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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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着玻璃,噼噼啪啪,像乱弹的珍珠。

安柯习惯性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杯拿铁咖啡。看一会书,看一下窗外,喝一口苦咖。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不是生日,不是纪念日,更不是国日。

今天,是程树结婚的日子。

主角当然不是她,一直不是她。

咖啡苦得让人心疼,但她绝不碰桌上的方糖。

她和程树的关系很微妙,似明朗似模糊,就像窗外的雨帘,朦朦胧胧,掷地有声。

手机响起,是杨乐的电话。

“小柯,你还好吧?”电话那头,她欲言又止。

安柯无奈地笑:“身体健康,风景宜人,有什么不好!”除了雨有点大。

她草草地结束了电话,撑起伞离去。

透明的雨伞轻轻颤抖,安柯可以看清头顶模糊的世界。

雨落下,或许不是因为爱上地上莲花般的雨伞,而是云朵已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了吧!

关于雨,真的有很多故事可说。

她和程树的每次相遇或重逢都和雨有关。

第一次是校歌比赛排练的时候。

天空阴雨绵绵,年级上只好安排初中部的在大堂排练。

那时候,她十三岁,在二班。矮小、微胖,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因为年纪最小、身高最矮而站在前排。程树也才十五岁,是一班的音乐委员。那时的他比同龄人高,白白瘦瘦、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他在前面做音乐指挥,双臂挥动之间,带起一串串动听的歌声。

他脸上的笑、神情中的认真与自信都让她挪不动心神。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只能用余光偷瞄,脑中不断加深他的侧脸。

那时候,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嗓子感到焦虑。

如果,她能唱出动听的歌,是不是能吸引他的目光呢?

在十三岁的她的眼中,程树好像披戴着仙人的光环,让人不敢亵渎。

比赛后,只要下课,她就跑到走廊上装作看风景,只有飘忽的眼睛泄露了秘密。但不论多少次寻望,她都没再看见程树的影子。

中考后进入高中,时光深远,那个完美的侧脸逐渐搁浅在回忆里。

高中后,她选择读文科,认识了死党杨乐。两人同样爱好动漫、小说,在一起往往不是在讨论漫画,就是摆谈各自心中的小说男神。

因为两人成绩不错,班主任警告两次后也就放之任之了。

那一天午睡后,天空便阴了,大风吹得玻璃颤抖地响,雨也开始落下。

楼下的月季可遭罪了!安柯心想,然后漫不经心、意料之外地往座位后面看去。

哗啦。

她起得太急,导致座椅在地上摩擦出尖利的声音。

她将身子前倾到杨乐身边,悄声问:“后面谁啊?什么时候来的?”

杨乐理解性地拍着安柯的肩膀,回答:“不怪你,他来的时候你回家了。他叫程树,市里边转过来的。”

程树正低头看书,安柯只能看见他飘逸的泛着光泽的碎发。

不知道在如此美丽的头发下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或许应了安柯的独白,程树抬起头。

然后,噗通一声,安柯重重地摔回了椅子上。

天啊,是他!

纵然时隔三年,他的体型和外貌都有所改变,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那种莫大的惊喜和意外打她个措手不及。

心脏加速,脸上火烧,窗外雨咆哮,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如坐针毡,背后好像有一团火,要将她烧尽。有一个漩涡,即将将她卷入。

她死命地将注意力放在班主任厚重的眼镜上,将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耐心地记好。可是,她还是紧张得要死,口里不停地分泌着唾沫,一节课下来,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淹死。

几天后,她实在受不了,请求班主任换了座位。

离他远远的,自在多了。

那时候,她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神经更是后知后觉,自然不懂得什么叫感情,她只当自己像对其他男生一样恐惧他。

的确,因为从小身边都是女同伴的缘故,她对男生一直是避而远之的,有一点恐男症。

进入高三有各种考试,周考、月考、期末考,各科目天天考。那些考试试卷一摞摞的,全被她一股脑塞进课桌里,到了要用的时候半天也找不到。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看着她找,全班学生安静地等着她找,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张语文试卷。小脸尴尬得绯红,额上、鼻头漫出了细汗。

“在你的政治书里!”有人小心提醒。

打开政治书,里面安静躺着的、呈豆腐块状的正是她苦苦寻觅的试卷。

“谢谢啊!”她转过头道谢,然后愣住。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程树!

他好笑地看着安柯,说:“我看见你放的!”干净、斯文、阳光,大大的酒窝,像是盛满了美酒,令人沉醉。

他注视过她吗?

这个念头让安柯狂喜,听着班主任的滔滔骇浪,不知今夕何夕,脑中自然地冒出李白的一首诗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玄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催心肝

她在心中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安柯啊安柯,快高考了,你在想什么呢!

高三,除了白天繁重的课业,更难熬的是最后一节晚自习。

漫长的一个小时,所有人都在看书写作业,悉悉索索的翻书写字声,千篇一律的答题思路。

安柯无聊地趴在桌子上,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又趴下,从桌下摸出课外书,一不小心就入了迷,进入忘我境界。

直到桌面上传来“叩叩”的声音,安柯讨好地望着班主任,解释道:“我就想多学点诗词,好写作文。”

在班主任不动声色的逼视下,她交出看了一半的《红楼梦》。

“都要考试了,看这些不如去多背点课本上的东西!”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训。

“我知道了。”安柯聋拉着脑袋,一脸忏愧。

“不要认为成绩好就有恃无恐,要谦虚受教!”

“我错了。”

安柯将头垂到胸口,眼睛却在不停地乱瞟。

“唉!”班主任无奈离去,安柯拿出试卷东戳西画。

“呵呵。”旁边传来两声轻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她侧头望着窗户上的玻璃,那里映照着一个世界。

惨白的墙,墙上卷皮的红色百日誓词。发光的灯管,百无聊赖转着的吊扇,以及吊扇下头发飘逸的少年。

程树正凝肃地看书做题,修长漂亮的手指握着笔,有力地涂写演算。

不知道他的字写得怎么样呢?

安柯看得出神,却在他抬头的瞬间埋头。

出人意料的是,阳光一般的程树并不擅长文化课,但是体育方面很好。

体育课解散后,安柯挽着杨乐绕着操场讲小说。操场中间,男学生欢乐地踢着足球。

程树的衣服被汗浸湿,头发上滴着汗珠。他的眼神明亮,笑容阳光,是一个少年应该有的样子。足球在他脚间活动,将所有想要靠近的人都甩在身后。

“安柯小心!”突然一声暴喝,安柯只觉得头顶风声一紧。

程树焦急地跑到安柯面前,后怕地问:“你没事吧?”

安柯疑惑,朝身后看去,一只足球躺在花丛里。

原来,她将将与一场祸事擦头而过啊。

程树脸色苍白,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安柯,发现她没受伤才放下心。

“吓死我了!如果被砸到,你小命就玩完一半了!”

他语气中的关怀让安柯有些忘乎所以,她内心奔腾着激动的潮流。

她大气一挥手,笑道:“我没事!你们快快继续你们的!”然后拉着杨乐离去。

程树扯着衣服擦干汗水,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消失,才又放心地投入到角逐中。

足球风波后,安柯和程树倒是亲近了许多。偶尔,程树还会问她数学方面的问题。每每这样,安柯心里都美得冒泡。

有一天,安柯正津津有味地偷看小说。前方轰地一声,地理老师像是扶着什么,对周围的学生说:“不要怕,快来帮忙!”可是却没人上前。

安柯没戴眼镜就是睁眼瞎,她以为老师抱的是书呢。

就在这时,程树走上前,一把将人抱起来朝办公室走去,却是晕倒的杨乐。

守在杨乐身边,安柯说起这件事情。杨乐吃着零食看着小说,说:“放心!纵然这种小说中的狗血桥段被我遇到了,可是我对程树绝对没那啥心思!”

安柯抢过书,白了她一眼:“不正经!”

那之后,程树在安柯心里的形象就更高大丰满了。

帅气、阳光、善良、有担当,让人有安全感。

当然,那时候她以为她只是花痴他,就像花痴那些动漫小说中的人物一样。

时光无忧虑地将他们辗过,吱吱嘎嘎,欢声笑语。

毕业时,都流行同学间互相寄语。

当安柯满怀期待地从程树那里拿回留言簿时,毫不意外地,他的字惊艳了她。

潇洒、飘逸,一如他本人。

上面写到:安大侠,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一个快乐的小精灵,跟我表妹一样!希望你以后更快乐,打人的时候下手轻点,呵呵!

那是什么打人,明明是爱的抚摸!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高兴、失望,或者更为复杂的东西。

回忆越来越快,大学安柯去了武汉,程树去了成都。

有了空间距离后,安柯能肆无忌惮地和程树联系,当然是仅限于QQ,那时候微信还没有普及。

聊天时,往往是她漫天地胡扯一些没有营养的无聊话题,而他尽量附和她。

那时她十七八岁,感情尚懵懂。她只知道喜欢和他聊天,一聊就不想停下。

在大学,她不再是别人家的孩子。她逃课,沉迷网络,不参加社团,身边的好友也只有宿舍的三个。她的朋友圈很小,但她很自在。

虽然从小她就一直笑,但她是个孤僻的人,除了杨乐,对谁她都隔着距离。在身边全是优秀的人的环境里,她仅有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在人潮中,她紧张得都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放。她变得极不自信,妄自菲薄,浑浑噩噩地过着任性的日子。

只有在和程树聊天的时候,她才那么快乐,仿佛回到高中时代。

直到有一天,和另一个高中朋友聊天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有女朋友了。

安柯忘了当时什么心情,找他聊天时还故作玩笑地说:“兄台,有女朋友了也不知会一声,多不够意思啊!”

程树发一个尴尬的表情,说:“怎么好意思说这个,你也没问啊!”

然后,安柯像所有好奇死党秘密的人一样追问:“快说说什么时候的事?谁追的谁?”一股沁凉漫过心头。

“高考之后,是我们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我追的她。”他说。

那时候,有一种明彻的情绪撕扯着她的心扉。

她胡乱地扯着其他的话题。

“我咋就没一朵桃花呢?”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班有一个人喜欢你好久了!”

但是那个人不会是你!

“让我猜猜,他有什么特征?”

“白。”

“多高?有你高吗?”

“和我差不多。”

又白又高,安柯心神晃荡,有一个答案,但她不敢相信。

在那种情况下,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呢?

安柯故作轻松地玩笑:“那我可不可以认为,除了你和夏涛,其他男生都是!”

程树甩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贪心了啊。”

然后,安柯笑了。

终于明白,她还没开始恋爱就已经失恋了。

那以后,她更期待与他聊天,就像一条临死挣扎的鱼。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高兴,因为他不及时的回答而焦急他是否知道了她的秘密,会因为梦到他而早起,不知觉地失笑。

这一切的一切,如疯草,不受控制。

她惊恐地发现,她竟然在觊觎一个不属于她的人,正在做一个她最为深恶痛绝的人。

她不想这样,但内心有一丝不甘。曾经有一刻,她甚至感觉他也是喜欢她的。

她决定要告诉他,了结这件事情。不求结果,只要少些煎熬。

当然,她心里还是抱着一丝期待,虽然她不承认。

午夜,纠结良久,她给他发短信。打电话太正式,QQ太漫不经心。

等待的过程,她经历了天堂、人间、地狱。

然而,程树的回答有难以置信,有震惊,却没有惊喜。

安柯了然,决绝地删了他所有的信息,电话、QQ。虽然幼稚,但只有彻底失去联系,她才能死心。

她就是这么自私,胆小。

大学毕业后,当从别人空间看到他的结婚照时,除了祝福,她没有别的声音。

他身旁的女子是那么美丽、大方、明亮、自信,不像她。

她拒绝了他的婚礼邀请,除了身上有白事的原因,还有为了避免见面尴尬,虽然一切源自她的一厢情愿。

既然一切都已过去,何必再见!

雨渐渐停了,空气中飘荡着浓重而清新的湿意。天空还是低垂的,还有一场雨没下完。栀子花的香气穿越时间之门来到现在,说的都是过去的事。

那年,她十六,他十八,正是懵懂美好的年纪。她孕育了一棵胚芽,然后长大,却在开花之前死去,让她品尝了欢欣、快乐、失落和悲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有一个人喜欢你好久了,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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