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7

5未接电话

章挺回到家,掏出钥匙摸索了半天才打开门。他直奔浴室,三下两下剥掉身上的衣衫,拿起喷喷头朝自己劈头盖脸地一阵猛冲。他老觉得有一股霉运在缠绕着,想甩开,却无法摆脱。他调了调喷喷头,对准自己,任凭水从头到脚哗哗的冲刷。他幻想着霉运被洗刷干净,随水从排污口流走。在浴室折腾了老半天,他总算舒坦些了,才光着身子出来找衣服穿上。

章挺躺在沙发上,随手打开手机,开机铃声刚停,滴滴声便接二连三响起。下午从拘留所拿回手机的那一刻,他曾下意识地要去开机,但一想到朋友们只怕都知道了自己跳楼的消息,便作罢。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如何同他们解释。章挺一条一条翻看着信息和未接电话记录,都是朋友的关切和问候,显然都看到过他跳楼的新闻。

一条证券公司发来的短信令他惊愕不已:尊敬的投资者,截止9月22日收市,您的信用账户维持担保比例已低于150%,如下降到130%以下,且不能及时提高到150%,将面临强制平仓风险。这条信息是9月23日发来的,那时手机已被收缴。难道我爆仓了?125万就这么没了? 章挺赶紧打开电脑去查看账户情况,125万资产已经亏空,加上融资利息,还倒欠证券公司8万元。他只觉得血脉偾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章挺悠悠苏醒过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这下他真的绝望了,黑暗无边,看不到希望。想起年幼的子豪,年迈的父母,他又强打起精神。生活再难,再苦,也还得继续。

肖洲打来过电话,还发了条短信,兴许是见电话未接,再发的短信。肖洲是章挺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当时章挺任学院团委书记,肖洲是新闻系学生会主席。在校期间,两人表面一堂和气,暗中却争斗不断。至于争斗的起因,章挺至今没弄明白。后来,章挺毕业后没走从政之路,令看好他的老师和同学大跌眼镜。个中缘由,他从未与外人道,一直静静地藏在心底。因为肖洲的缘故,章挺改变了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世界观。大学官场那段争斗的岁月,章挺从中领悟到仕途的凶险,寻思以自己的个性去栖身官场,只怕是条不归路。即便家人极力反对,他选择了同样不适合自己的商道。毕业后,两人便断了往来,章挺再也没有收到肖洲的半点音讯,直到毕业25年的同学会。见到肖洲的信息,章挺横竖不是滋味。他是想看我出洋相,还是幸灾落祸?这念头一闪而过,章挺没过细深究。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再往下翻,一条未接电话信息让章挺心如刀绞。同一条信息显示有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刘荣华打来的。刘荣华是章挺母亲,他不把手机联系人设置为称谓,而是设成名字,是为防范上当受骗。章挺曾看过一个报道,大意是说一个人设置联系人时把家里人全部设成称谓,后来骗子偷了他的手机。骗子挨个打电话,谎称他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急需钱救治。他的家人、亲朋好友信了,赶忙去汇款,骗去的钱数额巨大。以前,章挺也把电话号码联系人设置成称谓,从那以后全改成名字,才觉得心里踏实。

未接电话时间显示,在拘留所的这些日子,母亲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平均一天就有几个,有时是深夜打过来的。章挺一时间内心酸楚起来,不禁眼睑有些湿润。纷乱的思绪飘拂而至,他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都怪自己,弄出这等荒唐事,让母亲不得安宁!这些天,母亲得不到儿子的信息,显然是在担惊受怕中度日如年,也许终日以泪浇面……他又想,难不成母亲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打来电话除了牵挂,还为了确认真伪?……思来想去,他脑子里乱成一团糟。章挺清楚的记得,只要哪里有台风,或者地震,甚至从电视中看到外国打仗的国际新闻,母亲都会惦记他。她晚上睡不踏实,随时会打电话来询问,看是否平安。算了,不想了。章挺觉得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让母亲安心。

6 无脸见父母

电话一接通,刘荣华的声音就响起来:“挺儿,怎么搞得啊,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章挺语气和缓,故意装出很平静的样子:“我没事,很好的。只是手机丢了,才找回来。”他没法如实回答,只好想出这个辙应对。对母亲,他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是刻意欺骗,只是不想让她担忧。

“别瞒我了,我都晓得了。你炒股亏了钱,亏了就亏了,钱赚得回来的,你去跳楼寻死路干嘛?一家老小你能狠心抛下?只要人在,什么都好,晓得不?”由于担心,母亲说话像连珠炮似的,放在平时可不是这样。

“您听哪个说我跳楼了?莫信别个乱讲。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去跳什么楼。”

“章海平说你炒股亏了很多钱,欠了很多账,没钱还了,跑去寻死路。你跟我讲真话,是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妈妈。章海平见不得我们好,总喜欢编些瞎话贬低我,他的话您也信?”

章挺一面尽力说服母亲相信自己,一面不免对章海平恨得牙痒痒,真想找机会揍他一顿。

    “挺儿,你还不跟我讲实话,人家都拿报纸给我看了。上头还有你的照片,我瞧得仔细,那就是你,你是我生的,我能认错吗?你抽空回家一趟吧,看看你父亲,他被你气出病来,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刘荣华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就变了腔调。

看来,事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章挺不再反驳,事已如此,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他回复母亲:“妈,您别担心,保重身体,我明天就回来!”

次日清晨,章挺买票往家赶,下火车换汽车,再换摩的,直到傍晚才到村口。远远看到章海平在屋前劈柴,章挺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质问:“章海平,你搞什么鬼,为什么要拿报纸给我妈看,你安的什么心?”

此时,章海平刚把斧头举过头顶,正准备对着木柴劈下去。听到章挺声音,他便将举起的斧头放下,撑在地上,脸上流露很委屈的表情,望着章挺说:“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帮你,你反倒过来骂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呵呵,是吗?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帮的我?”章挺冷笑着说。

章海平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形象,端起教训人的架势,声调也高了起来。他说:“你以为炒股是好事?你见过几个人炒股发了财的?炒股跟赌博没有区别,我告诉你,那是不走正道!我把你的事告诉二叔二婶,是想让他们劝你悬崖勒马,别跌进深渊才后悔莫及!”章海平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上了三年技校,回乡在集市上开了家摩托车修理店。他好为人师,说话总喜欢教训人。

章挺见不得他那副嘴脸,当即甩出一句话堵住他的嘴:“你待在这山旮旯里,认识几个炒股的?你没见过炒股发财的,因为你是井底之蛙,见识短浅,孤陋寡闻。章迎才你总认识吧,他炒股发了财你莫告诉我说不知道!从今往后,你莫吃饱饭没事干管我的闲事,我炒股亏也好赚也好,都与你无关。”章迎才是章挺堂伯的儿子,据说06年那波牛市,他赚了好几百万。从那以后,他在三湖乡几乎妇孺兼知。

章挺甩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往家里赶。他最初想狠狠地教训章海平一餐,让他吃一顿老拳长点记性,知道乱管闲事的后果。此时,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因为章海平手里有把斧头,干起架来自己必定吃亏,吃他一斧头也说不定。

章海平雕像一般杵在那里,望着章挺的后背,似乎还想反击。但章迎才炒股赚了钱他是知道的,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没走多远,章挺迎面碰到赶着羊群回家的大伯章意永,也就是章海平的父亲。章意永显得很热情,裂开嘴笑着朝他打招呼:“回来了,去我那坐会,吃了晚饭再回去咯。”章挺控制住内心遵老意识的揉搓,抗拒着,硬是没搭理他,径直从他身边飘过。章意永笑脸瞬间僵住,半天没复原,很是尴尬。直到羊群往前走去好远,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快步去追羊。他摇着脑袋,嘴里念叨着,这挺伢子,怎么就不喊我了?

7老死不相往来

章挺懒得去理睬大伯,自有他的道理。他家与大伯家原来共一栋房子,从堂屋中间划线,一家一半,各住一头。章挺家自建了新房后,老屋就空置下来。

一天凌晨4点,章挺家老屋莫名燃起大火,搭帮左邻右舍的乡亲发现得早,救援及时,扑灭了大火,才没造成太大损失。事后半个月,章意永、章意恒两兄弟坐在一起闲聊,无意中扯到火灾的事,都觉得悬疑重重。火是从茅房边燃起的,茅房设在正房与偏房中间的过道处。火苗烧着正房的木板墙壁后,直窜上屋顶。兄弟两人断定,有人半夜起来蹲茅房,一边蹲一边吸烟,吸完烟头随手丢在手纸箩里,点燃手纸引发火灾。

“难道昨晚楼上住了个人?”章意永像是表达自己的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

章意恒接过话头说:“你就住在这里,难道还不晓得楼上住没住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意恒话音刚落,站在三米外的柳红蔷朝他冲了过来,双手还举着竹扁担。他心想不妙,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只听见“咔嚓”一声,一股钻心的痛瞬间传来。章意恒没弄明白柳红蔷为何要打他,又怕她再次攻击,护住受伤的手赶紧逃。章意永看在眼里,却没有去拦住老婆的意思,他跨过堂屋的门槛,径直躲去里屋。柳红蔷追到坪里,见追不上,便返回,嘴里骂骂咧咧。

柳红蔷在外边有人,这在青山村人尽皆知,唯独除了章意永。柳红蔷年已五十八,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搅得夜幕下的青山村莫名躁动,惹出不少是非。章意永大柳红蔷16岁,从中学校长职位上退休后,便闲赋在家。整天没事干,他就像栏里的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和腰围渐长,糖尿病和肾病也悄然上身。肥胖让章意永走几步路都直喘粗气,自然对夫妻之间那事没了兴趣,即便偶尔心血来潮也是有心无力。

柳红蔷过了虎狼之年,余威还在,硬缠着章意永要了几回。章意永没能让她满意,每每提前缴枪。柳红蔷便搬去偏房二楼住,不愿再与章意永同房。柳红蔷知道章意永嗜睡,便特意选在凌晨找野汉子苟合。

有一次天已大亮,野汉子怕碰到人,急着要走。柳红蔷死缠着不放,霸蛮又要了一次。野汉子离开时有些慌乱,下楼时不自然地理了理衣服。邻居生好火出来打水,撞个正着,野汉子神色便更不自然了,亡命奔逃而去。

邻居与柳红蔷因错拿母鸡下的蛋生过口角,于是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柳红蔷偷汉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青山村每个旮旯。那个时候,章意永还酣睡在梦乡。那天章意恒一句话,无意中戳到了柳红蔷这个痛处,让她恼羞成怒,拎起竹扁担就打。

章意恒托着受伤的右手回到家中,实在疼痛厉害,直嚷嚷“哎呦,只怕是骨头断了”,招呼刘荣华赶紧去喊刘国昌。刘国昌是个土郎中,远近有名,村民摔伤、碰伤通常不会找别人。刘郎中过来托起章意恒受伤的手,一看一捏,痛得章意恒大叫“哎呦,哎呦”,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直吸冷气。

“没事,骨头没断,也没开裂。”刘郎中言简意赅,像是诊断结果,又像是在宽慰人,“我给你抓几副草药,煎了喝,顶多半月就好了!”

“骨头没断?不可能吧,我明明听到‘咔嚓’一声。”章意恒似乎不相信这个结果。

刘国昌有点不快,忍住没发作,平淡地说:“‘咔嚓’一声可能是手突然受力,你手部用力去抵挡,手指握成拳头时关节发出的声音。”章意恒察觉到郎中脸上的不悦,意识到他误以为自己怀疑他的医术,便连忙解释。

半个月后,章意恒的手就活动自如了,他才把受伤的事告诉章挺。章挺气得大骂柳红蔷是婊子不是人,说自己在场的话要将她碎尸万段。骂完柳红蔷,章挺接着骂章意永,骂他猪狗不如,自己老婆打弟弟也不去阻拦,还算人吗?

起先,章挺打算去街上喊几个烂仔,待柳红蔷去三湖乡赶集,趁街上人多拥挤时揍她一顿饱的。章意恒说:“算了,莫搞出大事来,连累自己。就当没发生过,从来没有过这个亲戚。”计划被章意恒否决,章挺只好作罢。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股炒好,让章意永、柳红蔷再也不敢轻视。昨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从那以后,两家不再有来往。章挺也再没叫过大伯大伯母,即便迎面相遇,章挺也是将对方当空气,装着没看见。后来,陆续有人来做章挺工作,说家和万事兴,你作为晚辈,不喊长辈还是不对。

对这些人,章挺不以为然:“你怎么不去做他们的工作?要搞清楚,是他们先打我父亲,这个仇不共戴天!我不喊他们不对,但他们打人就对了?要我喊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他们得先向我父亲道歉吧。”此后,再也没人对章挺提起这事。

8陷入迷茫

章挺进了家门,喊了一声“妈”。刘荣华闻声从里屋出来,脸上憔悴不堪,似又老了10来岁,看得章挺心酸不已,眼睑不由得湿润起来。跟着母亲走进卧室,章意恒平躺在床上,章挺禁不住放声大哭,带着哭腔喊父亲。连喊多次,章意恒都没理睬,他对章挺太失望了,有些心灰意冷。

刘荣华在旁边急:“他爸,崽喊你,你就应一声吧!”又过了许久,章意恒一声长叹,让刘荣华搭帮着手坐了起来。

“崽啊,你要争气啊!人家正踩着我们,看扁你,咒你没出息,你自己要争这口气!别搞那什么股了,要走正道!”章意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才低沉缓慢地说。

父亲那声长叹,重重地敲打着章挺,心中的羞愧又探出头来。他觉得没能让父母在家乡乡亲面前长脸,反而让他俩颜面扫地,很是愧疚!

他本想说说自己的打算,说服父亲理解自己,见父亲接连叹气,知道无望。他连忙答应父亲,说:“爸,您放心,我不炒股了,好好工作,再也不让您失望了!”

说是这么说,章挺哪还放得下炒股?尽管亏得一塌糊涂,炒股在他心中,实在难以割舍。他之所以忽悠,纯粹只想灭火。老老实实上班上到老恐怕也难以翻身,还得靠金融投资,才有这个可能。他当初赌的就是这种可能。

其实,他根本不敢跟父母说实话,说出来只怕真会要了他们的命。炒股亏钱与媳妇刘思连离了婚,买断工龄离开了体制,一直瞒着父母。这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尤其是放弃国家分配的工作。在他们心里,这无异于当年省衣节食送章挺读书白忙了一场,他们哪里接受得了?在青山村,乃至三湖乡,最看重的就是家里有没有人在外地工作,吃国家粮。这事要传出来,章意恒在当地将颜面扫地,无脸见人。

章挺在父亲面前小心陪着不是,多次承诺不再炒股,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次日,他便动身回江都。

途中,望着车窗外远处缓缓移动的层岚叠嶂,章挺浮想联翩:父母亲正一天天老去,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可自己的成功却依然看不到影子。当年考上大学,也确实给父母颜面争了光,然那点微弱的星光早已消耗殆尽了。儿时的伙伴靠外出打工,也都买了车,买了房,一个比一个光鲜,而自己却灰头土脸,一直停在原地踏步。说自己没努力吧,好像也不是。自己不玩牌不下舞厅歌厅,外头也没有女人,每晚熬到一两点才睡,为什么就不能成功?……想想头发花白的父母,章挺心中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涩。尽管没人注意他,他仍想找条缝钻进去躲藏起来。

章挺在心底再一次问自己:我到底要什么?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怎么做,还会选择炒股吗?上一次,章挺也曾这样问自己。当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选择炒股是失去现在,要未来!”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底气似乎在提升。

眼下除了炒股,还能干什么?都这个岁数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不能再半途而废了。

可是在股市这个大迷宫里,自己却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30岁那年,章挺交了200元生活费后便身无分文,但那时年轻,他无所畏惧。现在,虽然没到挨饿受冻的地步,想到未来他竟心生恐惧,不免慌乱起来。是害怕,担忧,还是没有自信?或许是对父母、孩子的歉疚,抑或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每当晴朗的天气,外面火红的阳光照进窗户,金光闪闪,章挺的恐惧感会更加强烈,恐惧中又夹杂着浓浓的羞愧。这么好的太阳,自己却碌碌无为,虚度大好时光。冬天的肃杀凄凉,寒风吹拂着枯枝落叶瑟瑟的响,也会加重他对未来的恐惧。低沉阴冷的天气,也会勾起他一事无成的感慨,内心生出悲凉。

想着眼前的处境,想着父母的期望,章挺陷入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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