、60年都一成不变,缺乏新的联想干扰,所以一直能保持儿时原样。另一种解释是,我们不再接触某种早期的气味和味道。比如因为长大成人离开了原来生活的城市,再如小时候我们吃的食品混杂着小时候家里特有的食品的味道,由于那些味道后来再也不出现了,也就存在记忆里不再改变了。当有一天鬼使神差又接触到这种味道,旧的联想还是老样子,未曾受到干扰,不费吹灰之力带我们回到童年记忆中。从大脑功能角度,或许嗅觉对记忆的唤起与嗅觉特殊配置有关,“嗅觉被直接引向海马体”,海马体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与长期记忆储存直接相关的区域。如果只能沿着这条路径被激活,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某种气味常使人想起的只不过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记忆的发生也常常是相同的过程:先是闻到某种气味,随即联想到该气味使你感到舒适或压抑,再到当时的记忆画面。按照大脑解释,“普鲁斯特现象”不过是一场神经学的现象而已。

即便“普鲁斯特现象”并没有足够有利的实验证据支持,但嗅觉与唤起儿时记忆的联系也无法轻易否定。或许每个人可以从自身经验找到更多有趣的解释,好比早在普鲁斯特之前,查尔斯·狄更斯称:

“只要一闻到瓶子上商标的浆糊味,一种无法承受的力量就会唤回他儿时所有痛苦的回忆,那时父亲破产,被迫将他遗弃在地狱般的仓库里,而那里也是个瓶子的制造工厂。”

诸如此类的模糊记忆不但让人想起久远的画面,还包括那时候的情感,快乐的或不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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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现象似乎不可动摇,嗅觉唤起的儿时记忆总是固定不变的画面,固定不变的情绪,那条神经通道每次以相同的路径带你走向那个记忆的洞穴,四下里永不改变的氛围,开心或者悲伤,从记忆存入的那一刻起,或者第一次回忆的时候就深深刻下不再改变。就好像黄昏对于我要么什么都不想起,如果空气里出现一丝相似的味道,我一定会掉进那个洞穴里,走一遍相同的路,体验一模一样的情绪后,再回到现实中。有趣的是,被唤醒记忆的那个黄昏,只会掉入洞穴一次,绝没有第二次。从洞穴出来后,心脏似乎早搏了一下,慌慌的。

人生11-25岁的记忆或许真的因为与嗅觉有关每次回忆时总是“一成不变”,因此,这段时间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或许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会大些。很多与嗅觉有关的记忆都集中在这些年龄甚至6-10岁更早的时候。我想这一生的黄昏都很难不被唤醒那段往事。这由不得我,我既不能主动想起,主动想起时的画面似乎与被类似气味唤起时有些不同,此中神奇,或许真的通过神经通路解释更让人信服。

记忆中的男生前阵子结婚了,朋友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我说,“他结婚我非常开心。”
说这句话时,我又想起那个青草味的黄昏。

“我前阵子还吐槽他,结婚后还总评论女生朋友圈合适吗?”
“他结婚了才更要这样吧。”朋友说。
“水瓶男不是对谁都是初恋吗?”我说道。
“是吗?”
“不是你说的吗?”我又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又一次在和朋友聊着天的同时掉进了记忆的洞穴里,我想是路上烧烤的味道,或者下雨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什么人,什么情愫,这萦绕不断的不过是飘散空气里的味道。曾几何时,过往渐渐稀薄,人散物非,依然存在的是遥远又近在身体里的东西,它们固定不变,稳定忠诚,长久守候着,等待它们的时刻,不属于它们的时候,它们默默守候,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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