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舅姓陈,实名已忘却,杀猪为业。江湖上(估计也就是杀猪这个行当里)人称陈三刀。
所谓三刀者,一刀毙命歃血,二刀破膛出心,三刀环首剔骨,须臾之间表舅舅已收刀解围,提了一副下水,在主人的寒暄声中去了。
他家杀猪不收钱财,只要那一副下水。这是他太祖传下来的门规。
表舅舅的太祖十四岁开杀戒,二十八岁扬名于世,使得一手好刀法。后奉旨只身进京入宫,专职给皇家杀猪,家门一时风光无限,连老家的县官大老爷,都时常光顾陈太祖的宅门拜望陈太奶奶一众家小。
后因慈禧那个老妖吃红烧排骨时,被一颗猪骨头茬子硌掉了老牙,盛怒之下,要大太监安德海彻查元凶治罪。
这原本应该是御膳房行走太监的职责,可是人家毕竟都是体制内正规编制,当初入职时都有交情往来的,岂能不上下一心,相互照应。惟有陈太祖是编外人员,纯粹凭借手艺进来的,既无树根盘错,又无裙带交连。最后宫人们几个眉来眼去,自然就心有灵犀千夫所指地把这个罪名一股脑儿推倒了陈太祖头上。
可怜陈太祖腊月十三下了大狱,过了正月十五就砍了头,糊里糊涂地做了个冤死鬼。好在管事的大太监心里多少有点不忍,派了一架驴车,把陈太祖尸首运回了老家,还打发了二百两银子给陈太祖的儿子,家里也不声张紧着把陈太祖的后事就给办了。
表舅舅的祖父子承父业,也杀得一手好猪。后来被吴佩孚的部队抓了壮丁,直奉大战时,又被东北军抓了俘虏,后因为杀猪的好手艺逃过一死,就留在了张作霖的部队里专职给大帅杀猪,日子过的蛮滋润,还有幸娶上了一房媳妇。
可好景不长,大帅突然被小日本设计炸死在了皇姑,一时之间大东北的局势真是风雨飘摇。
不久之后,日本军部策动了九一八事变,东北随即沦陷。
日本人攻占奉天时,表舅舅的祖父跟随一大群逃兵刚刚跑道城门楼,就被一小队日本兵追上了,那一大帮的足有一个连的东北军兵痞子,见了日本兵老早就扔了大枪跪在地上,磕头就如同捣蒜一般。
不过可惜了,日本人根本不吃这一套,端着刺刀叽里咕噜叫喊着,冲上来就是一阵疯狂的甚至是肆虐的捅刺,表舅舅的祖父也没逃能过这一劫,亲眼看着自己的下水躺了一地,眼都没闭上就一命呜呼了。
那一年表舅舅的父亲刚刚三岁,跟着两个哥哥在他们的母亲带领下一路逃荒,靠要饭辗转到了山东,一直熬到了四九年解放。
解放后,表舅舅的两个大伯先后都成了家,做了杀猪师傅,他父亲也无心再读书了,十六那年托人也去到了一个公私合营的肉联厂开始了杀猪生涯。
真的不知是杀气太重招邪,还是造孽太深有报应。六八年文革刚刚开始两年的时候,一张大字报贴到了肉联厂的大门口,大字报的内容是揭发表舅舅他父亲的父亲曾经给吴佩孚和张作霖两个大军阀杀过猪,是典型的混进革命队伍的坏分子,国民党反革命的狗崽子,要求全厂干部职工革命同志坚决把表舅舅的父亲赶出去下放劳动。
就这样,表舅舅也是在三岁时,和他的父亲母亲被遣送到了黑龙江大兴安岭脚下一个偏远的山村劳动改造。
就在表舅舅六岁那年,他的父亲由于贫病交加,永远地长眠在了那里。为了糊口,母亲无奈改嫁给了村子里一个老光棍。直到一九八零年的春天,冰雪初融时,他们家终于接到了落实政策的通知,可这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一年多。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表舅舅只身回到了原来所居住的县城,那一年他15岁。由于年龄的关系,既不适合上学读书,也不能开始工作。生活就和那些街道革委会的干部一样,向他摆出了一副冰冷的脸色。
十五岁的表舅舅仍下了行李,二话不说直接就抄起了杀猪刀。
那时候的表舅舅凭着年青,手狠,刀子利索,很快就在方圆百里闯出了名号,有的肉联厂宁肯出双倍工资请他,可是他都回绝了。
他说他不想走他父亲的老路,工厂里人多是非也多,还不如自己一个人一口锅,吃起饭又香又自在。
后来表舅舅娶了媳妇,在县城里热闹的地方盖起了了一大片房子,自立了门户。再后来有了娃娃,日子一天天滋润着,相识的都蛮羡慕他的。
可能有些人从一生下来那天,就注定了会陷入某种魔咒,无论你怎样的挣扎,努力,甚至躲避,都逃不出命运那只大手的抡摆和盘剥。
表舅舅一家几代人,似乎都逃不过这场命运的冲撞与折磨。
很快的,新兴的城市圈地运动开始了。房地产开发风起云涌一般迅速覆盖了全国每一个有街道的地方。
表舅舅住宅周围全部纳入了拆扒的范围,他的那些房子都被定性为违建房,不符合正规手续,不仅没有补贴,甚至还有可能被采取罚款处理。
那里可是表舅舅的命啊,几十年拼死拼活置办的产业。况且当年盖起那一大片房子的时候,街道上都是给盖了大红印章的,如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你们开发是为了挣钱,我盖的这片房子也是要养活我自己,谁敢扒我的房子,就先把我活埋了吧。
表舅舅撂下了这句话后,就回到屋里,再不出来。开发商一时没辙,只好再找政府出面调停,无奈表舅舅钉死门窗闭门谢客,誓要与他的孤城共存亡。
然而,事情是不能等的。县政府拿了开发商的土地款,就必须要给人家消灾办事的。
另一个方面,开发商背负巨额的贷款买了地,进了材料,雇了工人,每迟了一天开工,都是要付出大把的银子作为代价的,他们岂能干吃这等狗屎亏。
终于,老天给他们创造了一次绝佳的时机――暴雨。
两辆抓产车趁着一场暴雨,张牙舞爪地扑奔了表舅舅的家。无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那片房子在暴雨之中倾倒了,坍塌了。
第二天电视新闻栏目报道说,暴雨无情致危房倒塌,一老人不幸被埋身亡。
有时候,我总会去想,去问,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有罪、知道自己最有多深呢!
暴雨过后,这失格的人间还会有多少人记得,街道上那些被雨水冲洗过的、满是罪恶的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