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
蹄声得得,一队人马缓步行走在京口十字大街上,华丽的马车上端坐一人,白面长须,气定神闲,正是骠骑长史王謐(mi),字稚远,晋国名相王导之孙,琅琊王家之后。晋国南渡之初,晋室多赖王家扶持,才能在江南站稳脚跟,故有谚云:“王与马共天下。”及至王敦叛乱,王导离世,王家才衰落下去,仍不失为世家大族,占据朝中清要之地。此次王謐来京口,正是奉诏巡视北府(京口在建康之北,故号称北府),督查谢玄练兵情势,加以慰劳。谢玄军本驻扎广陵(今扬州),由于徐州刺史、督京口诸军事的王蕴不耐烦剧,两下合兵一处,建立京口大营,统由谢玄带领。
忽然车马停住脚步,前面一片人声喧哗,王謐撩起车帘问道:“前面何事喧哗?”随行军士躬身答道:“回禀大人,前面有一帮市井无赖正在斗殴,故此挡住车马去路。”王謐怒道:“还不快快驱散,不可耽误大事。”军士诺了一声,喊了几个护卫,策马扬鞭前去驱散人群。
人群大乱,突然穿出一个少年,身形高大,那少年奔到马车边停下,背靠车壁,赤手空拳,昂首而立。刹那间,又有五六个人奔到近前,手持棍棒,围拢过来,一个人冲上前,忽一声打将下来,那少年身形一闪,避过那棍,挥拳击在那人面门,那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鼻血长流。为首一人,方面大耳,矮胖身材,一挥手道:“众人齐上,给我打死这个小贼。”
众人一拥而上,舞棒挥拳,和那少年打在一处,少年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肩膀,额头中了几棒,却兀自死战不退,打斗中也有几棒击在车壁上,险些击破。王謐大怒,心道:“京口民风果然强悍,竟然在我车前斗殴,丝毫未把我这朝廷大员放在眼里。”他大喝一声道:“尔等住手,护卫何在?”
亲兵护卫刷的一声拔刀在手,将这些人团团围住,喝道:“住手,还不放下兵器,惊到大人了。”
那伙人见此阵仗,便放下棍棒,垂手站在一边,为首那个胖子拱手道:“不知哪位大人驾临京口,在下是骠骑咨议刁逵,见过大人。”
王謐起身下车还礼,道:“在下琅琊王謐。”
刁逵敛容正色道:“原来是骠骑长史王大人,失敬失敬,适才冲撞了大人车驾,多有失礼,望大人海涵。”说罢深施一礼。
刁逵与王谧同在骠骑将军府任职,虽然相识,性情不投,不曾来往,此刻免不了客套一番。其实刁逵这个骠骑咨议也就是一个虚职,挂名而已,刁逵是东晋开国元勋刁协之孙,刁氏也算是南渡世家大族,按理说,刁逵外放个太守,内任个长史,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刁逵志不在此,只喜聚财,与其弟刁杨、刁弘等皆不重士人名节,喜殖财货,置田万顷,奴婢千人,霸陵一方,时人称之为京口之蠹。
王謐见是刁逵,面有缓和,道:“刁大人也算是朝廷命官,缘何率众当街斗殴,实在有失体统。”
刁逵指着那少年恨声道:“都是这个小贼,欠钱不还,下人多次讨要,被他打伤,这才出此下策,教训于他,不料冲撞了大人车辆,赎罪则个。”
那少年冷冷道:“若不是你家赌场作弊,我岂能一日输掉三万余钱,我自然不会还钱了。”
刁逵面色一红急辨道:“大人莫听他胡说,他本是京口一无赖少年,以织席贩履为生,又好赌博,欠下巨款,无力偿还,这才血口喷人。”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昔日先主刘备也曾织席贩履,然三分天下有其一,世称英雄,你道我日后不会闻达,奄有天下?”
刁逵仰天大笑道:“你刘寄奴若有出头之日,我刁逵便跪倒在你面前,以你为尊。”
那少年缓缓道:“终有一天,我让你得偿所愿。”
王謐听那少年言语不俗,将其上下打量一番,见其相貌奇伟,额生突骨,顾盼之间自有一番英雄气概,心下暗暗称奇,便道:“我看你身形高大,相貌不俗,当报效国家,有所作为,奈何沉迷五木之戏?”
那少年面有惭色,拱手谢道:“王大人教训的极是,刘裕定当谨记。”说完转身便走。
刁逵一把抓住其衣袖道:“小贼,哪里去,今日不还钱来,休走。”
刘裕一把将他摔开,怒道:“老贼无礼,我便不还,你待怎样?”
王謐劝道:“刁大人,些须小事,何必当街吵闹,三万钱也只是在下数月之俸,不足挂齿,这位小哥所欠之钱,便由在下前来奉还。明日我便派人送至府上,你看如何?”
刁逵一听,有些慌乱道:“此事如何劳动王大人出面,在下惶恐之至。”
两人又谦让了一番,刁逵这才带人离去,行前他狠狠瞪了刘裕一眼。
刘裕不再理会他,再拜王謐,长揖到地,动情道:“他日刘裕若有显达之日,必十倍报君今日之恩。”
王謐道:“我观小兄弟乃非常之人,倾心结交,不求回报。目下谢玄正在京口招兵买马,君可投之,一来报效国家,二来搏个封妻荫子,也强似在此织席贩履。”说完,他命从人拿过纸笔,倚马可待,写了一封荐书,交给刘裕,叮嘱他持书面见谢玄,定有任用。
刘裕再三称谢,与王謐分别,回到家中。刘母萧文寿见其归来,衣服破损,面目带伤,已知其八九,不禁大哭道:“寄奴,寄奴,你当真要一辈子寄身为奴吗?”
刘裕大惭,跪在地上,听其母教训。
萧文寿续道:“你亲生母亲因生你难产而死,你父迁怒于你,将你弃养,你从母怜之,将你抚养长大,故你乳名为寄奴。你父早亡,你还有两个弟弟,我虽为你继母,亦待你不薄,含辛茹苦,浆洗衣物,维持你兄弟三人生活,你已成人,当为兄弟表率,织席贩履,只能温饱,你当求上进,又怎可沉迷五木,当街斗殴,惹是生非呢。”
刘裕听完,和他的两个弟弟道怜、道规一起跪在其母面前抱头痛哭。
刘裕道:“儿听闻谢大人在京口招兵买马,儿也算身形魁伟,愿去从军,苟得富贵,必报答母亲大恩。”
萧文寿道:“我等贫家小户,寒门子弟,应募从军也是万般无奈,你刀口讨生活,只求平安便好,富贵与否,当在天命。为娘已老,无所欲求,你若谋个一官半职,把你那兄弟照看则个,为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刘裕闻言,羞愧万分,再磕一个响头,恳切道:“母亲教训得是,我刘裕此番若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愧为人子。”
母子四人当下收拾一番,刘裕便背个包袱前去投军了。谢玄大营驻扎在离城北三十里的北固山下,西津渡旁,面江倚山,形势险要,交通便利。
刘裕来到营前,守门军士拦住去路,刘裕把王謐荐书呈上,说要面见谢玄大人。军士上下把他打量一番,把荐书扔在地上,将其推出门外,道:“哪里来的疯汉,想见我们刺史大人,还不快走,莫要吃我一顿打。”
刘裕急道:“谢大人正欲招揽天下英雄,奈何将人拒之门外。”
正在推搡间,一位少年将军打马出营,见此情形,勒住缰绳,问道:“何事在此喧哗?”此人正是谢琰。
军士拱手答道:“谢将军,此人说要面见刺史大人,我等看其鬼鬼祟祟,不怀好意,故将其拒之门外,他却吵闹不休。”
刘裕拱手道:“草民刘裕,见过谢将军,草民前来投军,非有歹意。”说罢,恭恭敬敬把荐书递上。
谢琰接过荐书,取出信纸,仔细一读,又上下打量了刘裕一番,不觉笑道:“稚远真乃愚直可爱,非亲非故,为一乡野匹夫郑重其事。”说罢,把荐书还给刘裕道:“王大人纡尊降贵书写荐书与你,你要好生收藏。”随后命军士领着刘裕去孙无终处报到,吩咐已毕,打马出营,绝尘而去。
刘裕涨红了脸,暗道:“王大人,得罪了”,就把荐书撕得粉碎,随军士进入营盘。进得营来,只见旌旗猎猎,营房座座,军士在各处操练,人喊马嘶,好一派生龙活虎之象。
守门军士带刘裕来至东北角一处营盘,只见中间一杆大纛旗,白底黑字,上书斗大一个孙字。守门军士把刘裕带到招兵处,交代了几句就回去了。招兵处军士找出一份表格,让他填写了姓名生辰,籍贯,住处等项,就发了军衣被褥等物,领他到三队五什报到。
晋朝军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十人为什,设什长一人,二十什为一队,设队长一人,三队为一幢,设幢主一人,三幢为一军,设军主一人,军主以上无常例,由朝廷临时任命为都督或统军,率若干军,已是朝廷大员,方面之任了。
在一处营房中,刘裕见过了什长田泓,此人瘦小精干,双目炯炯有神,田泓安排刘裕住下,一番攀谈之下,竟然都是彭城人氏,自然觉得格外亲厚。
转过天来,由田泓率领本什人员和大队人马进行操练。初始操练金鼓旗号,进退行止,后便是负重行军,一夜行军六十里,埋锅造饭,天明而返,竟有倒毙于路者而不顾。再后便是俩俩捉对操练兵器,刘裕觉得功夫长进不少,就这样堪堪过了数月之久。
一日,营中集起大队,说孙都督前来巡营。士兵排列整齐,只见数十人马簇拥一员大将缓辔前来,那人顶盔掼甲,相貌威武,正是左军都督孙无终,只听他朗声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然则兵凶战危,刀光血影,不经战阵,不为精兵,故本督选取十名死囚与我军十兵对杀,胜者活命有赏,死者各安天命,众兵听真,谁敢为我一战。”
众军面面相觑,竞无一人敢应战。
孙无终有些恼怒,策马在阵前跑了一圈,用马鞭一指刘裕道:“此人甚是高大,可为一战。”刘裕只好出列。
孙无终又点了几人,这时田泓叫道:“我愿出战。”孙无终道:“你身形瘦小,那些死囚个个穷凶极恶,恐你不是对手。”田泓笑道:“禀告都督,我乃三队什长田泓,自幼习得几分拳脚,三五个壮汉倒也近不得我身。”孙无终喜道:“你若胜得,本督升尔做队长。”
田泓等人手拿刀枪,一字排开,站在当场,孙无终叫人把十名死囚带上,解开绳索,发给兵器,那十人个个披头散发,相貌凶恶,一拿到兵器,就冲了上来,十名军士也都大叫一声,各举刀枪冲上前去,厮杀在一处。
刘裕对面那人手举大砍刀,如疯了一般,砍了下来,刘裕见他势大力沉,不敢硬接,只得后退,那人跟上又是一刀,刘裕用刀一拦,噹一声,火星四溅,刘裕只觉胳膊酸麻,不等他回过神来,那人上前又是兜头一刀,刘裕只得又是一退,心中一慌,步伐竟然乱了,把自己绊倒,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手中大刀也摔脱了手。那人跟上,举刀便砍,刘裕看着那刀砍下,下意识用手臂去挡,阳光直射入眼,他闭上了眼睛,暗道:“我命休矣。”
刘毅闭上左眼,眯上右眼,双手怀中抱月,缓缓拉满弓弦,忽得右手一松,那只白羽箭,颤抖着身子,欢快的飞向五十步外的箭垛,噗嗤一声,深深插入红心。周围人群一阵叫好,这时,一个儒雅青年走到刘毅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赞许道:“希乐(刘毅字),一箭中的,不错不错。” 说话之人正是刘毅大哥刘迈。
刘毅也不答话,走到射圃边上,拾起牛皮酒袋,打开塞子,一仰头,咕嘟咕嘟饮了几口酒,一抹嘴唇,道:“天可怜见,射了十余轮箭,终是喝了这一口美酒。”
刘迈打趣道:“希乐,你只喝了这一口酒,怎么面似火炭?”
刘毅笑道:“天生如此,也没奈何,好似我喝了几斤几斗呢?”
正说话间,堂上下来十余人,为首之人正是徐州刺史王蕴,身材臃肿,步履蹒跚,满面微笑,陪同一人,那人身形微胖,面色白皙,峨冠博带,一看便知为当朝显贵,后面跟着仆从,最后有几面军士护卫,精神抖擞,衣甲鲜明。
一行人来至射圃,王蕴对众人道:“司徒长史庾大人来此公干,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大家就此散了吧。”
众人皆为徐州刺史府属下小吏,见刺史大人如此说,便一个个上来拱手告别,刘迈一拉刘毅袖子,低声道:“此人乃颍川庾悦,世代显宦,骄矜任气,我等还是走避为上。”
刘毅哼了一声,道:“世家大族又如何,我等还是汉室宗亲之后呢。”说罢,射箭如故。
刘迈见他不肯走,又怕大庭广众之下吵闹,有失体统,只得随他人一道离去。
王蕴见刘毅旁若无人,还在射箭,强忍怒气,一招手,道:“希乐,你因何不走?”
刘毅见王蕴问话,放下弓箭,走过来向他深施一礼,道:“刘毅前日已向大人禀明,请借东堂射圃一用,我等微末小吏,聚齐一处不易,大人管辖一州之地,何处不可射,何必与我争抢此处?”
王蕴被他噎得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庾悦指着刘毅问道:“这是何人,竟敢对大人如此不敬?”
王蕴尴尬一笑道:“此人是在下别驾从事刘毅,其叔父刘镇与在下有旧,故此纳于麾下,缺乏管教,让仲豫(庾悦字)见笑了。”
庾悦冷笑道:“原来是汉室宗亲,失敬失敬了。”说罢,向刘毅拱手施礼,刘毅赶忙还礼,王蕴陪笑道:“仲豫,依我看,我们还是至他处为乐,让这后辈小子一箭之地,何如?”
庾悦摆手道:“不必。”说完,他四处逡巡,走到一棵大树之下,那树亭亭如盖,遮阴避雨,说道:“此处正好。”从人闻听,立刻上前铺上蔺草席,摆上条案,再从食盒中拿出干鲜果品置于案头,又倒上美酒,庾悦招呼王蕴并排坐下,把酒言欢,悠然自得的看刘毅在场上射箭,似他为二人表演一般。另有从人点起果木,架上烤架,开始烤鹅,不一会儿烤得表皮金黄,香气四溢。
刘毅射了半晌,闻到烤鹅香味,自言自语道:“子鹅乃是世间稀罕之物,寻常难得一见,再加香料烤炙,定是人间至味。”
过了一会儿,刘毅食指大动,实在无法可忍,回头见到庾悦王蕴二人吃得正欢,想了一下,厚着脸皮,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强咽口水,再深施一礼,道:“毅等家贫,经年未得子鹅,望大人以残炙见赐。”
庾悦也不答话,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王蕴道:“王大人,多谢款待,就此别过。”王蕴急忙起身相送,庾悦突然挥起长袖,把案几上的半只烤鹅扫在地上,对刘毅道:“汉室宗亲,拿去吃罢。”
刘毅大怒,挥舞拳头,正待上前理论,一名军士,刷得一声抽出半截腰刀,拦住去路,低声喝道:“在下刘裕,亦是汉室宗亲,请大人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