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文人为什么不可以相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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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文人相轻”出自于曹丕的《典论·论文》，原意是指文人各有所长，以己之长责人所短，相互切磋砥砺，似乎仅限于挥毫泼墨咬文嚼字之专业技术，不涉形体人格隐私等等。后来这“文人相轻”渐渐变了味，砥砺变成了诋毁，切磋变成了攻讦，因此就遭到了全社会自上而下、从左至右，全方位口诛笔伐的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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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认为这未免小题大做了！你想想，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莫说咬牙切齿相轻，就算抓扯打斗起来，也不可能像金庸笔下的剑仙侠客一样，非要整出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何况文人一贯坚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退一万步说，因为为文相轻而闹出刑事治安案件，那也有司法机关来处理呀，毕竟我们自古以来都是一个“外儒内法”的法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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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人相轻”的围剿，剿得当下的文笔圈子里，打起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仗义执言、一逞口舌之快的例子了。所能看到的是和谐盛世的一团和气，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好我好大家好，每一个舞文弄墨之人无不是每天都坚持喝于丹之类秘制的心灵鸡汤，浑身灌满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正能量。要不然就像鲁迅先生所描写的那样，文友们一见面就“今天天气，哈哈哈……”。别人哪怕用长沙臭豆腐码出来的文章也伸了鼻子嗅嗅，说：香啊，太香了！至于背后恶心呕吐，想必大家都清楚，用不着我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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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人相轻，应该是摆在台面上的思想碰撞、志趣比拼、作品掂量，而不是桌面上“酒逢知己千杯少”，桌子下“话不投机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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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还苟且活着的所谓文人，没几个亲眼见过真正的文人相轻，只是在跟着瞎起哄而已。回头看看现代文学史，还能够发现一些有宜于理解的材料。比如鲁迅与胡适、郭沫若、林语堂、梁实秋之间，比如林徽因与冰心、丁玲之间，比如张爱玲……因为文风不同、性格不同、政见不同，他们实实在在相轻过，有大量文章摆在那儿。那些相轻文章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真是短兵相接杀气腾腾！如果剔除了那些相轻文章，我们的现代文学也就土崩瓦解了。换一句话说，倘若鲁迅胡适们不是相轻，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哪里还有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现代文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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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在我们五千年文明史上，最是文人相轻的应该数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百家争鸣，你攻击我，我攻击你，成天争吵得不可开交。好在那时候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皇帝，没人理会他们，他们的饭碗又大多端在自己手中，老百姓文盲居多，又忙于兵荒马乱的生计。所以这一伙文人才那么旁若无人地率性相争，像一场活力四射、精彩绝伦的青春足球！也正因为他们的自由自在地相轻，才为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只知道和稀泥、捣糨糊，还自诩为“难得糊涂”的后代子孙创造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深厚文化。我们至今还在漠然地享用着这笔巨大财富的绵绵不绝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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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秦王嬴政一统天下，一登基就不允许文人们相轻了，他来了个釜底抽薪：把那些相轻的书籍烧掉，把那些相轻的儒生活埋。剩下的全是些战战兢兢可以紧密地团结在他老人家周围歌功颂德的文人了。久而久之，这些享受着浩荡皇恩的文人们连走路都不知道该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非得等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才能“一二一，一二一，脚踏起来手甩起”了，你叫他还怎么傲视同侪独步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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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魏晋强权土崩瓦解、支离破碎，乱世绵延，又才生出几个嵇康阮籍陶潜之类的落魄文人来，延续先秦文人相轻的光荣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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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之后，文人哪里还敢自由相轻？高瞻远瞩的胡适傅斯年张爱玲之辈早已漂洋过海，去国离乡，留下的万千文人列队成行接受检阅清洗，聪明的就转行，以沈从文钱钟书为代表，狡猾狠心的就自我阉割，换得阉割他人的权力，以郭沫若为榜样。这可苦坏了那些转不过来弯的死脑筋，通通被关进牛棚去。结果剩下的不相轻的文人们齐心协力地创造新文化，创造出什么来了？文艺上就只是集体创作了八个样板戏。那几十年的文人除了溜须就是拍马，除了写申请表忠心就是写检讨书，它的代表作就是郭沫若的那一首被选入教材的“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的词。斯文扫地，前无古人啊！是不是后无来者，不敢说，毕竟我们是一个喜欢重复历史的古老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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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之后，关进牛棚还没死的出来了，文人骨子里那份相轻的本能又复苏了，于是我们看到了你批我我评你，相互较劲不服气，由此我们看到了风格迥异的作品，看到了使板斧的挑战用长枪的，看到了久已不传的十八般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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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劳动到底不是工厂化生产，哪需要什么共同奋斗、团结互助、相亲相爱呀，——当然，男文人与女文人之间可以例外——哪需要一起组团下乡采风，哪需要一齐抄写毛选……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和寂寞，或者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唇枪舌剑的争吵。在孤独中完成自己的自由思想，在争吵中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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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这才是文人相轻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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