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买公田

黄仁宇

从各种迹象看来,传统中国的物质文明,至宋朝已达到极高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作于北宋覆亡之前夕。从图上看来,当日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20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色。即以船舶之来往,货物之上卸,各种匠铺之作业情形,至少也可能与当日西欧之任何城市相埒。而一个半世纪之后马哥孛罗在南宋覆亡之后三十二年内抵达当日之临安,今日之杭州(宋人称为“行在”,马哥孛罗则译为Quinsai)。他曾说:“毫无疑问的,Quinsai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杭州的街道宽敞,有运河交通,又有石砌的沟渠排水,已经给这威尼斯(也是当日世界上第一流城市)的观光者以良好的印象。而他赞不离口的则是中国的富庶表现于数量之庞大。不仅都会里市廛栉比,而且乡间里也有无数的市镇,为欧洲所无。 马哥孛罗的叙述,有煽动性,一般读者怀疑他的浮夸。可是最近法国学者Jacques Gemet将他的回忆和同时的中国文献如《都城纪胜》、《梦粱录》和《武林旧事》比较,又发觉其中很多细节,可以彼此印证。他整理后,所缀成的13世纪杭州,确是生动活跃、富丽繁华。迄至今朝我们还能查悉当日通衢街道桥梁的名称,和巷弄里发售最优等纸扇的店铺之所在。杭州的人口,由12世纪初年不到二十万逐渐增加,突破百万大关。而当日欧洲最大的城市,能有人口数万,已经不得了。所以Gemet发问:当日中国是世界上最富裕和最前进的国家,即算南宋只保存半壁河山,仍有人口六千万,占地有今日法国面积之四倍,文化已到达最光辉的阶段,何以遭蒙古人的侵犯而会在历史上表现一种剧烈的挫折? 而其实Adam Smith著《原富》,距今已逾二百年。他作书时也去马哥孛罗赞羡中国时约五百年。《原富》就已提出中国虽然在500年前出人头地,兹后就无从继续其优势。Smith并没有讲出当中的原因,只是他已经指出中国的法制,必有阻碍人民继续增加财富的症结之所在。 我们今日提出贾似道的故事,即是指出这症结由于传统中国的官僚制度,着重于掌握大量的农民,缺乏现代组织与技术的能力,尤缺乏适当的意识形态去主持商业化的财政。上述两章已就北宋的情形,逐渐提及。南宋末年,财政与税收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仅杭州市内的繁荣于国事无补,即长江三角洲里的农业财富也无法动员。贾似道之犯众怒,并不是单独的由于他合计敌情错误,也不是因为他骄奢淫逸,而大部是由于他在理宗赵昀的最后两年,倡议“买公田”,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并且又由他主持发行最后一次的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宋史》“奸臣传”说到最后与他同有元老名望的王钥向临朝称制的谢太后责他应死,称:“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之而不行。”可见得在野人士包括中等以上的门户都已痛恨他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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