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太太

高中读理科，但成绩不好。高考填志愿时，同学多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我估分下来刚过一本，父母于是给选了另一所学校的法律。很久之后，跟家里人聊天，不记得谁提到这事：当时你要报西电，估计奶奶不会同意。

为什么？因为爷爷是在那儿被四人帮整死的。

爸十来岁时没了爹。当时运动在大学展开，爷爷奶奶被拉去斗了数日。有天完事后奶奶下班，没在家见着老伴。后别人告她，人生病送去医院门诊了。奶奶于是买了水果去探。刚进屋，就见她未满五十的男人耷一条胳膊在床边，瞳孔散开，人已不剩几口气。

我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她不跟我讲这些，只在每年二月和清明节随家人去烈士陵园扫墓时我才断续知道点往事。男人去世后，老太太一直没再找对象。以前他们广西学生军内部有个刊物，定期会请当事人写些回忆录什么的，其中有一期提到了她。我那时大约初中，抢了书就大声朗读：“xx长的很美，军官都喜欢纠缠她。”老太太听得又羞又急，大人们却一起呵呵笑起来。

和所有老年人一样，老太太起床太早，每日4点多就爬起来收拾打扫，然后拉着神智不清的我去菜场。所以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早上五点多就起床的习惯，晚上睡的也轻，经常做些野梦。我那会跟老太太住一屋，爷爷的遗像就放在床对面柜子的最上层，我看着好害怕。有一天晚上我问她：奶奶你怕鬼妈？老太太笑说：不怕。我惊奇的很，问为啥，答说战时有次曾和大部队分开，一人在乱坟岗睡了整晚都没事。讲完这她笑着总结：我命硬啊。

老太太脾气好，心又软，宠起孙女来没原则。我经常借机跟她吵架，完事就馋吃的。那会也不知害臊，像手里抓住她把柄似的跑去要钱：奶奶给我五毛钱好吗？想买杏肉。她愧疚的赶紧掏钱，摸着我的头说去去去多买点。

小学时，看完电视剧就困，那会不过晚上八点多，我脸脚都洗不动，浑身稀软只能睡觉。十点多有一档广播节目，主持人会朗诵三毛的散文，我听过一次喜欢的很，就央求老太太到点喊我起来。结果十次八次都不成功。但这事也不能怪我，因每晚睡觉老太太都给我摸头摸背，她手糙粝宽厚，摸在身上好似迷魂药一样，没几下我就睡酣。

念到初中，我语文拔出点尖，曾写出一个断脚芭蕾女演员的悲惨故事，被老师批作抄袭。我恼得很，到家就给老太太念了全文。她边听边吧吧着嘴说：写得真好！怎么可能是抄的？！老师一定看错了！

但是，这老太太有时候也笨。我能举出很多例子，现在想起来还生气。

首先，她不会坐扶梯。有次我跟她去老年大学上诗词班，下课后她提出要去附近商场逛。从一楼坐扶梯到二楼，她犹豫半天，等终于鼓起勇气踩上去，还是摔了。幸而边上营业员立刻按下紧急按钮，把电梯给停了。彼时我觉得很丢脸。

其次，她不太会追究责任。某年冬天过马路，我跟在后面，刚上人行横道，一辆出租打着滑冲上来，她一屁股给撞跌在地上，车灯也碎了。我吓得凝住。司机抖抖缩缩过来问：老太太你怎样？我送你去医院好吗？结果她挣扎了几下爬起来，拍落身上的泥水，动动腿脚后说：我没事，你走吧。

1999年我初中毕业，暑假时，干休所叫人来查水表，我家表在后院地下，上面盖着一块200多斤的石板。老太太看来人挪石板累得不行，提出帮着扶一下。据说当时石板是立着的，瞬间倒下来，老太太近靠着的那条小腿肉被削下一大条，只是没彻底掉，肉丝还粘连着。妈知道了心急火燎赶回来，见老太太被放在干休所门口的长椅上，腿上搭了块破布，冷冷清清的淌着些残血。

这次事故之后，老太太元气大伤，报了几次病危终于还是挺了下来。慢慢恢复的那段时间，她情绪低落，脾气变差，经常无缘故跟我们吵架。再过段时间，突然不能讲话，诊断出来是老年痴呆。

此后三年，她都将在病床上度过。较欣慰的是，她最后一个认不出的人是我。可我那三年已被学业折磨的忧郁古怪，并不曾善待她。只每天早晨经过床前，看妈给她打针。扎的多了之后血管不好找，那手总是肿的，透亮，像灌了浓一般。

2001年12月中旬我高三生日当天，她心脏衰竭又进重症监护室，爸妈买了肯德基全家桶送到家就赶去医院陪护。一个月之后，她走了。据说走那天她排了两次便，体内应该是干净了。

布置灵堂时我下楼看，深蓝色的布料上挂着她的相片，令我很不高兴。心里憋闷，把自己锁在屋里做数学题，谁叫也不下来。我妈当时心力交瘁累得直哭，骂我白眼狼不孝顺，我不还嘴。后来追悼会，那场面我也怕得很，看到很多不认识的大人在一个死人附近谈笑风生，气不打一出来。只是不哭，并不需要强忍。

满月后，我又做了野梦，老太太在里面笑容满面，我一下哭醒过来。之后每年隔几个月我便会梦到她。偶尔会变样子，但总是活着的。最近一次，老太太在住过得老宅里跟我郑重道别，而后就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