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一词由他而起,他的脚步何其匆匆,在人间如云行过,采撷起魏晋唐宋元明清名诗佳句之璀璨,给人间留下一本千古词话,让后世的我们反反复复回味咀嚼在人间。词中无我亦有我,话中有你亦无你;诗心不闲即有闲,闲心有事也无事。三十日抄读词话至深秋,忽而领会:活在人间,已是盛宴。
第1天:有我之境——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2019年10月10日 周四
碧云天,寒烟翠,月满西楼,庭院深深,这些好听的汉语组合,都是念中学时从琼瑶阿姨那里偷学来,读了原作方知“深深深”乃一字三叠,而整首词也恰是“景深、情深、意境深”。我手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人间词话》里它位列上卷第一首,王国维的“境界说”由此开篇: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哪句是名句?除了头七字,当属最后两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真真是人愈伤心,花愈恼人。王国维提出古人为词,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前者“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后者“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这十四字在大师眼里是“有我之境”,在我读来,一个“乱红”却也不知说的是作者还是落花,亦或花乱飞惹得心难平,才生出这“三月暮”的春愁来。
花有谢时,人有终年,一切的哀怨,无论古今,只因“无计留春住”。
关于词作者,历史上有两说,究竟是欧阳修所作蝶恋花?还是冯延巳所作鹊踏枝?李清照在她的《临江仙》词序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于情于理,我更愿意相信年代接近的易安所言。
这首词也成就我对以内向性多重封闭空间为主要特征的中国古典建筑的偏爱,每到一处,必访名人故居,看不厌“烟锁重楼”,望不尽“庭院深深深几许”!
(P.S. 久不握笔,不仅手生,居然还忘记盖印,汗哉!听着陈悦的萧和钢琴曲《乱红》念诵了此词,可惜这里无法上传声音。)
第2天:无我之境——元好问《颍亭留别》
2019年10月11日 周五
我常常觉得今人无趣,虽然一生中离别上演的场次并不比古人少,但由于交通太过发达便利,人和人之间没有了长亭外,没有了古道边,没有了芳草碧连天;没有了阳关,没有了颍水,亦没有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的好问句,因为现代人太怕被嘲笑矫情,于是谁也不敢轻易流露“重分携”的一丝情感。
前一阵重温了两遍越剧《梁祝》名段”十八相送“,最好听女声伴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三年同窗,一朝分离,多少依依惜别情,全在两句重复里,而扮作贤弟的英台怅然若失紧接一句对她的梁兄唱出“你我鸿雁两分开”。鸿与雁,本是一大一小两种鸟,因往来齐飞而被合名,如今分飞,何等惆怅?又有多少现实中的同学,当年一句再见,余生再也未见。
只是我早读时甚是困惑,离别总是有人的,而且至少两个人,这首离别诗里不仅有停下归驾、临水驻足的诗人元好问,更有前来送行对饮的李治、张肃、王元亮等“亭中人”,为何王国维拿它来说“无我之境”呢?
细细玩味半晌,反复咀嚼诗中央“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这十个字,确实没有人,只有水景和飞禽,静中有动,动中含静,忽然略略有些明白《人间词话》这一页上关于“动之静时”、“静中得之“的是什么。
优美为小,凄美为中,壮美为大。当诗人在峥嵘山水中回望终有一别的故人,恍然醒悟自己匆忙赶路的脚步不过是一种“自急”,比起风雪再大也不受欺凌的万景,人世间的烦扰实在渺小得不足一道!随它外界如何颠倒折腾,物态本闲暇,那心态呢?一样可以平似林、淡如画,只缺一个悠然见南山的“忘我”之境啊!
第3天:一字境界出——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
2019年10月12日 周六
没有酒,也并无数声《水调》听,却有双钢琴的《渭城曲》浸润我一上午的心。此刻已从音乐学院沿着淮海路步行到上海图书馆,吃完喜欢的食堂饭,找到顶楼一片亮堂堂的自修桌,安坐一午后,细品早起抄写完毕的浪漫老头儿的《天仙子》。
因有词句“乃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张先被人称“张三中”。但他自己说:还不如叫我“张三影”呢?我平生最得意的词就这三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
词前还有一小注:“时为嘉禾小倅,以病免,不赴府会。”可知彼时词人正在今天的嘉兴做官,那年是宋仁宗庆历三年,五十有二,身怀小恙,缺席了“政府工作例会”。倒叫我记起小时候但凡哪天不想上学,身体自动配合抱病,若不幸未予配合,就自己找出体温计偷偷拿热毛巾捂出个38度留待下班回家的父母检验。
只是闲在家里也是百无聊赖,睡个午觉打发不走闲愁,难免感叹几句“送春春去几时回”,春天走了明年还是会按时回来的,但人之青春溜走了却是尾巴都不留半根的,何况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就“混”到个地方小判官,晚来照照镜子,“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人临老,更伤春!
王国维用“境界全出”来形容这首小词,也算是最高评价了,与“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比并看,下阕的“弄”字占尽了风头。放到现在这“弄”字有点“搞事情”的意思,月是残月,花是落花,还有啥心力搞啥事情呢?不如学那池塘里的鸳鸯早些双双眠去吧。
可是谁让作者是人老心不老的张先呢?我倒觉得末两句其实是想说:风已定,人未静,满腹心事从梦里飞出,化作片片落红,明朝铺满小径。
第4天:理想与写实——杜甫《水槛遣心》
2018年10月13日 周日
又是一首半百老头的作品,三个月前抄适逢小暑,今已近霜降,却是艳阳高照,上海气象局依旧没有正式宣告夏天的结束。节气是人定的,大自然才不管那么多,自顾自地慢吞吞行进。真是应验了前日所学元好问的句子:“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我总笑称自己住在城乡结合部,其实“乡”离我还是很有一些距离,而我离市中心的人民广场,拜地铁速度所赐,倒只有二十分钟车程。数年前决意远离职场、”归隐“一片阳台菜园后,便假装“去郭”、“无村”,树未老,心已幽,人生忽然处处逢花。
江之南的城里人,细雨微风常有,鱼儿燕子却不大见。不过没关系!王国维说了: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遣其关系、限制之处。虽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这一段评述与我一个向来秉持的观点极契: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们非但并不活在虚无缥缈的”白日梦“里,恰恰执着于将心中梦想踏踏实实落于每一日常脚步,菜米油盐里吟诗画,锅碗瓢盆中听交响。确乎是:“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
今年的南瓜没结成,前些日收拾起残枝败叶直接埋于菜地,待来年化作春泥。紫薯叶比去年还盛,凉拌、热炒、放汤变着花样都不知吃了几回,最意外是头一次种红辣椒的长势,一批接一批,鲜亮得跟刷了漆似的,味道特醇正,做菜放一个调味绝对够。
小区八百户,似我两三家。心远地自偏,闹市亦多花。
第5天:以气象胜——李白《忆秦娥·箫声咽》
2019年10月14日 周一
李白如此大家,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宋词鉴赏辞典》却只收了他两首词作,一为《菩萨蛮》,一为《忆秦娥》,后者不仅开创了同名词牌,更被后世称作“百代词曲之祖”。思妇体裁何以有此殊誉?
秦娥,秦娥,一听便是女孩儿名,谁也?据方言考,越艳吴娃,人以地分,唯秦地之女流可当一“娥”字。秦娥所居为秦楼,连题名四十九字“秦”字反复四回,可见地域在作者心中份量。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夜本该万籁俱寂,忽闻一阵箫声呜咽。所以不是梦醒,不是梦回,而是梦断!断掉的岂止一个美人儿的美容觉,更是梦中与故人相见的好事啊!你是否也曾有过做到好梦怕被惊醒、惊醒了又恨不能续梦的同感呢?
于是明月高悬下忆起那年在灞陵的依依不舍,春柳伤别,秋月盼归,然而春秋几度人未见。九九重阳登高乐游,依然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多么祈望咸阳古道有一白衣轻骑飞奔而来,自晨及昏,由夏至冬,希冀从满月转亏,直至徒剩一线渺茫,终落到山崩地坼的三个字——“音尘绝”。
李太白的高明在于又反复一遍这凄绝三声后,推出了王国维所言“关千古登临之口”的“寥寥八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儿女幽怨上升到家国恩仇,这一时,岂止音尘绝?更是笔墨绝,心命绝!
所谓“以气象胜”,盛也气象,衰也气象。难怪《长安十二时辰》中落难的丁瞳儿要唱出一曲《忆秦娥》,宁与手无缚鸡之力、同入樊笼的一介书生共赴死,却难忍恨只为苟活、弃她而去的负心汉,恨的是“等闲变却故人心”,恨的更是盛唐一去不复返。良人不归,汉陵长在,破碎山河中的仁人志士,也犹如深陷泥沼却清绝凛然的秦之女子吧?
第6天:气象不逮——夏竦《喜迁莺·霞散绮》
2019年10月15日 周二
除了范仲淹的《渔家傲》。这便是王国维为了说明“气象”拿来和太白《忆秦娥》作比的夏英公的《喜迁莺》。
一样是开篇三字,“霞散绮”比起“箫声咽”显然铺陈了华丽丽的格调,晚霞都已绚烂到如同有着绮丽花纹的丝织品一般,新月弯弯如钩,那是说天上,人间呢?撩起宫楼的珠帘,但见玉砌的台阶、金铸的露盘,还有名香袅袅如烟,珠光宝气的三千佳丽护拥圣驾而出。
大师眼里“差足继武,然气象不逮矣”。而我觉得“宫阙锁清秋”才是点睛之笔,再浓艳奢华,也抵不过如水夜凉,造物主对人不分贫富贵贱,一样朝去暮至,一样流年似水。
真正洒脱的人生可以享尽繁华,也能耐得简素。没有贵茗,泡一杯自制的柠檬茶一样润口;没有凤髓,调几罐纯手工的木樨香一样沁心。梦想从不是和生活脱节的事,没有放弃生活,就是没有放弃梦想,与人冷冷清清交往,于己风风火火度日。
第7天:和泪试严妆——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
2019年10月16日 周三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大师就是大师,取了三个原句就拿捏住了温庭筠、韦庄、冯延巳词品的“卖相”,温词香软如温棉乡,韦词清雅却富生机,冯词深婉细腻,且有独到之处,不然不会和李璟、李煜的词都被排在《花间集》之外,恐怕是有几分不符当时的流行审美使然。
头两句可知这又是一个被搅了春梦的美人儿,发髻蓬松地堆在枕上,凤钗横坠在耳旁。梦里杨花悠悠飘扬,如魂儿自由自在“寻郎去处”,美如画卷;梦外却见红烛残照、炉烟将尽,好不惨淡!现实是“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下阕一个“催”字蕴含着青春难驻、蒲柳先衰的无奈,那个佩了玉的人在天涯哪个角落啊?从梦里走出的人只能和着相思泪在镜前浓妆自己,免得叫旁人看出破绽,余光却瞥见窗外梅花在早晨的寒气中纷纷坠落,哎,匆匆又是一年!
异曲同妙,冯延巳在《三台令》中叹:
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
长夜,长夜,梦到庭花阴下。
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
昨夜趁又一波金桂盛放找了一棵树收了一盘子,留不住花,留住花香也好。
第8天:赤子之心——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2019年10月17日 周四
李煜的人生,我是不舍得给予任何评价之词的。话说回来,任何他人的人生,只要没有机会put my feet into his/her shoes,我又何来资格评价呢?
但每每读到他的诗词,我也只能用“相见欢”三字来形容,又何况“林花谢了春红”是我无比敬重的叶嘉莹先生翻来覆去吟诵的句子,一句“太匆匆”,饱含了多少世事无奈的喟叹!所以又何止相见欢,每见一次,更有一次的心颤。
是谁说的,诗人愈天真,写的诗就愈发可贵。譬如顾城,譬如海子,譬如徐志摩,我也都不忍去剥开他们岁月里的真实样貌。席慕容说——读诗、写诗,其实就是个体在无可奈何的沉沦中对洁净饱满的“初心”的渴望。就这一点,李煜和他们一样,至少是极致天真的人。
而王国维在评注李煜时所写“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恰是其“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与我说的“天真”也应是一个意思。
这首词太白话,无需掰开字句解释,写的还是强留不住的时光、稍纵即逝的美好,说到底,yesterday never once more!今日睁眼时读到词友淡默发圈的早安语:“我们并非在年复一年地变老,而是日复一日地焕然一新。”很是喜欢,若有这样的心态,又怎会“人生长恨水长东”?
虽然大师说“阅世愈浅,性情愈真”,但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愿意相信如果埋怨世界太复杂,那恰恰是读书和阅世还不够,烈火中涅槃过还仍愿捧一卷诗书、在一盏青灯下享受清欢的人,才自有一种不为命运所摧、不被岁月所蚀的真性情。
当心怀宽悯,与一顿简单的早餐、几株蔓生的绿植,都可以相见甚欢。
第9天:流萤度高阁——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2019年10月18日 周五
前日说冯延巳的词未入《花间》,倒是填了一首《醉花间》,“高树鹊衔巢”之动境与“斜月明寒草”之静境相映,尽显春树渐茂、新月生辉之俊朗,可见其词品脱了浮艳,自有高格。
能与之媲美的,除了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王国维便举出韦应物的“流萤度高阁”来。
和时下一样,应是夏末初秋,听着无边落叶萧萧下的声响,韦苏州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面朝青灯发个小呆。此时夜更深、雨更寒,萤火虫远远的在楼阁高处歇脚,还披着夏天单衣的身子骨,显然有些不胜寒,能坚持到天亮吗?
叶落知秋,知秋也就近了年末。一个人在这离群索居的古刹,细数着时光的流逝,心里头怕是比这秋夜更浓的萧瑟吧!
落叶、寒雨、流萤、青灯,在一个独居难寐的幽人眼里都是来增添悲凉心境的,这也恰是大师所论“以我观物,则物皆著我之色彩”。
第10天:翠色和烟老——梅尧臣《苏幕遮·草》
2019年10月19日 周六
宛陵先生的这首“草”词太易令人想起林逋的“金谷年年”,“乱碧萋萋”对“萋萋无数”,“接长亭”对“一阕长亭暮”,“堪怨王孙”对“王孙去”,“翠色和烟老”对“满地和烟雨”。怪不得在《人间词话》里并列两页,而王国维也评说“和靖《点绛唇》、圣俞《苏慕遮》、永叔《少年游》三阙为咏春草绝调。”
只是王国维偏爱冯延巳,认为秦少游效仿梅尧臣,欧阳修效仿冯正中,“一生似专学此种”的用语好像有那么点儿夸张,至少欧公还是很有自己的大家风范的。
这首被《唐宋词鉴赏词典》唯一收录的梅尧臣小令好就好在题名为“草”,全词不着一“草”字。又借了庾信这一少年才子的典,春袍即青袍,年轻入仕、春风得意,衣袍的颜色与青草的颜色皆嫩,相宜相映,视角颇为新鲜。
只是少年不识宦海苦,是否会迷失在远道中?生涯也似长亭连短亭,最怕王孙公子忘了归路,再回首,就已是梨花落尽、残阳满地的暮年。一“老”一“嫩”呼应,是否喻意着每个人的生命也有一青一黄的上下半阙呢?
边学诗,边饮茶,自制的柠檬茶里放了自制的桂花蜜,芳菲便得以在齿颊间长相续。时已入秋,人生也早过了青草期,心情却依然鲜亮,因为生活已教会我如何过滤岁月的辛涩,只留下甘醇。日子里有爱有希冀,任它暑往寒来、花谢叶落,是妨碍不了我酿蜜的。
第11天:最得风人深致——《国风·秦风·蒹葭》
2019年10月20日 周日
早上见制香的蓝翎老师说:“所有的艺术里面,到目前为止,味觉跟嗅觉是不能被记录的,它只能被记录在我们的心里面,它是体验的,是一种记忆……”
同样只能被记录在心里面的,还有一样东西,叫:求而不得、望而难及。于是酿制桂花香茶,于是索来蒹葭香膏,大抵是贪心,想与够不到、留不住的美多呆些时日吧。
庄周梦蝶,仿佛隔水望人,是明知独上高楼还要上,明知望尽天涯还要望。若她真从梦里走出,若她真从水中上岸,落到你伸手可及的近旁,落到柴米油盐的琐碎聒噪里,你还会如此溯洄从之、苦苦追寻吗?至少我若深爱,断断舍不得与之朝夕相对,这也是爱好不能拿来当营生的缘故吧。
秋水如此广阔,广阔到纵有舟桨也难近咫尺;思念这样绵长,绵长到少年锦时至白鬓为霜。君子之思恋佳人,如秦人之渴慕贤才,一样道阻且长,一样誓不言弃。
跻为高处难登,右乃迂回难行。不禁想古之书信,行笔由右至左,是否也是祈望跨越障碍、最终抵达心仪的方向?而阅信人由上至下反复点头,若读时还忍不住微微带笑,那必是对这份遥寄来的美意的暗允。一颗心想要和另一颗心打招呼,山高水远是阻不断的。
《夏摩山谷》“诸神的宫殿”一章中有一段对话,我曾读了又读:
——什么样的人是爱人?
——心心相印。像两轮皎洁完满的圆月,相合为一,一丝不差。无论时空如何变化,肉身辗转多少次,彼此的心识如影相行,从未分离。
——为什么你们没有共同生活?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世间最深彻的爱是慈悲,你若心似菩提,明净得如同一汪静水,又何须涉水?虔诚得仿佛已抵彼岸,又何须过岸?所谓伊人,不惊不扰,不弃不离,她永在水中央。
第12天:忧生忧世——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
2019年10月21日 周一
我不能太清晰地分辩王国维笔下“忧生”与“忧世”的区别,只觉得大师本人就是一例“忧生忧世”的写照。诗经《小雅·节南山》的作者四顾苍茫、望尽天涯路却不知驰骋何方,不仅表达出对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忧心如惔,不敢戏谈”,而且早早抛出了哲学的终极课题——我是谁?我要去哪里?然而几千年后,今人依然在迷思与困顿中挣扎求索。
故而看似又一首伤春闺怨词,一问“几日行云何处去?”,二问“香车系在谁家树?”三问“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写出妇人对丈夫迟迟不归的情怨交织,更是道出少数清醒者对满世界打拼的人儿为钱忙、为食亡的无奈叹惋啊!
忽然想起尼采淋漓见血的一段话——
当我在闹市观望行人,看成千上万的人表情迟钝或行色匆忙地走过去,我就总是对自己说,他们一定心情恶劣。我好像看见一群羊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干吗这样着急?你们到底要去哪里?还不就是去屠宰场吗?
王国维认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想陶渊明就是这样因为太多次“入乎其内”,攒足了对营营役役的失望,才能“出乎其外”地看到:世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奔劳,早已在庸庸忙碌中迷失了方向都还浑然不自知。
终日驰车于百草千花路的你,如果真的了解春将暮、人会老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不如早些掉转车头,回到真正属于你的精神家园。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更有不嫌弃你眼角皱纹、浑黄目光的爱人,依旧为你点燃炉火,打开一卷旧书,与你共读,和你相守。
第13天:风雨如晦——屈原《九章·涉江(节选)》
2019年10月22日 周二
没想到昨天才享用完我的“菜泡饭兮”,今朝就来了一段楚辞,点了一支沉香,慢抄细品,原文五段,此为其三。自幼喜好奇服玉佩的诗人难以在楚国找到知音,晚年终于拂袖而去,怀揣着“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的宏大理想,渡过长江和湘水,一路颠簸来到了漵浦的深山老林。
幽独处乎山中,是什么感受呢?头两句的“儃徊”和“迷不知”又叫我想起昨日读到的“蹙蹙靡所骋”和“不见所问津”来,看来又是一“忧生忧世”之作。杳无人烟,猿猴出没,山岭高得可以遮蔽阳光,山谷暗得时常落雨,积雪一望无垠,密云压着屋檐。看上去很是无趣的所在啊!但诗人宁可愁苦终身,也绝不变心从俗。
王国维以诗经中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和王唯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比照相似之气象,而蒋勋说:“山势把风景逼到了险境,时代的悲痛,也把个人的生命逼向孤绝之处。风景和生命,逼到临界,却都灿若春华,可以供人歌哭了。”读到此,也确有了“歌哭”之慨。
忽然对《涉江》的题名觉知一二,苏轼诗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心同此境吧。只是比起屈原的悲壮,我更欣赏苏东坡随遇而安的洒脱和乐观,过早退出人生舞台是没有机会历练出韧可绕指的意志的。
年轻时或许会被愁郁狂烈的梵高所吸引,但只有走过中年,才发现透着平静和简单之美的塞尚更加耐看。接纳一切命运的安排方为顺势造境的智慧,守持正念,不违心,不从俗,并不一定要与愁苦为伴,有梦想有能力的人都是可以笑到最后的。
第14天:得荷之神理——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
2019年10月23日 周二
那个七月的午后
在新雨的荷前 如果
如果你没有回头
我本来可以选取任何一种题材
本来可以画成 一张
完全不同的素描或是水彩……
这是我在十七岁初夏读到的《一个画荷的下午》,诗人又在另一篇里嗔怨:“在芬芳的笑靥之后,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那时候的我,芳华伊始,人生还有大把的时间,不太懂何为太早,何为太迟。一个中年人的诗句居然可以撬动少女无瑕的心瓣,犹如悠悠开出一朵莲。
白驹过隙,一念半生,我爱的诗人已近耄耋,而换我成一个窗下抄诗的妇人,在溽暑消褪的早晨,屋外鸟雀唱晴,屋内沉香作伴,品读王国维眼里“真能得荷之神理者”的这首《苏慕遮》,作者是“两宋之间,一人而已”的周邦彦。
宋词中的富艳和素丽,如烹调中的红烧与清蒸,各居其味,周的作品本应和多数花间派一样属于前者,偏偏这首脱了脂粉,卸妆以出,反而少了距离感。好像生活中的我喜欢清水洗颜、铅黛不施,若见的是自己觉得亲切熟捻的朋友,更不愿拿任何香艳的化学品隔膜在中间,似乎说话间的空气都可以流动得更加畅快。
宿雨初歇,晓风吹颤一池湖面,托举起绿净如洗的圆润荷叶。这是长安的荷,却叫人忆起杭州的荷,五月的西湖上小楫轻舟的渔郎何在?一切相思皆为思乡。凌波仙子,翩翩纸上,也恰合了姜白石所言“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每一朵盛开的夏荷,都希望在她最美丽的时刻被看见,在风霜不及侵蚀、秋雨还未滴落前被看见。
而最美丽的未必是最年轻的时刻,比起太早,我宁可迟一些。走过青涩,洗尽铅华,只要莲心不移,风雨成就了洗涤,岁月完成了馈赠,此时此刻,她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第15天:和韵而似原唱——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2019年10月24日 周四
似花而非花,霜降霜未降,我在一个名不副实的节气里被阳光暖醒了过来。好似东坡此作本应是和韵,却更像原唱。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哪里是写柳絮?分明是说美人。花无情,人有思,落红只为寻郎去。
打小梦里的我身轻如燕,拍拍双臂就能腾空而起,从百家千户的屋檐上俯瞰而过,一飞就是万里。对植物而言,有风真好,可以旅行;对人类而言,有梦真好,可以做到做不到的、见到见不着的。
素来豪迈的苏轼从不缺浪漫的想象力,早上梦醒后跟个孩子似的跑去寻找雨后杨花的踪迹,却只一池浮萍在目,于是痴人痴语道:“杨花落水为浮萍”,无理,有情。
最妙是把算术用在文学里,将春色一分为三,二分给泥土,一分付流水,无非再次表达惜花之意、春尽之恨。是纸太短,还是我见这十二字太好,居然在此处直接收笔落款。
少抄的末尾“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平白得很,比其友章质夫略显造作的“望章台路遥,金鞍游荡,有盈盈泪”,更见言浅意深之功力。
无我之境,物着人色。世界不是世界,而是你看出去的视界。草木黄落,蛰虫咸俯,人心若要悲(被)秋(囚),万物都是借口。
第16天:燕雁无心——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2019年10月24日 周五
雁是守时的。
昨日24度的气温让冬令前最后一个节气在江之南显得有些不正经,去年此时身在大西北,已是见了雪❄️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这首《点绛唇》开文所谓“燕雁”即指北来之雁,故而此处的“燕”须读平声。
无论人间冷暖,雁总是如期南飞,如期北归,人若有信如此,为至诚。
吴松乃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的故地,他曾诗云:“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对其仰慕有加的姜夔在丁未年的冬天往返于湖州和苏州间途径此地,便生出了因雁而起的感怀。
我喜欢杜郎俊赏、二十四桥的扬州,喜欢谙晓诗书礼乐的才子,更喜欢人群里略显清冷、内里丰饶并孕有童真的灵魂。他定不属于热闹的名利场,和趋炎附势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或许终身布衣,或许落落寡欢,更或许在谦和有礼的外表下匿着几分旁人不解的孤傲甚至怪僻,但自有一种遗世独立和云淡风轻。这样的男子,非白石道人莫属。
他的诗没有奢云艳雨,只见残雪未融。或许正因屡试不第,与龟蒙一样半世飘零,虽非同朝共代,却能神理相接。曾发“三生定是陆天随”之语,可见心仪之深。而这一回又到了吴江城外的甘泉桥,第四桥边,其地仍在,其人往矣,“拟共天随住”的心思便呼之而出,隐世之念来了个昭然自揭。
末句“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是叹自然、叹人生、叹历史,点而未透,却饱含了哲学意义的反思,所以中国古代诗人不仅文学造诣极高,其思想的精微深远绝对是今人无法比拟的。现代人不是没有思想和才华,而是追逐的东西太多、停下来的时间太少。
这个角度想,人还是需要一些落魄的时候的,它会唤起沉思,唤起反省,唤起很多内在本然的声音,也是我们终将要面对的一些东西。过尽千帆才得以“云似无心水似闲”,燕雁看似无心,却一定和守时一样有自己内心的守持正固。
回到《人间词话》,王国维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不可及者,白石“燕雁无心”是也。
第17天:隔与不隔——谢灵运《登池上楼》
2019年10月26日 周六
山水诗鼻祖这首《登池上楼》是四个月前学过的,因为字数有些多不好布局,今天试着用中华铅笔抄一下简体。
《人间词话》用半页篇幅提出“隔”与“不隔”又一新说,这点上,我和大师意见略异,也很是同意安然妹妹昨天评的“果然静安先生也偶尔主观啊”。她说:“因为先生喜欢豁朗,于是这雾里看花朦胧不清在他眼里便成了人工烟幕,看不惯又看不懂,这其实是他们之间审美交流的一种受阻。”这里的“他们”是指王国维和姜白石。
而这首被作为“不隔”而表扬的诗,我也坚持我的观点,处于人生困惑阶段的谢客儿还是有些附庸魏晋时期的清淡风了。姜白石想成为陆天随一样逍遥世外的隐士是出于真性情,他一介书生也确实不契合官场的蝇营狗苟。而连耕作都怕力气不够、对着一片空林子抱病呻吟的作者,当时还是为几斗米的俸禄折了腰的,飞鸿之志和潜龙之忍,他的生涯都没沾上边。
苏轼作为公认的豪放派大家,诗句当然是“不隔”的,但虽多灾多难,不得不说他还是生对了时间的。再怎样,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年代,就算屡屡祸从“笔”出,皇帝老儿是舍不得杀他的,也就用发配再发配的方式希冀他服一下软罢了。最后他也确实因为太过思恋中原、思念胞弟而妥协,可惜没有赢过自己的身体。
所以“遁世无闷”这四个字,我以为只有归园田居的陶渊明真的做到了!说他的诗“不隔”我是同意的,因为真正“不隔”的是他的心,这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知行合一。
认同的和选择的不在一处,那才真叫“隔”,也可以说是万种痛苦的根源。与人隔膜无碍,毕竟不能奢望所有人都喜欢你;与己隔膜才别扭,若心和行始终紧紧相随,生活里哪来的各种纠结苦闷?
第18天:写情不隔——佚名《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2019年10月27日 周日
五十字说的也就是题名五个字——“生年不满百”,有多少高级动物能活到岁呢?你出生时身上没有的在你离世时也一样休想带走!那么瞎折腾什么呢?为乐当及时!
无名的先人实在是直指人心!手指头长得可以穿越到千年后的现世。这就是王国维推崇的“写情至此,方为不隔”,如此淋漓痛快,自然是不隔!
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宇宙之中,人何其渺小?只是当明月隐于山岭、烟霾笼罩大地的时候,你是否依然能看清生命的真相呢?重要的不是抬头见月华,而是心中有明镜。“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心千条是否能如江水千条一样条条里都有一轮自鉴鉴世的明月呢?
其实白天还是要长过黑夜的,科学而言,我们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睁着眼的。但是睁着眼是否就代表醒着呢?可叹的是,有时候梦里的自己反而更加真实,这就是心理疗法中为何会有“催眠术”,是叫你合上眼、打开心,创造一个万籁俱寂的机会,聆听一下潜意识里那个自己的声音。
在现实世界里唯唯诺诺不敢做自己,消耗生命在多余的身外之物上,这就是古诗十九首所说的“愚者”吧?为什么大部分人都宁可做这样的愚者呢,大概随大流比较容易吧,于是忘了思考、忘了本源,直至丢了自己。
若已身陷迷茫,该怎么办呢?印度有四句极具灵性的话: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对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
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
已经结束的,就已经结束了。
生命犹如一场黑夜中的探索与游历,假使将一切际遇都当作礼物,当作成长的机会,点燃心中的烛火,若还有幸得一二洁净似明月的人同行,携手体会冒险的乐趣和未知的召唤,哪里还顾得上“千岁之忧”!
第19天:千古壮观——谢灵运《岁暮》
2019年10月28日 周一
是日寒衣,在萌老师一曲《忆故人》里用了今早的桂花汤团,把初秋的暖香留在齿间,将这些日收获的小米椒移到阳光里头,然后坐下来抄这首短诗。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晚年的谢灵运将诗经里的句子化用于开头,在一个寒冽冬夜辗转反侧,恐怕并不只因为感叹一年走到了尽头吧?
古人的情感总是似浅犹深,既质朴又浓烈,诗句是最好的见证。天遥地冻,月朗雪厚,北风遒劲,孤心索然。
我把“朔风劲且哀”的“哀”读成了“鬓毛衰”的“衰”,不晓得对不对?一则这样更押韵,二则想着如此更衬末句的“年逝觉已催”。
王国维喜欢作比,在《人间词话》里为此诗的“明月照积雪”,谢脁的“大江流日夜”,杜甫的“中天悬明月”和王维的“长河落日圆”一一点赞,并结语“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
有意思的是竟都或有“日”,或有“月”,大概天象最能叫人数着日脚、伴着岁月迸发“生年不满百”的殷忧。而我以为,相比明媚的太阳,月亮似乎更能代表我心,她的阴柔,与人的情感联结更亲更切。
而我们在这里,也到了冷月清秋、天地将寒的时候,若父母在堂,尚能感受采彼云棉、予子衾暖的幸福;若父母不在,便从此不闻“多穿点衣裳”的叨嘱,只好借日月之华,倚赖心中思念,取个暖。
第20天:醒来无味——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
2019年10月29日 周二
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阳光已铺满半个小屋,无名的小鸟在晨曦中鸣唱。
同样是醒来,我一个现代人很难体会二十八岁的御驾随从在军营中醒来的心境。断崖独坐,繁星摇坠,关山阻隔,如他《长相思》所言: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帐灯,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倒是想起曾有的生涯,短短三四年几乎走遍了中国的三十个省,打包自己就像打包行李一样迅猛,然后空投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演一出滚瓜烂熟的剧本,掌声后一拍两散从此不再与台下那波观众相见,这就是一个职业培训师的光鲜和落寞。
直到八年前的冬天,母亲刚离我而去,我却又要披红戴绿地飞往成都,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在候机厅的座位上决堤。这一次,不是因为又要离家千里,而是因为就算回来,也再没有迎我的目光。
这大概就叫“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没有父母等你的家怎能算家?解道醒来无味!
从此,在哪里都无所谓了吧?旅行对我,就是另睡一间卧室,另立一个阳台,在另一个桌面上伏案,所幸,失去之痛已被一阙阙诗词逐日抚平,生活也渐渐另开了一扇窗户。
一个人睡眠一千次会清醒一千次,可是,谁能保证第一千零一次也会照常醒来?昨天安然妹妹趁着寒衣节去探至亲之人,我却又把自己“快递”到他乡,去吮吸和城市不一样的空气,聆听和故里不一样的乡音。我说我没有悲伤了,要做的无非郑重其事对待我的余命。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写到此,大概能明白当王国维将“千古壮观”求之于词,为何跳出的是纳兰的句子。
以为秋日无花,昨晚走在路边杂草落叶里却处处可见仰着脑袋的天人菊。
试问异乡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21天:最爱二语——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
2019年10月30日 周三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我梦中的女子,你一定“恨入四弦”吧?那个误撞进“小桥宅”听琵琶的白衣少年,明明说好待到金榜题名时,谁知一去二十年,归来已是他人夫!“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临别时那声拼尽全力的叮嘱就这样草草辜负。夜长不敌世情薄,春浓哪堪相思深?
然而谁又知晓一个无缘功名、四处颠沛的落魄中年每每想起如烟往事是怎样心境?不是不曾发奋,不是不念旧情,只是年复一年,早已失却翩翩,怕你看见我不得志的颓然,怕你失望于书生的百无一用,“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被岁月染灰的岂止双鬓?
可知我三十二岁那年夜泊金陵、北望淮楚,是真真切切梦见过“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离别后你的封封红笺小字和为我编织的针针脚脚已然留在我的行囊,终鼓起勇气回到赤阑桥边,却已琴去巷空,竖耳不闻落珠音,遍寻不见红裙影。
才晓得,知心人另抱琵琶去,你若不在,城如空城,心似空心,怎不叫“飘零客,泪满衣”?
我知道这个名来利往的世界不大喜欢我,我知道七百年后的王国维也不大喜欢我,说我的诗句“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怎知我有太多的欲行又止、欲语还休?但好歹要感激他的《人间词话》收了我不少诗篇,还将“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评作“最爱者”,白石我心慰矣!
而有些冥冥中的牵挂,憾了终身,记了一世。正如明月之下,千山清冷,孤影难寐,离魂暗萦,再看“别时书辞,别时针线”,怎忍不相寻?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第22天:惜少真味——贺铸《踏莎行·杨柳回塘》
2019年10月31日 周四
公历走到了十月末,醒来读到被王国维断为北宋“最次”的词,继“有格而无情”的姜白石后,贺方回成为又一躺枪的,说其“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谁又能断定几百年前的人写作时没有真情真味呢?大师莫非看“脸”,又耍了把小孩子脾气!
这是一个雾散云开的早晨,食堂阿姨照例备好了不同品种的粗粮,一碗白粥,几样小菜,足以裹腹。阳光一露脸,心情更是敞亮起来。
我手里这本《人间词话》居然没有找到这首诗,但知道它是写荷花,而我这边只有半开的睡莲,信手拍来作衬。
在摇曳的杨柳和有伴的鸳鸯面前,她显然是有些寂清的。幽幽淡香,似乎太缺乏吸引力,就连最喜欢拈花惹草的蝴蝶和蜜蜂都懒得驻足,更何况并不华丽的红外套还裹藏着一颗苦涩的心。
夕照迎来晚潮,行云带来细雨,她似乎也想找个懂她的诗人喃喃倾诉:只怪我风华正茂时趾高气扬不肯嫁予春风,谁能料想青春易逝、无端耽误在这秋风里?
这何尝不是作者借物抒怀、以花自况呢?有德有才却久居卑位,绿萍断路,仕途受阻,志不得行,才不得展,空有这一身傲骨!对自己早年过于孤高的悔憾溢于诗外,正如张先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不遇之苦,古今皆然!我们也不必放大诗句里的愁怨,或许作者只是想从容地坐在盛夏的荷前发个小呆,在笔墨里默默享受内心的悲喜而已。
第23天:专作情语而绝妙——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
2019年11月1日 周五
前些日引用过的句子,今朝正儿八经抄写一遍。
能媲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被王国维高度评价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是《花间集》和《全唐诗》收录了55篇的五代诗人顾琼之的这首《诉衷情》。
都说“长夜漫漫”,小令开句用了个“永夜”,可见“玉郎还是不还家”,等待是如此遥遥无期,其实等待不怕,怕只怕等待的是一个薄幸之人,然而古来负心汉偏招痴情女。明明知道音信已绝,却还是在闺门深闭的香阁中双眉紧锁、望月思人。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都这么久了,还要不要继续苦苦相寻呢?寻他不着,不寻他又不忍。真是爱怨交加,孤衾难眠。恰如周邦彦词云“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情到深处起痴语:借上天之手做个心脏移植手术吧,拿我的心去换他的心,他就知道这别后的相思有多深了!
然而心真能换吗?换了就花好月圆了吗?汤显祖在《评花间集》里说:“要到换心田地,换与他也未必好。”女主人又怎能不知?王国维称“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王士祯评“自是透骨情语”。唯有这等傻话,可以叫人明白何为“刻骨铭心”。
转眼十一月了,年关将近,你等到你一直在等的了吗?愿一切念念不忘,都有回响。
第24天: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2019年11月2日 周六
早上读到舞蹈群里的民间摄影师说:“人生最大的喜悦,是遇见彼此的那一盏灯,你点燃我的激情,我照亮你的梦想!”贾岛和那位吴姓的隐士,会是这样一种知遇之交吗?
老天爷总是乖巧地应景人的心绪,在郊外的渭水边目送你扬帆而去的那天下起了大雨,分不清是气温骤降还是离愁别绪,生出阵阵寒意。月亮圆了又亏、亏了复圆,长安城已落叶满地,刮起了深秋的风。那一夜你我促膝长谈,仿佛近在昨日,然而多少天过去了呀,未见你兰舟归来,想要听闻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恐怕要去到海天云间。
我们认识少年为僧、中年不第的贾岛,多是因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而这首诗里诞生的与长安有关的盛唐佳句却引发诸多后人效仿,如宋代周邦彦《齐天乐》词中的“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元代白朴《梧桐雨》杂剧中的“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闻一多先生曾在《唐诗杂论》中说:“……贾岛毕竟不是晚唐五代时期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放到现在,作者也算是一个流量颇高的“网红”了!
诗人都是浪漫的,在现世里,我们或许成不了诗人,但也照样可以“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在我看来,浪漫就如才摘下的小米椒、刚出笼的甜山芋,不过是浪在红火的日子里、漫在喜欢的人事中。
用诗的心,好好生活;与对的人,慢慢相遇。
第25天:格高千古——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2019年11月3日 周日
千古文人,际遇多苦。当才华和孤高手挽手成为同一人身上的特质,大概也就奠定了悲情多过喜剧的人生基调。
除了高中语文课本收录的《雨霖铃》,堪称丰碑之作的这首《八声甘州》或许不及《赤壁赋》的雄魄,却被苏东坡赞为“不减唐人高处”,连爱挑剔的王国维也将它与《水调歌头》相提并论,说是“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一向喜好为烟花巷陌谱写“流行歌曲”的柳三变能出此佳篇,也确实彰显不可小觑之才思。
开篇即见“望尽天涯路”的气势,暮色本暗,素秋本清,又遭潇潇雨洒,更添如洗的灰冷。霜更浓,风更紧,关河冷,夕阳残,说是渐渐,秋深一层的变化好似就在一瞬间发生,可以想象这样萧杀的画面里一个宦游他乡的单衣男子的不胜寒。
李商隐诗云“翠减红衰愁杀人”,被作者引用于此,百花凋零,千树转黄,万物之繁华仿佛一夜休矣。唯有江水东流,上阕至此“无语”以结,一个游子心头纵有千言欲诉,也在“一番洗清秋”前化作了沉默。
此时作者登临高处、远眺家乡,却又说“不忍”。因为回不去啊!也不晓得自己被什么绊住了手脚要年复一年驻留客地。想那朝思暮念的佳人是否也登临高处,一次又一次将他人的小船误认作我的归舟?失望之余,晓不得不归家的“玉郎”也正倚着栏杆、凝神相望呢?她的方向,就是心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
若冬已迫近,则春之不远。待来年花开,可否缓缓归矣?
第26天:衍波词之佳——王士祯《浣溪沙·红桥》
2019年11月4日 周一
王士祯这个名字总在他人诗篇的评论里看到,在王国维眼里其诗词水平和他看不上的贺铸差不多,与家家争唱的纳兰词自是不能比,但还是要略胜过浙中诸子,尤其这篇在他的文集《衍波词》里算是上乘之作。
这首小令,读来确乎有些平淡无奇,但也着实写得清丽浅致,似乎能在字里行间闻见一股淡淡的墨香。
那一日,百无聊赖的作者邀上三五好友,泛舟同游于扬州城外,曾写过一篇《红桥游记》,或有助理解此词背后的画面:“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多态,竹木蓊郁,清流映带……桥四面触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间,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帘白舫,络绎如织,良谓胜游矣。”
描写秋景的上阕且不多论,独到在于下阕可以读出一种对无常的哲思,无论雷塘还是迷楼,一切都将被历史的风吹走,即便是隋炀帝这样威风凛凛的天子到头来不也是尘归尘、土归土,还不如普通百姓至少能有个地址明确的葬身之所。
按佛家的意思,人世间哪里来的永垂不朽,一切你肉眼所能看到的美丽都是虚无的,又何须苦苦追寻、痴痴迷恋呢?当你伸手去紧抓的时候,你要的就已经从指缝间溜走了。那又是什么让我们对美有如此实实在在的感受和祈盼?只能是心灵。
远离职场后,这些年逐日过成了一个毫无目标和志向的小妇人,但只要晚上想到第二天醒来可以熬两碗鲜豆浆、烤几个馍馍片,笃定享用完早餐后再泡一壶清茗,坐在有阳光的窗下抄诗弹琴,就可以每天都睡得很香。
有切实幸福感的人是不会失眠的,连辗转反侧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时间不卖予无关的人,人生就在自己手中。活得认真,才能笑得放肆。
东坡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27天:兴到之作——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2019年11月5日 周二
一边收看习总书记致辞进博会开幕式,一边抄读温庭筠这首《菩萨蛮》,怀古思今,倒是别有一番感触。
一个眉如山、鬓如云、腮如雪的女子懒懒地起来画眉弄妆,在梳妆镜前后左看右看、簪花贴图,崭新的绫罗绣衣上有金丝线缠绕成的一对鹧鸪,透露着主人细密如织的小小心思。
好一幅花面人面交相映的唐代仕女图啊!很多人通过《甄嬛传》知道此词,我没有看这部电视剧,但会联想起《长安十二时辰》里的许鹤子,女子之美一定不止于体态外貌。
温庭筠恃才不羁,常讥刺权贵,屡举进士不第,长被贬抑,故清人张惠言曾论:“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王国维不同意,觉得这是和欧阳修的《蝶恋花》、苏轼的《卜算子》一样“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是张惠言想多了!
我也同意,欣赏文学作品还是纯粹一些好,不必动辄扯上政治,我相信这些才子都是极其单纯而感性的人。好像这次进博会美国政府虽没有派代表来,但是参展的企业数却排名第一,正如习总说:“大江大河奔腾向前的势头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昨天抄写《红桥》,今日我在虹桥,不久后将亲临国家会展中心。在北京人民因70周年大庆的阅兵式无比自豪后,轮到上海人民了,尤其天上掉下一个小长假哈哈哈!阳光明媚,秋色斑斓,路上的行人眼角带笑,这个国,这座城,一切都刚刚好!
第28天:风骨甚高——文天祥《重阳》
2019年11月6日 周三
差点把王国维评语里的“文文山”看作“方文山”,倒是想起他为周杰伦写的很著名的歌和这首《重阳》一样提到了菊花:
谁的江山 马蹄声狂乱
我一身的戎装 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 你轻声地叹
一夜惆怅 如此委婉
菊花残 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躺
北风乱 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 成双
相比之下,方文山笔下一句“黄花无主更西风”并未读出远离故土、身陷牢狱的颓然,也没有太过渲染国破山河在的惨败,只是在大雁南翔、小燕北飞的自然现象里淡淡遥想着家乡的老梧桐。
落叶止不住流水,连皇帝老儿都已放弃南宋的大好江山,此时的诗人犹如深秋里黄颜色的小菊花失去了主子,但不妨碍她在风中傲然。作者不是为挽留一个朝代而战,而是为整个中华大地完整不遭肆虐而抗争,这才叫“风骨甚高,亦有境界”。
正好读到今天的早安贴写着:“再遥远的目标,也经不起执着的坚持。”文天祥没能看到今天花繁叶茂的中原,历史替他看见了,“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精神代代相传,成就了而今的国之泱泱、民之祥祥。
在没有硝烟的今日,老百姓能做些什么?法国人文主义作家米歇尔·蒙田曾写道:
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减少物欲,不嗔不贪,即是慈善;勤俭持家,认真生活,便是爱国。
第29天: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严蕊《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2019年11月7日 周四
对外表柔弱、骨子里却透着坚韧的女子,我总有一分偏爱。去年春因赴千年古刹国清寺小住,得以近距离了解台州,也是相传严蕊入狱的地方,不久后抄到此词,对这个“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的风尘女子不免多几分刮目。
《人间词话》认为她和朱熹、岳霖间的纠葛只是个传说,“宋人小说,多不足信”,词也非她亲笔,可是人们为何更愿意相信坊间野史呢?我想是因为那里头能捕捉到人性中的正义和温情。
最叫人玩味的是“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十个字,如此简洁直白,蕴含着哲学性的人生思考。好像我们昨天说到菊,准备了三个季节,盛开也不过半个秋天的花期,如同一个红颜刚刚打开生命,就已经老了;又仿佛爱情,一旦萌发,就走向了褪淡和衰灭。
“花落花开自有时”,植物能接纳的枯荣人类更应学习接受。不能因“色即是空”而体罚自己不去尽情感受世间繁花,相反,我们要将生命之美揉碎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去,这样才不会误以为诗只存于远方。
作家余秀华说:“一年里,秋天是最具备植物性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多半是动物性,只有老了,才从灵魂里生长出植物的根须。”想起昨日与东瀛的文友笑谈为何任何年纪的男人都会垂涎美色,我说:男人身上大都有未褪尽的动物性,于是女人就被赋予了更多的责任,光能贤良持家是不够的,还要有智慧将男人引领去更高的进化层次。友人甚表同意。
这么说来,没有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不用将厄运归咎于“东君主”的现代女性和古代女子一样不容易,或者更不易,因为大丈夫的舞台也分给了我们一半,你还不能从传统的地盘撤退。好在我们都爱学习,能看见便是慧眼,能感知便是慧心,我们的一生不就是从愚昧到智慧行走的过程吗?
人间情爱,大都始于匮乏,陷于需索,困于幻灭,归于慈悲。相爱对我从来只有一种定义——心灵的相携互助。慈悲是一面湖水,你扔进来什么,我都容纳,不发出声音,只把你承托。
当然,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我施予的慈悲。心房有限,我之慈悲,只有历经岁月仍未离开的人可以拔得头筹。
第30天:云胡不喜——诗经《国风·郑风·风雨》
2019年11月8日 周五
立冬冬未莅,词话话将辞;风雨无风雨,见君胡不喜?
宫崎骏笔下的金鱼姬跑去悬崖上的小屋找到曾收留救护她的宗介前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你,我只知道如果是去见你,我会用跑的。”从小体育不好的我心想:怎么能用跑呢?应该要飞啊!
去见喜欢的人,没去之前,心情先得飞起来。又想起钱钟书的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而中国最早的诗集就在几千年前如歌的行板一样唱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昨夜睡前就在想,这三十天的《人间词话》会在哪一篇收尾呢?凌晨一看素心发来的图片,哇,原来是她。那种心情,也不过这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前日在朋友圈留言说,每天读我所写很是赏心悦目,真的要“爱”玮儿了。不禁又欢喜,又汗颜。欢喜的是当年老师教我们时正是我现在的年龄,那么多年过去,怎么看老师还是那个年纪,当微信架起心与心之间的彩虹,自己的网名被唤出,更觉得穿越时空和老师成了同龄人。汗颜的是那个最“博学”也最古典的人生阶段留在了遥远的高中,那时我们在每个课间午休抓紧写作业,为的是腾出时间也腾出被三角函数、化学方程式占晕的脑袋,用来写诗抄歌、偷录磁带、暗传纸条,将心事折叠进邮筒。
那样的日子,在一张毕业照后走散,一走散,就是半生。可是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近如昨日,巧的是昨夜,我是真的站在学校的走廊里,透过三楼的窗户望向有爬山虎的老大楼,也望向那个三楼的窗户,仿佛有琅琅的读书声飘出,仿佛老师还手握教鞭在黑板前对即将高考的我们千叮万嘱。
岁月已逐日教会我:生命里有相聚就一定有别离,有拥有就一定有失去,而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失而复得、久别重逢。所以一定不要辜负每个日子啊,就算暂时不能与对的人、对的事相见,也要为相遇做好准备。
也许我难以保证容颜可以抵抗地心引力,但我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它发胖,为了有一天去见你时,还可以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另外,我一定会在前一天洗头,洗发水最好自带花草的芬芳,如果恰好长发披肩,那么体温正可以将那淡香熏到半开。
相思可以成疾,相思也可以疗愈,唯一的妙方就是“既见君子”。我从不幻想“归来仍是少年”,但也不信岁月会磨光所有的锐气。好像读王国维,你可以读到他的博学多才、饱览群书,也可以读到他的直言不讳、一针见血,更可以因窥见大师自我暴露的孩子气而莞尔。我们欣赏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完美,而是因为他的多姿,恰是那可敬中夹带的几分可爱叫人流连。
同样在现实生活里,如果一个人老去的容颜、满身的风霜,甚至他偶尔的犹豫不前和手足无措,都未能阻止你见他的喜悦,那么无疑,岁月在爱面前节节败退。更何况唯有风雨可以赋予我们成长,或许那人早已脱胎换骨,却还愿意与你相见,那就怀揣着探寻的热情去见一个“新人”,岂不更如“初见”、更加欢喜?
虽然冬天的脚步随着这个节气临近,此刻在晨曦里听着鸟鸣喈喈的我却忽然明了十七岁时我最爱的诗人在耄耋之年发出的感叹——
要到了秋深才能领会
活着,就是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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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词瑋记】之六曲词牌三十日,王孙不归阮郎归
作者爱瑋儿,一个喜欢写写画画的心理教练。从中学英语教师到500强中国区高管,三十五岁挥别职场,以自由顾问身份背包行走近30个省市。而今安心居家种菜,与七弦共舞,和笔墨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